
在去年的最末端,我去養(yǎng)老院看了奶奶。
當(dāng)然不是坐船去的。
她像一個長條橢圓形的肉球,包在長條橢圓形的被子里,腳的地方搭了件外套。她臉上的兩坨肉一如既往地耷拉著,讓我仿佛看到幾十年后的自己——雖然我應(yīng)該活不到那么久遠(yuǎn)。
是的,今年她就九十歲了。我問她是建國后生的嗎?顯然我的數(shù)學(xué)也很可憐。她說不記年份的,只記得自己幾歲。
我從來沒叫過她奶奶,我叫她阿娘,這個“娘”是輕聲的。這大概是寧波人的叫法,也是上海人的叫法。阿娘是寧波上海人,至于我,跟兩個地方的關(guān)系好像都是模糊不清的。但我叫她阿娘,以至于當(dāng)我跟舍友說“今天我去看奶奶”時,都是硌應(yīng)的。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稱呼的問題上寫這么多字,大概因為我總是那樣用力地叫她阿娘,以至于這兩個字已經(jīng)刻進(jìn)我的情感系統(tǒng),并且獨屬于這個彪悍的女人。
而我喜歡這種“用力”,像是在感受身體里血液的流動,然后確認(rèn)自己是她的后代——是這種程度的親密。即使她有四個孫輩,除了我其他三個都是她帶大的,而我的大臉,甚至我的手腳,都是最像她的——這是我小學(xué)在她家照鏡子的時候,深刻地意識到的。
我跟她差了七十歲,普通話她不會說,上海話我半聽半懂連猜帶蒙。我問一句話,她會聽成另一個詞,然后自說自話起來,有次還突然問我高中還是大學(xué)。但我似乎很快就能習(xí)慣她的腦回路。就是這樣神奇的溝通,似乎也沒有任何冷場的尷尬。
——當(dāng)然會有沉默的時候,而我會本能地去找話題,但她就那樣躺著,或者坐著,也不一定看我,隨便看向哪里,臉上的肉蹭動著被子或衣服——就像她的其他任何時間一樣。年輕人的對話總會害怕突然的安靜,需要用表情包去填補的安靜。而我突然意識到這種沉默不過是她日常空白的一部分。
她每天六七點起床吃早飯,有饅頭稀飯雞蛋牛奶,床頭放了肉松醬瓜花生米。
上午經(jīng)常會搓麻將,有次別人不帶她玩,她就把別人的麻將桌砸了。暖和時她在門口走走,還會伸伸胳膊腿;天冷的時候就在床上待一天。不看電視,因為沒啥好看的;也不聽收音機。
每天傍晚五點晚飯,十點左右睡著,睡不著就吃點安眠藥。不會做夢,也就不會夢見任何人吧。
血壓血糖血脂都正常,每天拉屎,沒有便秘。米飯吃得不少,覺得最近肚子大了就少吃點。
她像一坨白開水,陷在那空白里。當(dāng)然這只是我所感受到的平淡,壓抑得每次走出養(yǎng)老院都莫名地想哭。但對她來說,生活就是這樣的,好像、應(yīng)該、本來就是這樣的。就像她接受——自己生了五個孩子最后還是躺在養(yǎng)老院的天花板下。
我感受不到她的情緒,她的悲喜。
“你會跟她說話嗎?”我指著旁邊床上的老太。
“不搭噶的。么撒么子好港額。不搭噶。”不搭噶,每次問到她跟周圍人的聯(lián)系,她都會把這三個字重復(fù)幾遍,好像在咀嚼什么。
她不喜歡與人來往,帶五個娃帶久了上街工作,也是去碼頭做搬運工,不需要跟別人有什么合作交流。運動量大了,飯量大了,力氣大了,身體也好了,這簡直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婦女健身提高基礎(chǔ)代謝的完美范例。
有次我提到她家樓上的阿姨,說她跟我有許多食物上的往來,而且她還記得樓下的老阿娘。然后阿娘居然問起她的電話號碼,說是哪天可以打電話給她。
我大概是驚訝的,畢竟如果沒有事情,她連自己兒子都不會找的,也不會要求孫輩們來看她。在這個家里很多都是沒有必要的。
于是我看著那張依舊平淡得無所謂的臉,心里面一陣翻滾,不知在翻滾些什么,直到那天晚上才哭出來。對于這個女人來說,好像沒有“寂寞”“孤獨”這種后現(xiàn)代詞匯,又或者早就被她消化得“好像從來沒有”一樣。
她十四歲做童養(yǎng)媳,一輩子不曾喜歡過她的丈夫。我問她你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那時候?qū)帲ㄈ耍┥伲瑳]有選擇,而且都是包辦婚姻。”她就這樣總結(jié)概括自己的人生大事,又或許對于這個年紀(jì)的人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事”了。
雖然七八十歲時,她依舊可以跟阿伢大打出手,直到阿伢一個人住進(jìn)養(yǎng)老院。
“他在那里面蛋白質(zhì)吃太多了,就中風(fēng)了,死特了。九點打的電話,九點半人就走了。”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可以捕捉的情緒,仿佛陳述完,最后的結(jié)論就是:老年人蛋白質(zhì)不好吃太多的——她的分析仍具有邏輯性,記憶也清晰。就像她甚至記得我娘,她前兒媳,比我爹小七歲。
一個九十歲老人的腦子里可以裝下多少東西呢?我不知道,仿佛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她,除了知道她以前早餐喜歡牛奶泡飯,在微波爐里叮一下,因為光喝牛奶容易拉肚子。
就像我以為她是討厭我娘的,但她仍會問起我娘現(xiàn)在有沒有男朋友。我說到我娘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她會說,蠻好的,蠻好的。
只是,她腦子里裝下的東西,已經(jīng)被她整理好放起來了吧,就像那些年她疊過的被子。她可以掰著手指算出二兒子的毛病:高血壓、痛風(fēng)、腦梗,但她躺在養(yǎng)老院的床上時,也無法再管及二伯父今天的晚飯有沒有喝酒了。她依舊維持著每天身體的運轉(zhuǎn),好像對她來說也只剩下這些,其他的都是窗戶外面的事情了。
疊完的被子被整齊地端在床頭。然后她會拿把床刷,再刷幾下床鋪。
我不會用“麻木”去形容一個九十歲的人,就像我無法想象她在那“空白”里所持有的力量。
走的時候我去上了個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她正好起床上廁所,扶著拐杖走過來。一身米白色老年款保暖內(nèi)衣,裹著紡錘形上下都圓的軟軟的身體,她抬起手跟我揮再見。
那一刻突然覺得很可愛。這是我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