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活中借來的風景

蔣子龍，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天津市作家協會主席。代表作有短篇小說《喬廠長上任記》《農民帝國》等。讀他的小說，我們總會為他開闊的視野所感嘆，在他的書里，天文地理、風土人情、民俗典故無所不包，這得益于他廣博的閱讀量。蔣子龍一直崇尚“快樂讀書”，“如同渴了就找水喝，餓了就找食物吃，讀書也要選擇自己感興趣的或正需要的。耳朵光聽新聞、音樂，不聽閑話；眼睛用來讀書、看報，不看閑書；嘴巴自然要吃飯，同時盡量不說假話”。

淚廳

一般的戰爭紀念館，紀念的多是輝煌的勝利、英雄的壯烈，而莫斯科的二戰紀念館里，竟有個龐大而奇特的“淚廳”。

自高大渾圓的穹頂，牽掛下數萬條眼淚般的金絲線，每根金絲線上又掛著一串串淚滴般的水晶珠……仿佛整個大廳里都是眼淚，滂沱而下，縱橫交錯。據說這個紀念館是蘇聯解體后，由俄羅斯第一任總統葉利欽建議興建的。

凡來此參觀的人幾乎都要提一個大致相同的問題：為什么要格外突出地建一個淚廳？

請聽俄羅斯的講解員是怎樣回答這個問題的：“對戰爭最好的紀念就是記住這些眼淚。在這個大廳里不為戰爭評功擺好，那是將軍和英雄們的事情。人民對戰爭的回憶就是眼淚和痛苦。眼淚是柔軟的，又最有力量，是一種無聲的語言。這些眼淚訴說了我們這個民族的苦難，還有教訓和痛悔。當不得已的戰爭強加到你的頭上，除了拿起武器別無希望，放下武器就只有眼淚了。”

“還要提醒大家不要忽略一個事實，眼淚有時也代表一種歡樂。不管多么艱難，我們最終還是勝利了。所以說‘淚廳’也是對衛國戰爭最好的紀念！”

重視眼淚，不為眼淚感到羞怯，眼淚就沒白流。在這個特別的“淚廳”里，我聽到了俄羅斯人對二戰真實而特別的理解。

□片段賞讀

為眼淚專門設立紀念廳，這是俄羅斯民族的柔軟的心靈中堅韌的反思。無論是歡樂之淚，還是悲傷之淚，只要發自心靈，都會產生經久不絕的力量。一群經受戰爭苦難的人，為了和平，獻出了親人的生命，獻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他們飽經風霜的身軀如弓，依舊保持著忍辱負重的姿勢，將心靈的苦痛沉淀成警示后人的祭品，提醒著他們：戰爭無情，勿忘歷史。

托爾斯泰的手藝

一個談笑風生的場合，有人話趕話地調侃托爾斯泰：你除去會寫小說還能干什么？

當時在場的人都覺得這句玩笑話說得有點過分，托爾斯泰一向都教導家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打理，自己能干的都要自己動手。

可當時已年近花甲的托爾斯泰，并沒有對朋友的嘲諷還嘴，未吭一聲地回到家里，回到家就忙起來了。他的“車間”緊挨著他的書房，當中一張大木臺子上擺放著榔頭、鉗子、鋼鋸、銼刀等工具，墻上掛著圍裙……他為回應朋友的調侃，親手制作了一雙漂亮而結實的牛皮靴，鄭重地送給了大女婿蘇霍京。蘇霍京哪舍得將老岳丈這么珍貴的禮物穿在腳上，便將皮靴擺上了書架。當時《托爾斯泰文集》已經出版了十二卷，他給這雙皮靴貼上標簽：“第十三卷”。此舉在文化圈里傳為佳話，托翁知道后哈哈大笑，并說：“那是我自己最喜歡的一卷。”

有一次托翁路過碼頭，被一位貴婦人當作搬運工，叫過去扛箱子。他為貴婦人搬運完箱子還得到了五戈比的獎賞。這時碼頭上有人認出了托爾斯泰，許多人圍過來向他問好，那位貴婦人無地自容，想討回那讓她蒙羞的五戈比，卻被托爾斯泰拒絕了：“這是我的勞動所得，我很看重這個錢，不在乎有多少。”

偉大的精神導致偉大的勞動，強有力的勞作培養強有力的精神，正如鉆石研磨鉆石。本是偉大作家的托爾斯泰，用自己的一生證實：體力勞動是高貴而有益的。輕視體力勞動和手藝，只說明精神貧弱，思想空虛。

□片段賞讀

在某些人眼中，寫作是比空氣還縹緲的虛無，沒有任何實際價值。而托爾斯泰既寫出了“無用之用”的文字，也做出了“有用之用”的皮靴。尤其當托爾斯泰的女婿把皮靴稱為“第十三卷”文集時，我們發現，無用之用的語言其實和有用之用的皮靴一樣具有價值。在有用和無用交流融匯中，偉大的精神就產生了。

或許很多人認為，體力勞動和手藝是卑微的，其實，這種和手、和腳、和肌膚聯系最緊密的工作，最能夠讓人產生踏實、接地氣的精神，讓人擁有務實、貼近心靈的真實。托爾斯泰用微小但純潔的泥土，滋養出了人間最璀璨的花朵。

曇花綻放

知道它今天夜里要開花，早晨，給它噴了水，洗凈葉片上的塵土，就如同給即將出嫁的姑娘梳洗打扮一樣。因它太高大了，最高的幾片葉子，高過了我的頭頂一截。一靠近它，它就款擺腰肢，姿態迷人。到這一夜，我都像守歲一樣凝望著曇花從開到落的全過程。

人寵花，花寵人。曇花也激動起來，花蕾微微顫動，如天鵝抖動頸上的羽毛。包在外面的根根紅針，像傘骨一樣挺直、撐開……好大的排場，若紅日未出，先見光芒。光芒既現，轟轟烈烈的日出就呈現在眼前。

一團絨毛般的白線，簇擁著潔白嬌嫩的花蕊，白得高貴，白得純凈。如刀如劍的綠葉上綻開一朵朵巨大的白花，它們是按照一個口令，踏著同一個節拍綻放的。滿屋彌漫著醉人的香氣。

曇花是專為我開的，藏進黑夜，躲在刀叢劍樹的葉片之下，自甘寂寞，只為悅己者“容”。它又是多么傲慢，多么自得。這是好兆頭，今年曇花開得最多，也開得最為壯觀，今年的運氣或許不錯。

“曇花一現”從來都是貶義。這是文人們編排出來的。他們輕易看不見曇花開放，便嘲笑它的“一現”。正因為它“一現”即逝，才更說明它清逸、珍貴、不同凡響。人活一世，能像曇花這樣轟轟烈烈地“一現”，足矣！天下英雄多是“一現”，瞬間永恒。世上還有多少終身未能開花的人生，談何“一現”？

□片段賞讀

曇花一現，人謂其短，作者卻看出了“短”中的真義。一朵花，開在深夜，遠離塵囂，獨守自己的一份從容淡定。作者精心呵護，曇花長勢喜人，因此作者才有午夜守護曇花開放的心情。曇花的香氣，讓作者剎那間忘記了塵世間的一切榮辱。那一刻，花和人相遇相知，花用最美的面貌，完成自己開放的使命。作者也用心中的感激，讓我們懂得了“瞬間永恒”的道理。

義氣松

鋪展在我面前的森林非常廣大，有山皆綠，卻很少見到大樹——那種獨木擎天、幾個人抱不過來的古樹。這里無霜期短，每年只有七十天到一百天，樹木生長緩慢，這兒的“樹王”每二十年才祝一次壽，也就是說二十年才算長了一歲。我還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越是山嶺的陰面，森林長得越茂盛，一片深綠，郁郁蓊蓊。它們自成氣候，相互擋風遮雨，棵棵樹都長得挺拔粗壯。而在陽光充分的南坡，空間廣闊，樹木反倒稀疏平常。當地人給生長在陰坡上的密林起了一個非常響亮的名字：“義氣松”。它們被命運安排在陰坡，就絕不挑肥揀瘦，品性謙虛而堅韌，不霸道、不張揚，喜歡過集體生活，成群團狀地長得高大繁茂。義氣松的身上沒有刺兒，也沒有太多的疤瘌節子，一門心思往大里長，往高里拔。只有長得越大，根才扎得深，好吸吮地下水分；枝干高拔，才可以更多地接收陽光。

它們之所以這般仗義負重，或許跟曾受過“皇封”有關：“許你隨風飄蕩，不許就地生根！”義氣松的松子頂風能飛八十米，順風可飛二百米，你的松子到我這兒來生根發芽，我的松子到你那兒去長大成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充分發揮雜交的優勢，一代代地培養成這股異常頑強的生命力。即使長大后仍然互相幫襯，互相扶持，砍不完，殺不絕，義氣貫千秋，天地存肝膽。

□片段賞讀

陰坡，不如陽坡陽光充足，但正因如此，這里的樹木才更珍惜難得的接受陽光的機會。向上生長，接受陽光普照，向下扎根，吸取水分營養，珍惜難得的機會，每一步都思考著該如何長得出類拔萃。突破自我，眼界就會逐漸遼闊；不斷生長，枝干就會更加挺拔。于是，這些被精神之力鼓舞的樹，漸漸學會了用豐沛的內心，沉淀不斷向上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