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知秋覓到了一只“將軍”。
這只“將軍”是在山東寧津的一個蟋蟀市場上收購來的。山東寧津一帶產蟋蟀,且久負盛名,這些年來何知秋沒少去那收購蟋蟀。何知秋往年也收到過“將軍”, 但是這一次收的這只“將軍”非同尋常。
這只“將軍”是只青蟲,且是只罕見的大蟲,它體形壯碩,顏色少見——頸項綠里帶藍,其他部位為青色,頭蓋那一塊的顏色更少見,是琥珀色,所以何知秋就稱它為“琥珀青”。琥珀青被帶回來后,蟲友們見了卻不看好, 有幾個經驗老到的蟲友說它是只“嫩蟲”。何知秋不是等閑之輩,被圈內的人公認為蟋蟀玩家,擁有和見識過不少名蟲,初見這只蟲時何知秋就看出它的頭色尚嫩,牙齒也不夠大,豈能不知是只嫩蟲?何知秋當時冷冷地哼了一聲,心想時候未到,到時候你們再看吧。果不其然,沒過幾天,這只青蟲的頭蓋就變黑了,且黑得發亮,顯得老成了。何知秋見它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舉一動都威風八面,從骨子里透出一股與生俱來的傲氣和霸氣,便越發認定這只蟲是“將軍”。
一天午后,幾個蟲友設了個斗局,邀琥珀青入場,要見識它的真面目。一個蟲友早有準備,攜了只名為“白牙黃”的大蟲來,這只大蟲的體形與琥珀青不相上下,它的齒下已有過幾位敗將,誰知上場沒幾個回合,白牙黃就被琥珀青咬得落荒而逃。有蟲友不服氣,放出一只 “黑虎”來。黑虎也是一員悍將,出道以來所向披靡,登場后,黑虎昂首向上,振翅高鳴,根本沒把琥珀青放在眼里。和人一樣,蟋蟀也是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兩只大蟲怒目相對,擺開架式就廝殺起來,你咬我一口,我啃你一嘴,三五回合后琥珀青斗得興起,咬住對手頭部猛然發力,將黑虎狠狠地摔了出去。黑虎被摔了個肚皮朝天,顫顫巍巍地翻過身來后就趴在那一動也不敢動了,已經喪失了斗志。琥珀青這時卻盡顯英雄本色,它威風凜凜地繞場一周,然后在斗場中央雄赳赳地擺了個pose——昂首,抖須,振翅鳴叫。
這一番廝殺中琥珀青初顯鋒芒,此后,杭州、蘇州、南京……何知秋攜帶著琥珀青四處征戰,八方討伐,這只青蟲愈戰愈勇,連戰連捷,頓時聲名鵲起,許多外地蟲友聞訊后趕過來爭睹“將軍”的風采,也有許多地方的蟋蟀協會爭相邀請何知秋攜蟲去切磋武藝。
二
何知秋是我們吳州一個知名的蟋蟀玩家,因受鄰里幾位長者的影響,從小就喜好斗蟀。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人生際遇的變化,成年后更是對此樂此不疲。
何知秋在市書畫研究院討一份俸祿。市書畫研究院是個小單位,人馬不多,院長老趙是位知名畫家,還有一位攝影家老錢,一位書法家老孫,一位研究清朝中期“揚州畫派”的專家老李。這幾位術業有專攻,學養深厚,都是各自領域里的翹楚。可以這么說,市書畫研究院廟小菩薩大,除了何知秋,里面的人都是本市乃至本省書畫攝影界的名人。
何知秋呢?提到他可就一言難盡了。
何知秋年少時學過篆刻。
我們吳州有位著名的篆刻家,他踐行“印從書出”“印外求印”,將皖派和浙派合流印風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度,其印風獨特,厚重、古樸,在印壇是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何知秋即為其再傳弟子。
何知秋年少時就聰慧,拉二胡,吹簫,吹笛子,唱揚劇小調,說揚州評話,都像模像樣。據說何知秋學篆刻拜師時在場的還有兩位少年,老師想看一看他們的悟性和靈性,便取出幾篇古文——《道德經》《離騷》《項羽本紀》《蘭亭集序》……放在桌上,卻什么話也沒說。那兩位少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時茫然,不明白老師什么意思。何知秋看了一眼莊子著的《逍遙游·北冥有魚》,即朗聲背誦起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如此悟性,如此胸懷,令老師嘖嘖稱贊。
老師又讓他們談談對篆刻的理解和認識。那兩位少年爭先恐后,卻說得斷斷續續,顛三倒四不得要領。何知秋靜立一邊,待老師以目示意便侃侃而談:“篆刻乃書法和鐫刻結合起來制作印章的藝術,是漢字特有的藝術形式。篆刻興于先秦,盛于漢,衰于晉,敗于唐宋,復興于明清……”
何知秋身材高挑,臉色略顯蒼白,一雙眼睛大而有神,平日里嘴角總是緊抿著,顯出些倔強的勁頭來。老師禁不住頻頻頷首。
何知秋又列舉出幾位篆刻名家,如數家珍般說出他們的生平,在藝術上的追求和成就:“西泠印社”的四君子:丁仁、王、葉銘、吳隱;“四鳳派”領軍人物高鳳翰、高鳳崗、沈鳳、潘西鳳……何知秋敘述得有條有理,脈絡分明。
孺子可教也!老師拍案而起。
老師愛徒心切,為何知秋備了刻刀、砂紙、印床等工具,連印石、印泥、紙張、筆、墨、硯都備齊。何知秋每日練習不止——臨摹漢印、打磨石頭、練刀功……
老師教導何知秋,篆刻篆刻,七分篆,三分刻。要先寫好篆字,然后練刀功。練刀功時何知秋下足了功夫,在石頭的每一面上刻線條,一條條地并排刻直線條,反復刻,刻完白文直線又刻朱文直線……
何知秋悟性高,同時也勤奮好學,他深學細研繆篆、甲骨、鐘鼎、碑額等各類銘刻文字,收集了《說文解字》《篆刻學》《中國歷代閑章集粹》等書籍以及學習一些古典詩詞。打好基礎后,何知秋循序漸進,學漢印的刀法、章法……何知秋嶄露頭角,十五歲那年以一幅鐘鼎文作品獲全省青少年書法(篆刻)大賽一等獎。十八歲那年以《讓我們蕩起雙槳》組印入選“慶祝建國四十周年年展”。隨后多幅篆刻作品相繼刊登在專業刊物上。
如此這般,前途一片光明,何知秋不免意氣風發,志得意滿。
三
早先,何知秋蓄養的蟋蟀都是親手捕捉的。
只要稍稍露出一絲秋意,野草抽穗,或行道樹飄下尚未全黃的葉子,何知秋就會想起一別一年的蟋蟀來。一進入農歷六月何知秋就心癢難耐,勤翻歷書盼著立秋,遇見四鄉來人便打聽雨水如何,秋茬莊稼好不好。養蟲久了,何知秋當然知道“莊稼籽粒滿,蟋蟀必壯碩”的因果關系。
每天清晨,我們吳州的養鳥人都喜歡聚集到玉帶河畔的花鳥市場上。入夏后鳥會脫毛,需喂活食,市場上每天都有人賣螞蚱和油葫蘆。因為油葫蘆與蟋蟀同屬一個科,所以只要看看油葫蘆的大小,何知秋就知道蟋蟀蛻變幾次了,因此他每天早上都去玉帶河畔溜達溜達,與養鳥人和賣活食的人拉呱拉呱。
立秋前,何知秋就把捕捉蟋蟀的工具翻出來了——銅絲罩子、青竹管、水壺、雨鞋、大草帽、芭蕉扇、手電筒……為防蚊蟲叮咬,連萬金油都備了。
我們吳州的東北郊茱萸灣那里植被茂密,地形復雜,是蟋蟀生兒育女的天然溫床,每年立秋后何知秋一大早準去那。何知秋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小河邊的一塊坡地,每次去都有收獲。有一年,他在那塊坡地上翻出只個頭不大的“鐵彈子”,殺遍全城愣是沒輸過一場。
運河東也是何知秋必去的地方。那時運河東還很荒涼,過了運河大橋,公路兩邊的原野上散亂地布著一些土丘墳崗,有人愛在土丘墳崗上種瓜——青瓜、番瓜、冬瓜……瓜蔓爬滿土丘墳頭,蟋蟀喜歡在瓜秧子下存身,這地方蟲多,毫不夸張地說,一片瓜蔓下就有一只蟲。一次,一只紫蟲鉆進了墳丘的裂隙里,何知秋灌了幾桶水才把蟲逼出來。那墳主看見有人用水灌墳就過來罵開了,愣說水淹了他祖先,使得全家不安生,逼著何知秋披麻戴孝三跪九叩。何知秋臉上悲戚,心里卻偷著樂:只要逮到蟲,讓我干啥都行。
深夜蟋蟀鳴得歡,循聲尋蟲,更有一番樂趣。一日夜深,何知秋在一巷道盡頭聽到蟲鳴,其聲如磬,余音繚繞。何知秋辨聲識蟲,覺得是只良蟲,遂循聲而來,忽然聽到尖叫聲,原來有婦女正酣暢如廁,何知秋差點吃了人家的粉拳。這只蟲狡詐,鳴聲時斷時續,似在隱匿又似在挑釁。何知秋久尋不得,不由得焦躁起來,便聞聲拆墻,待拆了墻頭天色已破曉,捉到手的卻是一只小黑蟲,長相極其丑陋,何知秋大失所望。
一次,在一家院門前聽到蟲鳴,聲音蒼老渾厚,回音縈耳,何知秋一步步湊過去,聽準了這只蟲就藏在院內的一盤石磨下。夜深更靜,他不敢貿然入內,也不敢發出丁點響動,怕它逃走,便在門外坐以待旦。
這樣的事多了,周邊的街坊便覺得何知秋有些癡呆。
四
何知秋養蟲得心應手,獨臻妙境,然而在學業、工作以及家庭和婚姻方面卻屢遭挫折,坎坷重重,頗不順當。
何知秋在中學時是個學霸,功課門門優秀,那時候他高考的目標是中央美術學院,以他專業課和文化課的成績,同學和老師都看好他,結果考前他患了急病,復讀一年后臨考時再次患病,他抱病走進考場,結果暈倒在考場上。事后有人認為他可能患的是“高考焦慮癥”,不宜參加高考。第二年高考落榜后正趕上市屬工廠招工,何知秋含淚應招,被分配到市化肥廠造氣車間當了一名司爐工。
造氣是生產碳酸氫銨的前端工序。司爐工每天要用推車從煤場推來煤塊,用手動起重葫蘆將推車從底層吊至二樓,將煤塊傾倒在造氣爐前,再一鍬鍬把炭塊填進造氣爐內。這個工種最苦、最臟、最累,寒來暑往,煙熏火燎,重復,單調,枯燥。新進廠的工人都要從這個工種干起。后來同一批進廠的工友通過各種渠道陸續調到了清閑些的崗位上,也有人調進了科室里,何知秋那時候不懂得人情世故,也厭煩找路子“開后門”,默默地在這個崗位上干了兩年。
一天,何知秋的書法才藝偶然被廠領導發現,隨即被調進廠工會當干事,負責書寫標語,連同廠里所有的銜牌、生產喜報乃至食堂的每周菜譜書寫都包攬下來,還負責編印廠報。何知秋每日忙個不停,心情卻極愉快,覺得有干頭,有奔頭。
時逢上級分配來幾個大學委培招生指標,廠里決定送何知秋上大學,并滿足他的心愿上藝術類院校。一聽到這個消息,何知秋樂壞了,心想命運待我不薄,兜了一圈我還是要去上大學,而且帶薪。沒想到臨考前廠里出了起生產事故,兩個工人下井檢查地下管線,因氨氣外泄被熏倒了。廠里組織搶救,匆忙之中又跳下去兩個人,他們仍然被熏倒了。眾人見事態如此嚴重,都被嚇著了,不敢上前。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何知秋這時忽然就有了荊軻刺秦般的悲壯情懷,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他一面讓人通風換氣,一面在腰間拴上安全繩。
何知秋跳下去救出兩人。救人時何知秋也中了毒,被送至醫院搶救。
何知秋中毒較深,出院時大學招生早已過去。這次中毒給何知秋留下了后遺癥,右手顫抖,不受控制。
何知秋在哀嘆自己命運多舛,與大學無緣的同時,更悲傷的是自己再不能手握刻刀了,讓他不得不從此告別篆刻和書法。
五
何知秋以前蓄養的都是本地所產之蟲,那時候他對蟲的認識還比較膚淺,對蟲的地域特質、生活習性以及格斗規律都知之甚少,后來偶然得到了一只罕見的名蟲,從而打開了眼界。那還是20世紀90年代出國熱的時候,一位蟲友臨出國時送給何知秋一只名為“白紫”的蟋蟀,說它是產于山東寧津的一只北蟲。這是何知秋第一次聽到“北蟲”這個概念,當時還不理解它的含義。這只蟲個頭不算大,身子細長,顏色是如嫩茄子般的淡紫色。何知秋見它的形體普普通通,就沒有在意,后來格斗時才知道它的厲害,這只白紫下場全是一口勝——無論多厲害的對手與它對壘,白紫只要一擦牙齒,對手就立刻逃走,根本不敢糾纏。何知秋深感意外,白紫為什么這般厲害呢?于是就手執放大鏡仔細觀察它的頭顱和牙齒,這才發現這只蟲子的頭顱不僅碩大,而且頭蓋上還有一條銀色的“斗線”,牙齒也長得特別,不僅長,而且尖利。
何知秋后來發現山東、河北那邊產的蟋蟀確實兇猛,這就使他重視起蟋蟀的地域性來。何知秋從此深入地分析研究蟋蟀,不僅虛心向身邊的高手學習,也向古人學習,研讀了許多有關蟋蟀的典籍。經過多年的摸索和研究,何知秋逐步掌握了蟋蟀的生活習性和地域特質。
原來我國的蟋蟀以黃河為界分為“南蟲”和“北蟲”,相對而言,南蟲柔弱,北蟲剛烈。我們吳州瀕臨長江,和杭蟲、蘇蟲一樣,所產之蟲為南蟲。何知秋從此認定了北蟲,每年必去北方收蟲。山東寧津、寧陽等地的農民入秋后多捉蟲出售,并形成了市場,何知秋多去這些市場上覓蟲。
蓄養北蟲后,何知秋斗蟀的成績逐年提高,有了令人羨慕的戰績,他在本市及周邊的蟲友中有了聲名。后來何知秋總結他的斗蟀歷程,認為認識并畜養北蟲不僅是他斗蟀的轉折點,也是他人生的轉折點。
有一年,何知秋在寧津的蟋蟀市場上偶遇一位姓周的上海蟲友,兩人投緣,一見如故,此后他們每年都同去寧津一帶收蟲。老周是位資深的養蟲者,也對書法篆刻和詩詞抱有濃厚的興趣,相處久了,兩人越發投契。知曉了何知秋在化肥廠的境遇后,老周主動提出,要幫助他調入上海的一家文化單位去。何知秋的籍貫本是上海,回上海求之不得,他當然知道調回上海是何等地不容易,何知秋在對老周心存感激的同時,想到就要離開臟苦累的工作崗位,到上海舒適的環境中從事清靜文雅的文化工作,就激動不已。
六
何知秋戀愛了。
何知秋曾被人追求過,十八歲作品入圍“國展”(中國書法家協會舉辦的展覽)那年,一個同臺領獎的女青年向他流露了愛意,何知秋那時年少,不解風情。幾年后何知秋主動追求一名女同學,兩人相戀后,女方家長認為他癡迷于蟋蟀是不務正業,便棒打鴛鴦。何知秋一時悲憤得想去投江。
但是真正屬于每個人的愛情總歸是要降臨的。
一天,何知秋去郊外捉蟋蟀時進入了一座宅院,不經意間透過樹木枝葉的縫隙朝屋里瞄了一眼,這一眼讓何知秋渾身戰栗——有位姑娘側著臉坐在窗前,手托下巴,雙眸凝視窗外,落日的余暉斜照著她,使她的臉龐一面明亮一面蒼白。這姑娘似乎入定了,一動不動,那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窩,光潔的額頭,腦后拖下來的長辮子,都讓何知秋心動。何知秋覺得,這張臉,這個坐姿,分明是一尊雕塑,是一幅畫,是一首詩,是一曲歌……
何知秋腦子里頓時有一千只蜜蜂在唱歌,嗡嗡嗡……蒙了。他一直有個擺脫不掉的感覺,冥冥之中曾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見過她。何知秋為她寢食不安,魂不守舍,品嘗到了相思的百般滋味。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經過多番真誠表白,次年秋天,菊花燦爛蟋蟀歡鳴時,何知秋與此女喜結連理。
婚后不久妻子就懷孕了,何知秋每每望著妻子日漸凸起的腹部欣喜不已,慶幸命運對自己的眷顧,不由得就想起“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句成語來,正是自己無緣于篆刻書法,而癡迷于蟋蟀,才成就了這樁美滿的姻緣。
那些日子里,何知秋都是像蟋蟀一樣蹦跶著走路,見人就笑,笑得合不攏嘴。
七
何知秋的院子里有兩只青花缸,一只養荷,一只承接雨水。一入夏,何知秋就把蟋蟀盆全搬出來,用缸里接的雨水刷凈,讓這些盆吸些水分,浸潤透了,然后用棉布擦凈,列在屋檐下陰干。接雨水非常必要,對于蟋蟀這種小生靈來說,雨水勝過井水,更勝過自來水。過籠也找出來,刷去浮土,洗凈后讓風吹干。水盂泡在水里,每個都用鬃刷洗凈,還要擦去銘牌上的蟲名和頭一年的戰績,然后把它們歸攏在一起。
幾十年來何知秋都住在運河邊一條老街上的一個院子里,這個院子是祖輩傳下來的,有兩進房屋。這條街上的房屋多為明清建筑,一直保持著青磚小瓦木門木窗的舊民居風格,這讓熱愛傳統文化的何知秋覺得住在這里非常愜意,非常舒適。何知秋在后進的一間房子內朝南一字擺開四張桌子,桌上擺滿了捉蟲養蟲的工具——罩子、過籠、水盂、鈴房、食板、斗盒、戥子、芡筒……桌子后面立了一排木柜,木柜的每格里都排列著蟋蟀盆。何知秋每秋養的蟋蟀都達百只。他牢記“盆須用古,器必要精”的養蟲古訓,用盆十分講究,所用之盆皆為民國時期蘇州一帶知名窯口燒制的泥盆。
何知秋有兩件心愛之物十分珍惜,一件是只明朝的七巧板盆,一件是只陰沉木制的芡筒,為清朝舊物。只要看到這兩件蓄養蟋蟀的物件,何知秋心里就泛起酸楚,傷心不已,這是妻子生前在古玩市場上淘來的。何知秋因救人中毒后情緒一直低落,婚后,妻子見他愛淘些古瓷、古玉、古印回來把玩,就一直隨著他的性子,從不計較花錢多少,后來不知怎么就為他淘來了這兩件寶貝。
妻子是在門前抓蟋蟀時被路過的摩托車撞死的,那時女兒正蹣跚學步,一天跌倒時打翻了蟋蟀盆,有只蟋蟀蹦出院門,妻子剛跑到門外就被撞了。
八
何知秋調入市書畫研究院后由于情趣志趣不同,很快便與老趙諸人有了隔閡,后來何知秋有過一次“舌戰群儒”的經歷,單槍匹馬與老趙諸人爭辯。
那天是老趙挑起戰端的,他當時用奚落的口吻說道:“玩蟋蟀?嘁!玩蟋蟀好啊,好就好在玩物喪志。不僅喪志,還喪國!玩蟋蟀者好啊,好就好在沒有好下場。賈似道玩蟋蟀誤國,遺臭萬年;明宣宗朱瞻基沉迷蟋蟀,居然遣人到全國各地采辦,勞民傷財,清人蒲松齡以他為原型寫下名篇《促織》,使他留下了千古罵名;清末八旗子弟腐化墮落,駕鷹牽犬斗雞玩蟋蟀,就不用多說了吧。”
“我們這里可是民族英雄史可法抗清守城的古戰場。”不知是老孫還是老錢,又鏗鏘有力地補充了一句,儼然是一副玩蟋蟀者賣國的口吻。
何知秋毫不退讓,義正詞嚴地對他們進行了反擊,他以宋朝大學士蘇東坡的名言“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為例,列舉了蟋蟀有“五德”——鳴不失時,信也;遇敵必斗,勇也;傷重不降,忠也;敗則不鳴,知恥也;寒則歸宇,識時務也。說到激動處,何知秋對他們莊嚴宣告:蟋蟀是一種承載著中華文化的民族昆蟲,最具有戰斗精神。
這番話老趙諸人哪聽得進去,蟋蟀不就是一種小小的昆蟲嗎?玩玩而已,登不上大雅之堂,哪里談得上承載中華文化,更遑論什么戰斗精神了。他們都面露譏諷之色,覺得何知秋狂傲悖逆,異想天開。何知秋則覺得他們庸俗不堪,心里罵他們“俗人”。
那時候已開始時興“走穴”“下海”。老趙自不必說,他是丹青名家,師承某源遠流長、大家輩出的著名畫派,年輕時就聲名斐然,這些年勢頭更足,影響更大,先后出版了幾本畫冊和論著,分別在省城和相鄰的幾個城市舉辦了個人畫展,專業頭銜和社會頭銜一大堆,常常被人車接車送去講課,去學術交流,去出席一些慶典、落成和剪彩活動,去了都少不得潑墨揮毫,賺得盆滿缽滿。
攝影家老錢先是坐冷板凳,后來豁然開竅,兼職經營一家廣告公司,四處招攬生意,鈔票也沒少賺。
書法家老孫當然沒閑著。
老李則創辦了一家文化創意公司。
市書畫研究院的幾位藝術家各得其所,有名有利,不免意氣風發。他們也沒少勸何知秋與他們“同向而行”,何知秋的“逆行”——清高,孤傲,寡歡,像一根芒刺扎在肉里,讓他們不痛快。
何知秋一意孤行,雙方的隔閡愈來愈深了。
終于有一天,何知秋忍耐不住當眾發難,讓老趙出了丑。
那年春節前,市里文化系統組織文藝下鄉活動,市書畫研究院開展的一次活動臨近結束時,老趙起身致答謝辭,現場氣氛熱烈。老趙剛致完辭,臉上的笑容還沒散去,何知秋突然起身發言,在眾人的驚愕中,何知秋指出老趙致辭中有幾個字念錯了。蒞臨的“蒞”,讀“lì”,而不是“wèi”;“披荊斬棘”的“棘”讀“jí”,而不是“cì”;“敬獻花籃”不是“敬獻花圈”……
全場嘩然,老趙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老趙的這幾句“經典”致辭后來傳開了,成了全市文藝界同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料。
自此老趙對何知秋心生恨意。需知老趙本是何知秋的貴人,當年何知秋在化肥廠遭遇“滑鐵盧”跌入人生低谷時,本來承蒙蟲友老周的幫助要調去上海文化部門工作的,但那時何知秋又患上了疾病——低燒,咳嗽,咯血,久醫無效,且查不出病因。何知秋情緒不免低落,時間一長后來也想開了,他覺得冥冥之中有一條命運之線牽著自己,擺脫不了,果然當調動上海之事擱置后,那疾病竟然自愈了。后來妻子不幸離世,這個打擊差點讓何知秋崩潰,何知秋終日徘徊在自殺的邊緣,就在這時,何知秋的老師——那位著名篆刻家,他的好友老趙主動將何知秋調入市書畫研究院, 為他換了工作環境。
市書畫研究院每年都自行組織或參與市里組織的一些文化活動,還參與兄弟市區的文化聯誼活動,企業的廠慶店慶等若干活動……自此以后,每場活動都沒有何知秋出席的份,何知秋總是在單位里值班。平日的人際交往中,何知秋也被他們冷落隔離了,何知秋被孤立、被邊緣化了。何知秋的情緒萎靡到了極點,他怎么想都想不通,我不愿隨波逐流有錯嗎?我喜好蟋蟀怎么就惹惱了你們?
九
琥珀青收來后何知秋很是愛惜,毫不猶豫地取出亡妻留下的那只明七巧板盆,特地用淡甘草水洗凈,又用棉布仔仔細細擦干了,然后擱下過籠、水盂和食物,讓這只“將軍”住了進去。
養蟲需蓄雌,陰陽要調和。怕琥珀青孤單寂寞,何知秋挑了幾只環肥燕瘦、風韻有別的“三尾”(母蟋蟀),以備“貼鈴”(交媾)。
一日三餐,小米粥、青菜葉、江豆、嫩玉米芯……乃至蟹白粟黃,何知秋精心喂養琥珀青, 從不馬虎。
琥珀青成名后,何知秋給它建了檔,每天記錄它的形、色變化及進食、飲水、沐浴、貼鈴乃至每一場鏖戰的細節,記錄它的喜怒哀樂、妒恨悲傷,不厭其煩。
每天午后,何知秋閉門謝客,然后把蟲盆擺至廊下的小桌上,泡壺釅茶,搬把椅子坐在一旁,抱膝,瞇眼,側耳聆聽盆中那只小生靈的動靜,讓和煦的陽光沐浴著它,也沐浴著自己。
溫暖的陽光一寸寸前移,何知秋沉浸在對妻子的無盡思念中。
十
一天,女兒給何知秋打來電話。
妻子逝后,何知秋即托鄉下的一位親戚撫養女兒,他當時悲傷過度,神志不太正常,不僅怨恨自己,也怨恨女兒,認為女兒是個不祥之物,“克”死了她的母親,以致一直不去鄉下探望女兒。后來女兒進城上了中學,他才與女兒相見。女兒考上上海的一所大學后,何知秋突然醒悟過來,意識到以前虧欠了女兒,便主動送女兒去上學,并且每學期都去探望她。每見女兒一次,疼愛便深一層。女兒太懂事了,生活儉樸,學習刻苦。女兒心疼老爸,一見面就囑咐他不可玩蟲心切,保重身體要緊,節假日都打來電話問候,寒暑假期間在家,總把何知秋的生活起居照顧得妥妥帖帖。何知秋為以前丟下女兒的行為后悔,當時自己怎么那么糊涂那么荒唐呢?他心疼女兒既沒有享受到母愛,也沒有享受到父愛,在心疼女兒的同時也深深地責備自己。何知秋暗暗發誓,今后一定要照顧好女兒,不讓女兒再受半分委屈。
女兒在電話里言不及數語,竟哀哀啜泣起來,原來女兒本科已經畢業,想留在上海工作,但一直找不到求職的路徑。近來有一知名的會計師事務所招聘員工,學歷要求碩士及以上,女兒想去報名應聘,卻被學歷這道門檻擋于門外。
何知秋長吁短嘆,無計可施。不要說遠在上海,即使在本市,以何知秋離群索居的習性也幫不了女兒。想想遠在上海的女兒孤單無助,由女兒念及其母,何知秋被自責和愧疚糾纏,禁不住落了幾滴眼淚。
一日,見微信里有人招呼自己,何知秋一看,是上海的蟲友老周,心里便熱乎起來,兩人有些時日沒見著了,自己也正想找他聊聊“蟲經”。老周問他可有“將軍”。何知秋一向對他毫無保留,便將琥珀青的幾張照片和幾段視頻發了過去。對方安靜了一會兒,顯然是在仔細觀看,隨后用音頻發來一句話:“我愿用一輛寶馬換你這只‘將軍’。”聽語氣似乎在開玩笑,但是何知秋知道,二十年前老周就用進口摩托車換過“將軍”,也曾用電視機、自行車換過“將軍”,這幾十年沒少在蟋蟀身上下功夫,下本錢。
老周說:“我正在山東寧津蟋蟀市場上,這一趟沒有什么收獲,近日返回上海。為見此蟲,將順道去拜訪你。”又說:“君子不奪人所愛,放心,我只是飽飽眼福而已。”說罷,哈哈大笑起來。敘罷“蟲經”,兩人又談起了家事,何知秋不由得說起女兒的近況。何知秋以前和老周聊過女兒,這時便把女兒想入職上海某會計師事務所的詳情一一道出。老周聽后居然輕描淡寫地說,想進就去面試唄!何知秋以為聽錯了,又強調一遍學歷不夠的硬傷,擔心連檔都投不進去。老周依然用一副云淡風輕的口吻說:“你讓她去就是了。”
何知秋眼前一亮,想起了當年老周要幫助自己調入上海的往事,頓時興奮起來,心想,我怎么這么健忘,怎么就沒想起我在上海有一位蟲友呢,而且是位相交多年的摯友,真是糊涂了。轉念一想,摯友歸摯友,以現在的社會風氣而論,哪有動動嘴皮就請人辦事的,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何知秋陷入了兩難之中,覺得送禮是人之常情,但送禮又違背了自己為人處世的準則。
就在何知秋糾結于要不要給老周送禮時,女兒打來了電話,說她已被錄取。這個消息可把何知秋樂壞了,女兒現在是他唯一的親人,他的幸福都維系在女兒身上,女兒入職的問題解決了,而且入職的行業和企業還是她喜愛的,還有什么比這件事更讓人開心呢?
女兒又告訴何知秋,老周正是這家事務所的老板,周老板還有其他的產業,是一位知名企業家。
何知秋吃了一驚,他雖然意識到老周是位成功人士,但沒意識到是位大老板。他當然理解老板的身家再大也是人,也會有嗜好,嗜好有千萬種,他愛玩蟲那是他的自由,一點也不奇怪。震驚之余,想到老周馬上就要啟程來吳州探蟲,一時亂了方寸,人家來了住哪?吃啥喝啥?帶他去哪游玩?何知秋覺得無論如何都要款待好這位蟲友,以表達心意。
這一夜翻來覆去沒睡踏實,待晨光熹微,幾聲清脆的蟲鳴聲喚醒了何知秋。何知秋習慣性地打開手機,見微信群里刷屏了,沒想到又一條喜訊從天而降,群內的蟲友們都在瘋狂轉發一條消息:琥珀青因連戰連捷,憑借在全國各地蟋蟀協會組織的“爭霸賽”中打下的積分榮登全國榜首,被“中華蟋蟀協會”評為“年度蟲王”,并登上了協會主辦的雜志《功蟲錄》封面。何知秋一時心潮澎湃,喜不自禁,不由得仰天大叫:“成功了!我成功了……”何知秋慶幸自己在斗蟀這一民俗文化中攀登上了頂峰,這半輩子的心血終于有了回報。笑著笑著禁不住流下了熱淚,興奮之余,何知秋不覺甩了甩右手,這才發現右手不再顫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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