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光線穿過淺淺的云層,透下來便成了灰白。
今天是小年夜,山里很冷。家家戶戶門前的紅燈籠以及時不時傳來的殺豬聲,無不告訴人們:馬上就要過年啦!我裹上母親新添了棉花的夾襖,準備叫弟弟起床,一塊兒到大會堂前等著看戲。
在我的老家,春節是一年中最隆重、最熱鬧的節日。每逢小年,村子里都會特地從鄰縣嵊縣(現在叫嵊州)請來專業的大戲班,搭起一個臨時的大戲臺,連演七天七夜。雖然第一場戲從下午才開始,但小孩子們還是會起個大早,先跑去堂前看工人裝飾戲臺,順便占個靠前的好位置。
等我拉著弟弟阿良跑到大會堂時,戲臺已經擺得有模有樣了。八根大木柱直挺挺地立在厚石板搭起的臺基上,支起了比一般人家還高出兩尺多的頂棚。聽老人們說,這個屋頂不是用石頭架的,而是木頭做的,不用一點水泥和釘子。別看它看上去簡陋,卻很牢固,一般人是做不出來的,里面學問可大著呢!
劇團的大車停在一邊,臺上還有幾個工人,有的將一個個的道具從后臺搬上來,有的在木柱邊掛著裝飾用的紅布,還有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一本正經地指揮著他們。之后我才知道,那個人是他們的團長。周圍幾個熱心的鄰居都上去幫忙了,我看見我家后院的喬叔叔,干得那叫一個積極,在臺上又搬桌椅又掛大燈,在臺下給演員拎包送水,滿心歡喜。我覺得很奇怪,他明明是全村唯一一個有電視的人,天天都可以在自己家看戲,為什么還要來這里和我們搶著看呢?我好奇地去問了喬叔叔,他十分激動地告訴我,現場那種令人陶醉的氛圍是電視永遠無法超越的,只有在現場觀看,才能感受到人物的真情實感,感受到戲曲真正的魅力。一年里難得能在現場聽一回戲,一定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我似懂非懂,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下午兩點,團長一聲宣告,全場安靜下來。只見戲臺原本暗紅色的幕布側方亮起一束白光,臺下一旁越胡、嗩吶、竹笛、琵琶等等樂器一同響起歡悅的曲調,第一場戲就是越劇當中非常經典的《五女拜壽》。樂曲響起的一瞬間,喬叔叔第一個帶頭用力地鼓掌,滿臉笑容。堂前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我和阿良也跟著拍起手來,好多小朋友都跟我一起手舞足蹈起來。
通過戲臺一側的小黑板,我知道第一幕戲叫《拜壽堂老母偏心》。舞臺做成了嘉靖年間楊府壽堂的樣子,中央擺著一張長椅,紅色幕布上懸掛著一個大大的“壽”字。戲臺兩端又分別放了兩副桌椅,上方也各吊著一盞燈籠,都用喜慶的繡著金色花紋的紅布蓋上了。今天是劇中楊府拜壽堂的大喜日子,整個場面都是一派紅紅火火,喜氣洋洋。兩個穿著一身黑色長衫、腳踏厚底云履、手握毛筆的書生從兩邊碎步出場,繞至長椅邊,各點了一點蠟燭,而后從旁邊桌上端起軟墊,擺到了長椅后的供桌上,又碎步離場,各個家院也紛紛端上各種東西布置壽堂。接著幕后的丫鬟們咿咿呀呀地唱出第一句詞:“牡丹競放笑春風,喜滿華堂壽燭紅。白首齊眉慶偕老,五女爭來拜壽翁……”
戲臺上,演員們的表演總是那么引人入勝。他們身著華麗的戲服,臉上涂著濃重的油彩,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充滿了藝術感。我和弟弟看得如癡如醉,第一場戲很快就落幕了,我們只能戀戀不舍地將視線從臺上移了下來。
有一天,中場休息時,我和弟弟開始有些無聊了。我靈機一動,興奮地提議道:“阿良,你還記得去年的大戲《精忠報國》嗎?你還說岳飛是你的‘偶像’呢!要不我們來模仿戲里岳母刺字的情節吧!”
阿良先是一愣,然后拍手大笑著答應了。于是,我們倆趕緊跑回家,悄悄翻出我練大字用的毛筆,溜到后院,倒了一小罐墨水。天很冷,墨水擺在地上,好像馬上就會結起冰來。我就這么看著地上的“道具”,然后雙手叉腰,轉過身,俯視著阿良。阿良原先也在看著地上的東西,一轉頭發現我在盯著他,就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我接著挑了挑眉毛,說:
“怎么啦?我是姐姐,我來扮岳母,你是岳飛。我要在你的背上刺下‘盡忠報國’四個字。喏,你把后背露出來,我就來寫字啦?!?/p>
我大言不慚地說著,阿良一臉憋屈,扭扭捏捏地望了望一旁房檐下倒懸著的一條條冰凌,怯生生地說:
“呃,阿姐,現在嗎?”
他明顯是覺得太冷了,可我卻不以為然,大聲地說:
“嘿!你瞧你,遇到這么點小事就退縮啦?你想想,岳飛當年所處的環境可比我們現在要艱苦多啦,他們為了保家衛國,不畏寒冬酷暑,不論風霜雨雪,每天只要大公雞一打鳴,就立馬起床練功。哪像你,天天要我催著起床,還會鬧脾氣。唉,恐怕這輩子你都沒法成為像岳飛一樣的大英雄咯。”
說完,我還裝作很輕蔑的樣子“哼”了一聲,閉上眼雙手抱臂轉過身去。這招激將法果然成功了,阿良一下就著急了,趕緊站了起來,揮著雙臂,在我身邊左搖右晃,不停地說:
“我怎么不能成為岳飛那樣厲害的人了?我……我……我現在就脫,你不能看不起我!”
看他面紅耳赤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沒想到他還真把衣服脫下來了,他凍得瑟瑟發抖,吸溜著鼻涕。我趕緊拿起放在地上的毛筆,飽滿地蘸上一大團墨水,大筆一揮,寫下了“盡忠報國”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其實我當時剛學毛筆字不久,筆都握不好,更別說寫字了。說是寫的“盡忠報國”,實際上就是一團烏煤球,任誰看都不會覺得是個字。阿良的背上變成了烏漆墨黑的一片,他自己還不知道,不斷問我“好了嗎”“怎樣了”之類的話。我當然清楚自己寫得亂七八糟,所以根本無顏面對阿良的提問,胡亂地把東西收拾好往櫥柜里一塞,跟他說下一場戲快開始了,叫他穿上衣服,馬上再回戲臺前面坐著,就這樣糊弄過去了。
晚上母親洗衣服的時候,也是阿良洗澡的時候,兩邊同時傳來了“啊呀”的聲音。我和阿良終究是挨了一頓批評……
[注:文中的“我”系作者的母親。]
(指導教師:王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