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到山中去》是作家張曉風(fēng)游歷于山水間而寫下的散文集。自年少時，她就喜歡觀山親水、賞花閱人，足跡遍布蘇南、粵東、閩北、鄂西多地，只寫心底最溫柔處剎那的震撼。“路歧歧路兩悠悠，不到天涯未曾休。”她說，在漢字中，她最喜歡“路”字，一半是“足”，腳踩下去的地方；一半是“各”，“各人有各人的去向”。那就是“有所往，有所返，有所離，有所聚，有所予，有所求——在路上。”只要出門，就總有許多故事，許多傳奇情節(jié)在路上等著。

風(fēng)景是有性格的

有的風(fēng)景的存在幾乎是專為了嚇人，如大峽谷，它讓你猝然發(fā)覺自己渺如微塵的身世。

有些風(fēng)景又令人惆悵，如小橋流水，它讓你發(fā)覺，本來該走得進(jìn)去的世界，卻不知為什么竟走不進(jìn)去。

有些風(fēng)景極安全，它不騷擾你，像羅馬街頭的噴泉，它只是風(fēng)景，它只供你拍照。但我要的是一處讓我怦然心動的風(fēng)景，像寶玉初見黛玉，不見眉眼，不見肌膚，只神情恍惚地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他又解釋道：“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里倒像是遠(yuǎn)別重逢的一般。”

我要的是一處似曾相識的山水——不管是在王維的詩里初識的，還是在柳宗元的《永州八記》里遇到過的，或在魂里夢里點點滴滴一石一木蘊積而有了情的。我要的一種風(fēng)景是我可以看它也可以被它看的那種。我要一片“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的熟悉世界。

那么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輾轉(zhuǎn)互相注釋的？有沒有一種山水是可以與我互相印證的？

□片段賞讀

一切山水，投射到人的心靈深處，便有了性情。

張潮在《幽夢影》里這樣說：“文章是案頭山水，山水是地上文章。”大峽谷以其雄渾壯闊，展現(xiàn)出一種近乎威嚴(yán)的震懾力，讓人在震撼之余，不由自主地反思自身的渺小與宇宙的浩瀚，仿佛是大自然對生命渺小與偉大的深刻寓言。而小橋流水，則是一幅溫婉細(xì)膩的水墨畫，它輕柔地喚醒人們心底的惆悵與懷舊，此水如我，我如此水，相互依存，相互映照，共同編織出一幅幅動人心魄的生命畫卷。

行走間，我們期待著，有那樣一片山水，能夠與我并肩而行，輾轉(zhuǎn)于歲月的長河，相互注釋，相互印證。

六橋

人類是矛盾的，他本來只需要大水中有一塊可以落腳的陸地，等有了陸地他又希望陸地中有一塊小水名叫湖。有了這塊小水湖，他更希望有一塊小陸地，悄悄插入湖中，可以容他走進(jìn)那片小水域里。那是什么？那是堤。

如果要給“堤”設(shè)一個謎語供小孩猜，那便該是：水中有土，土中有水，水中又有土。

蘇堤、白堤便是經(jīng)兩位大詩人督修而成的“詩意工程”。詩人，本是負(fù)責(zé)刺探人類心靈活動的情報員。他知道人類內(nèi)心的隱情秘意。他知道人類既需要大地的豐饒穩(wěn)定，也需要海洋的激情浪漫。于是白居易挖了湖又筑了堤，后來蘇東坡又補一堤。有名的白堤、蘇堤就是指這兩條帶狀的大堤。

更有意思的是，有了長堤以后，有人更希望這小土地上仍能有點水意。于是，蘇堤中間設(shè)了六道橋，這六道橋的名字分別是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橋有點拱背，中間一個圓洞，船只因而可以穿堤而過。這天早晨，我呆呆地望著全長2.8公里的蘇堤。由于擁有六座橋，剛好把蘇堤分成七個段落，算來恰如一句七言。啊！那一定是蘇東坡寫得最長最大的一句七言了，最有氣魄而且美麗。

絕美的六橋，是大家都可以平等經(jīng)行的，恰如神圣的智慧，無人不可收錄在心。眼望著蘇東坡生平所寫下的最長最美的一句詩，我心里的喜悅平靜也無限的華美悠長。

□片段賞讀

“六橋”最出色的是它的聯(lián)想，對“水”“土”因緣的聯(lián)想。從地球最初的一片海洋，到誕生一大片土地供人類生存，陸地中又生江河湖，人類修“土”來走進(jìn)這些小水域里。還不夠，還要增添一點水意，便成了六橋。

作者推窗看六橋，沿著“土”和“水”交織循環(huán)的軌跡，一層層擴(kuò)大聯(lián)想到人類生命的起源，再由宏大及微小，一筆筆書寫下“土”“水”交織出現(xiàn)的發(fā)展歷程。從天空俯瞰，在人間天堂橫臥的蘇堤上，明滅閃爍著大文人蘇軾的靈感。他曾在這里，寫下“淡妝濃抹總相宜”，盡管相隔千年，那一刻，我們在自然面前的謙敬，從不曾改變。

情冢

晚飯前，我們?nèi)ペs一趟“夕陽下的泰姬瑪哈陵”。

資料上都說泰姬瑪哈陵是用純白色的大理石造的，其實不然，天然的東西總難得有百分之百的純白。照我看，它的好處正在某些石塊的微紅微棕所造成的立體而真實的感覺。

大抵看墓園，最宜在黃昏，日影漸暗之際，歸鳥投樹之時，聲漸寂而色漸沉，只丟下你和墓，相對坐參“死亡”的妙諦。我們一方面是來看這世上極雄奇的建筑，我們同時也來看這個一如尋常夫妻的平凡的愛情故事。

陵宮臨河，河名朱穆拿，是恒河的一支，但在陵宮之下卻流成一首溫婉的情歌，低低的，怕驚動了什么似的往前淌去。

世上多的是偉大的工程，但大多跟宗教、國防、炫奇矜能有關(guān)。金字塔當(dāng)然足以令人嘆服，黛安娜月神廟也令人肅然，但看泰姬陵卻令人心潮涌動，如黃河化冰，澌澌有聲，看大匠奇工，竟能令人潸然淚下的，世間恐怕只此一處。

偉大的陵墓何處沒有？秦始皇的陵寢光看數(shù)字已令人跌足而嘆！那哪里是墳?zāi)梗揪褪且粋€城市，但泰姬瑪哈陵卻是一個丈夫獻(xiàn)給妻子的愛，只此一點，便足千古。

□片段賞讀

在這個世界上，偉大的工程如繁星點點，它們或因宗教的莊嚴(yán)、或因國防的需要、或因炫耀人類智慧而屹立不倒。然而，泰姬瑪哈陵卻總會觸動人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它是一個丈夫?qū)ζ拮由畛炼兇獾膼鄣谋磉_(dá)。這份愛，簡單而真摯，卻足以跨越千年，感動后世。在泰姬瑪哈陵前駐足凝望，我們仿佛能聽見歷史的回響，它讓我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種情感能夠超越一切，成為永恒。

壯闊

水天一色。這是一個好句子嗎？是的。好在哪里？好在其間有某種化境。

水，本來就有其廣大的領(lǐng)域，這地球其實根本上就是一只大水球。但如果水連著天呢？

天更大，極大的天連著極廣的水，怎能不令人悠然意遠(yuǎn)，寵辱皆忘？水天一色是無窮的平面加上無窮的高度，此情此景，只得棄甲解劍，甘心做宇宙的順民。

柳永有一句詞寫得極好：對瀟瀟暮雨灑江天。

江天一片，千里空蒙，一邊是江天色，另一邊是“我”。對方那么大，累積的能量那么強(qiáng)，渺小的我如何承接！美是壓力，是負(fù)荷，是挑戰(zhàn)，“我”也就必須把自己變得像石頭，方能制衡。于是，此刻的我成了極悲郁極困頓的我，江天一色是無窮無垠，“我”卻“有限有極”，江天一色是恣縱恣肆萬里無疑，我卻是糾結(jié)纏累貪戀癡狂。站在水天無際的美景前的我是多么需要救贖啊！

人生需要壯闊的美景，因為我們需要從其中學(xué)會壯闊。如果我們住在戈壁的帳篷里，晨起出帳四望，渾無端際的沙磧壘向天涯，我們當(dāng)下也許就懂得什么叫壯闊了。但我們不是，我們從小住在都市里，在紅燈綠燈的夾縫中搶著過街，在電梯中側(cè)身貼壁，只求不碰到別人……我們需要有人幫我們造一個咫尺天涯的勝境。

身為建筑師，身為大匠，該為人類做的，不就是這個嗎？

□片段賞讀

眼中的壯闊只是風(fēng)景，心中的壯闊才是生命的種子。風(fēng)景轉(zhuǎn)瞬即逝，只有種子才能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小鳥雀躍著嘗試飛行，它們喜歡在這樣的抵達(dá)中擁抱整個天空；小草在石縫中掙扎，仰頭看到一縫藍(lán)天，它們想要從石縫中長成草中最大的模樣。我想，這樣的壯闊種子才是生命中急需的。窮困的骨頭里有山峰，卑微的血管里有江河。正如作者說：“人生需要壯闊的美景，因為我們需要從其中學(xué)會壯闊。”

當(dāng)我們站在自然的壯麗景觀前，不僅是在欣賞美，更是在學(xué)習(xí)如何以一顆壯闊的心去擁抱生活，讓生命變得更加寬廣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