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騰
顏色呈灰白色,木紋清晰、流暢、深刻,油畫一般。細細打量,墨色當歸于時光,線條當歸于風雨,筆觸當歸于記憶,尤其斜上方那片天光,無疑是遺落在童年的惦念。老宅大門凌空而立,青瓦、屋脊全毀,僅剩一副骨架,伶仃、嶙峋,卻將“滄桑”二字演繹到骨頭里去,儼然一個老戲骨。乍一望去似有些破敗,卻無法否認一個事實——秋陽下它依然是溫暖的,卻也有幾分孤單,當然也愈顯清奇。驀然間,竟覺祖父站在眼前,又近又遠,他手中那個旱煙袋在斜陽里輕輕擺動……
有燕子在房梁上筑巢,有麻雀在屋檐下壘窩,有夏蟬在梨樹上聒噪,有螢火蟲打著燈籠飛過半空,有蝙蝠沖進夜色擾動遠處此起彼伏的蛙鳴……記憶沉落在兒時的池塘里,我和祖父、祖母、姑姑等親人在這座老宅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偶爾想,如果不進城讀書,我會不會做一個像祖父那樣的農民,自給自足、自由自在呢?
老少三代,其樂融融,但祖父從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任何親昵動作,甚至很少撫摸我的腦袋。不過,我清楚地知道,祖父對我的愛就像門后那口水缸,任何時候都是清澈的、滿溢的,就像村前那眼井里的水,甘醇、清冽,深不見底。祖父那雙眼睛也清澈也看不見底,仿佛井里氤氳著四季的寒氣,或因此,村人都懼他幾分。其實,祖父是個慈祥的人,樂于助人,心中有大愛。祖父的慈祥藏在那張臉的背后,冷峻、瘦削,與頭頂那條白毛巾構成一幅畫,線條硬朗,好似后山那道崖壁。那幅畫如今定格成一張黑白照片,擺放在父親房間。我每每看到祖父奇特的相貌,就像看到屋脊上憑空而生的瓦楞草,心里總會莫名地生出幾分訝異,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祖父從不戴帽子,也從未摘下過白毛巾。一年四季,祖父就讓那條白毛巾系在腦后,仿佛兩只耳朵,又似兩只犄角。祖父話不多,很威嚴。小時候,我喜歡躺在被窩里偷偷看他扎白毛巾,他的動作干凈利索,根本不用看鏡子。除了冬季,祖父長年穿黑色或白色對襟粗布衫,背脊看上去不夠寬闊,個子看上去不夠高大,行動卻極具爆發力,獵豹似的。祖父晚年哮喘嚴重,我至今仍懷疑他患的是肺結核或肺癌,但在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打我記事起,祖父從未離開過藥罐。那時候,祖母每天都要為祖父煎草藥。初始,湯色比草紙顏色深,慢慢地草紙被蒸氣濕透,顏色幾乎與藥湯一個色調。我喜歡坐在火臺上看著草紙慢慢濕下去、塌下去,好像在研究草紙皴染工藝似的。其實,我真正關心的是藥煎好之后的吃的,那時候祖母幾乎每晚都要為祖父做一小砂鍋的揪片湯。記憶中我家有兩只同樣大小、式樣的砂鍋,只不過,砂鍋里的內容則是一鍋黃、一鍋白的,而我的眼睛盯著的是那鍋白面湯。白面湯很稠、很濃,上面漂著蔥花或韭黃,很香。祖父每次都吃一半留一半,留的那一半是給我的。我知道祖父并沒有吃飽。我知道,大我六歲的姑姑也盯著那半碗揪片湯,但白面太金貴,我可是長房長孫啊!
祖父大把吃藥、大缸喝茶、大口抽煙,不管別人怎么看、怎么勸,祖父的脾性從不更改——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極致。祖父沒少挨祖母嘮叨,每一次,祖母都是笑瞇瞇地說,祖父都是笑瞇瞇地聽,那嘮叨便被賦予某種特別的內涵。很多時候,咳嗽是祖父生命中的獨奏,響亮、節奏感強,延續時間也長。祖父若是站著,會咳嗽到彎下身子;祖父若是坐著,會咳嗽到把腦袋埋到兩邊的膝蓋中間。總之吧,祖父的咳嗽動靜很大,村人聽到祖父咳嗽,都會安靜下來,那安靜便做了祖父咳嗽的背景,就像流水是風的背景。如果正好在地里干活,那安靜便被農具與土地或莊稼發生摩擦的“唰唰”聲取代。每到冬天,祖父便咳得喘不過氣來。即便如此,正月十五他還是要去舞一回獅子,過一把癮的。祖母數落他一大把年紀還跟年輕人較勁,祖父只是笑一笑,自得其樂,意猶未盡。祖父是舞獅子頭的,鑼鼓聲響起,繡球拋起,祖父舞動獅頭,或翹首,或回顧,或匍匐,或搖頭,舉手投足都很精神,根本不像年過半百的人,更不像病人。老家舞獅子的道具都是就地取材,雖無樓臺、無天橋,但有長短板凳、有方圓木桌,祖父縱身一躍,桌凳間高低翻飛,喝彩聲四起,元宵節便有滋有味起來。祖父舞獅子的功夫曾名動一河上下。據他講,他年輕的時候曾去潞安府參加晉東南獅子大會,獲得過名次。我想,祖父體內一定藏著一個磁場,或者說祖父本身便是一塊磁石,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元氣充盈、男人味十足。
祖母常在嘴邊掛著一句話:“做男人就要像鋼刀利水。”祖父便是這樣的人,但祖父從不與祖母大聲說話。不柔則已,柔則似水,與平常給人的印象截然相反,顯然是個矛盾體;抑或祖父身倚一座峭壁,腳踩一河流水。
曾祖父去世早,祖父十六歲自立門戶,十六歲擔任大隊長,年紀輕輕便把家扛在肩上,也把村莊扛在肩上。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到我懂事的時候,祖父當了生產隊隊長。祖父干得最出色、任期最長的也是生產隊隊長。“農業學大寨”時期,我們生產隊糧食產量年年位列公社前茅,祖父得的獎狀貼了滿滿一墻。我是從那些獎狀上認得祖父名字的,后來那堵墻上又貼滿我的獎狀。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事,等到我的獎狀接續上祖父的獎狀的時候,祖父已從生產隊隊長的位置上退下來。村里的土地承包到戶后,鄉人各自經營各自的一畝三分地,祖父便不再披星戴月去公社交公糧了,公社也不再給他發獎狀了。當然祖父也沒機會去縣里參加“三干會”了。我的第一支鋼筆也是我在小伙伴中的第一支鋼筆,便是祖父參加“三干會”時買給我的禮物,讓小伙伴眼紅了很多年。
上小學前,我幾乎是祖父的“跟屁蟲”,只要有人來我家串門,我便坐在一旁當聽眾。祖父出門辦事,也經常帶著我。跟在祖父背后,我很自豪,似在證實鄉人送給我的綽號——“趙家的少爺”。聽說祖父要辭職,我有些難過。祖父辭了三次沒辭掉,我感到欣慰,可祖父不再當生產隊隊長了,我還是有些難過。那年秋天,祖父坐在門前臺階上,喝大葉茶,抽旱煙。老支書坐在板凳上,喝大葉茶,抽旱煙。二人反反復復說著車轱轆話。太陽落山的時候,祖父心一軟,答應再干一年。祖父身體大不如前。一年后,老支書看到祖父咳嗽的頻率越來越高,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終于不再勸祖父留任,但他提出兩個條件:一是由祖父推薦繼任者,二是祖父當顧問。祖父不知道如何當顧問,老支書說:“教會繼任者什么時候翻地,什么時候播種,什么時候間苗,什么時候除草,什么時候收割,最重要的是點撥繼任者哪塊地適合種哪樣莊稼,一年種幾季。把這些都教會了,你就不用當顧問了。”祖父搖搖頭,笑一笑說:“種地還用人教?”接著還是答應了。
不當生產隊隊長那一年,祖父又當上生產隊副業主任。其實生產隊并無副業,只有我們村莊后面河溝里有幾畝蘋果樹,就是個閑差。生產隊這么安排,僅為生產隊每年有理由給祖父記工分而已。可祖父并未閑著,天氣好的時候,他趕著幾頭牛在村莊后河溝里轉悠。或許是祖父在看守蘋果園吧,偷蘋果的人很少。不過祖父也假公濟私。我進城讀書后,蘋果長成但未熟透的時候,祖父每天都會摘一個青蘋果回來,放在抽屜里,等我回家吃。猶記得抽屜打開那個瞬間,青蘋果上的皺紋比祖父臉上的皺紋還深,香味也極濃郁,抽屜里似乎灑了一壺老酒。老宅坐東朝西,夕陽從天窗上照進來,我看到祖父背對陽光的笑容比蘋果花還燦爛。不,是比山頂上的落日還燦爛、還溫暖,一副無邊無際的樣子!
其實,祖父根本不關心山頂上的落日。那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我。那一刻,他的目光就像一團篝火!
祖父是在最寒冷的冬天離我而去的!那是一九八一年,那年我剛考上大學。
進縣城讀書的前一天晚上,我剛剛鉆進被窩,祖父便趁著父親與祖母說話的間隙,坐在炕頭,悄悄拉住我的手說:“如果城里人欺負你,你就回來。”我點點頭,看見祖父的眼里閃著光。頓了一下,祖父又說:“種地多穩當啊,自己想吃甚就種甚,甚也不缺,比做甚都強。”在祖父的世界里,農民是天底下最好的職業,父親當年外出讀書,祖父便不以為然。我考上大學那個暑期,祖父不再提種地的事,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對失去我這個“接班人”很失落,更不愿意讓我去那么遠的地方。并非不開明,年輕的時候,祖父趕著馬車走南闖北,南下蔭城、晉城,北上屯留、郭道,東到長治、邯鄲,西去府城、洪洞,是跑過碼頭見過世面的。祖父趕車技術在當地數一數二,不愧是趙家的后裔——趙氏先祖造父便是周穆王的御用車夫,封地便在洪洞趙城。但我知道,祖父去洪洞僅為生計,并無朝拜先祖之意,祖父也不知道洪洞趙城便是老趙家的封地。更何況,在祖父的認知里,他的趙氏祖先一直生活在村莊對面的山莊上。年輕的時候,長輩欺負祖父,祖父便與他們決裂,第一個搬到現在的村莊里來住。講起那段舊事,祖父嘿嘿一笑,有些狡黠地說:“他們跟我講家法,我就跟他們論村規,我十六歲就當大隊長了嘛。”是的,祖父不惦記先祖,卻關心子孫,他只是舍不得我離開而已,但并未把這句話說出來。我考上大學那一年也是十六歲,只不過,祖父的十六歲是虛歲,我的十六歲是實歲。入學不久,祖父病重,我連夜坐火車趕回縣城,又冒雪搭卡車趕回老家。昏黃的油燈下,祖父眼角掛著淚,嘴角堆著笑,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卻不說話。想起進城讀書的前一天晚上,而此刻,躺在被窩里的是祖父,坐在炕頭的是我,我卻不知道該對祖父說些什么,只是讓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只能讓祖父看見我眼里的光……
在家住了一個星期,冰天雪地中選好祖父的墓地后,祖父竟奇跡般好轉起來。祖父可以下地行走、可以吃飯,只是咳嗽聲比之前又弱了許多。我心疼祖父,卻不得不返回學校。走到村口的時候,回頭看著老宅方向,想春節放假回來的時候,祖父一定會像前些年那樣,站在村口大槐樹下等我回家過年呢。然而我錯了,祖父終究還是未能熬過那個冬天。只記得那年冬天雪很大、很白、很冷,祖父離開的時候,我正坐在教室里考試。我神不守舍,考試成績非常一般。祖父沒讓父親給我拍電報,祖父未能見我最后一面。等我放寒假回家,進門看到相框里祖父一臉肅穆,淚眼婆娑中突然覺得祖父的面龐與古代某個圖騰極其神似,可究竟是什么樣的圖騰,卻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村莊后有一道土崖,崖壁下有一排窯洞,最西邊的窯洞里養著一群羊,有綿羊,有山羊,有黑羊,有白羊,樣子都很溫馴。或許太過于溫馴,我從未把它們與圖騰聯系在一起。就像土崖上的草、花兒或酸棗樹,我從未把它們與植物聯系在一起。是啊,它們的樣貌如此普通,我怎么會與神圣或生命聯系在一起呢?
三十多年后,我走進太岳山,第一次在沁河邊看到地地道道的太行山黑山羊。那時候我正在寫《折疊的時空》,一有空便去沁源爬山鉆溝。在路上我多次遇到黑山羊,并未在意。在羊舍,我與黑山羊結結實實打了個照面,不由得吃了一驚。
沁源的黑山羊與老家的黑山羊長得不太一樣,前者食性雜,發育快,肉肌纖維細,肉質嫩,膻味小,氨基酸含量高。這些話都是羊主人講的,他是我的師弟,也是學化學的。我只是笑一笑,并不關心這些。準確地說,我只是被那些羊的樣貌驚到了:體態勻稱,毛發光亮,雙耳前傾,頭部呈三角形。師弟見我盯著羊的臉看,以為我在以羊臉分公母,便笑著說:“角似鐮刀的是公羊,角較小且向后上方彎曲的是母羊。”其實,我也不關心這些,更不關心他為什么離開省城跑到太岳山里來養羊。在那一刻,不論公羊,還是母羊,相貌都長得清奇。我被驚掉下巴的剎那,竟想起相框中的祖父,想起古籍中的羊圖騰,祖父和眼前的黑山羊與神話中的羊圖騰旋即自然而然地聯系到一起。
不,是疊加在一起!
十多年前,我曾寫過祖父,一板一眼,起承轉合,用心,用力,好像每個字都燙手。或許是為尊者諱吧,使用字詞或敘述時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絲一毫的褻瀆。此后多年,我很想再寫一次祖父,可每次打開電腦,都是默默發一會兒呆,又默默關掉。我不想像尋常那樣去寫祖父,也不想寫一個尋常的祖父,更不想寫一個不尋常的祖父。我想寫記憶中的祖父,又不想寫記憶中的祖父。我想寫我愛的祖父,又想寫愛我的祖父,更想寫一個真實的祖父。我設想過許多種可能,否定過許多種可能,最終卻發現自己一直在犯錯——我所愛的祖父,便是愛我的祖父,還是真實存在于我記憶中的祖父。是的,祖父就是祖父,無須為尊者諱,無須為尊者閃爍其詞,無須為尊者遮掩或修飾。最真實的那個祖父便是我心中的祖父,我心中的祖父絕無瑕疵!
是的,祖父便是我心中的圖騰,無須他人認可,也無所謂夸張或不夸張、神話或不神話、情緒化或不情緒化。
就像此刻,我想起祖父,便想起黑山羊。想起黑山羊,便想起太行山。想起太行山,便想起老家。黑山羊其實是老家的符號,其實就是一座山的符號,那座山叫發鳩山,介于太行山與太岳山之間。
填海
其實,我第一次離開祖父不是進城,而是上山。
在發鳩山上,我聽到的最古老的故事叫《精衛填海》。當然那是父親講的故事,是《山海經》里的故事。
而今天,我想講一個我講的故事,想講一個沒有時間的故事。這么說,并非這個故事沒有時間,而是在故事里所有的人都不關心時間。就是這樣,他們不記得年月,不記得附加在年月之上的朝代或年號,但有一點可以確認,他們活在時間里,而朝代或年號與他們無關。的確如此,他們一直活在時間里,朝代或年號卻與他們無關。
習慣了使用朝代或年號,這樣講故事有些別扭。我也不想這樣,可當我去追溯時間時,卻發現時間竟如此虛無,我便不得不虛無起來,這也算是入鄉隨俗吧。
世上事,有時就這么別扭。
東方山于我便是個別扭的存在。當然我不是說東方山別扭,而是我與東方山的關系有些別扭。
東方山坐落在發鳩山主峰正北面的半山腰,僅有十一戶人家,都是早些年從河南逃荒來到這里的。主峰叫方山,當地人稱老方山。從前這兒無人居住,逃荒者在這里壘幾間房屋、一方院落,開幾畝荒地,便可安家落戶。而逃荒的人好似蒲公英……不,更像羊群,都是一族一族的,東方山那十一戶人家便大多沾親帶故。多么悲傷的年代,就連逃荒都附帶羊群效應。老家也有一半人自河南逃荒而來,他們操一口林縣口音,有濃濃的“紅旗渠”味道。不過他們逃荒的時候還沒有紅旗渠,否則他們也不會背井離鄉。祖母也是從河南逃到山西的,她的老家在太行山南麓。早些年,我一直以為祖母是逃荒而來的,后來才知道祖母是逃婚而來的。祖母是農家女子,竟做出如此壯舉,在那樣的年代不只是果毅,還浪漫呢。但說到逃,無疑都是眼淚,祖母很少講逃婚路上的故事。
記憶中,“農業學大寨”運動就像鄉下的夏日陽光,不只熱烈,還轟轟烈烈。修河道,筑堤壩,肩挑背扛,車拉手推,你追我趕,紅旗獵獵。毋庸置疑,就是熱烈中混合著轟轟烈烈的味道,就像夏天的晌午,就像晌午陰涼地里的話題或騾子熱烘烘的響鼻。但那是我的村莊,村人羊一樣擠在初冬或早春的河道里,把農閑過成農忙,再無工夫聚集在街道兩廂說閑話。而東方山沒有街道,或者說只有一條繞莊子而行的小路,平時話題不夠熱烈,不夠轟轟烈烈,“農業學大寨”時依然不夠熱烈,不夠轟轟烈烈。然而東方山在山上,它太小太偏僻,它只要足夠艱苦、足夠貧窮,便可以被公社乃至縣里樹為典型。換句話說,東方山修“大寨田”的場面不夠熱烈或轟轟烈烈,是因為人比羊還少。但辦掃盲班、辦學校還是頗見成效的。當太陽高高躍上方山峰巔,當陽光灑進山莊窩鋪的時候,一座新社會的小學便應運而生。
沒有院墻,沒有上課或下課的鈴聲,把村子次高處的那塊臺地一劈兩半,在臺地中間蓋五間平房,在山墻上寫上“東方山小學”五個大字,一面旗子便立起來了。從村口通往學校的坡道寬不到一米,石頭鋪成。教室坐北朝南,房后是玉茭地。房前操場呈半扇形,占地不到兩畝,岸邊種有七八棵楊樹,僅一人高。樹間擺放三張鼓形石凳,一張是青石的,兩張是紅石的。那天早晨醒來,我第一次一個人站到岸邊,第一次一個人盯著正南方突兀而起的發鳩山主峰時,竟覺得它比老家的山尖銳,比老家的山蓬勃,離太陽也更近。后來看得多了,才漸漸明白,它是我唯一能夠看到的世界,也是我的全部世界。當然它也是東方山人唯一看到的世界,還是東方山人的全部世界。這一發現讓人心靜,待在這里該多么安逸啊!這一發現又讓人絕望,誰能從這里走出去呢?
逃荒便是逃難,在這里扎根的時候,老一輩人從未想過走出去。可在這里住得久了,住安逸了,真的就不想出去看看嗎?我不知道東方山的老人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東方山的孩子是怎么想的,似乎從走進這里的那個夜晚開始,我便被一層月色或薄霧遮擋,儼然一個局外人。這種感覺讓人郁悶、讓人孤單,閑暇的時候便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望著對面的山發呆。在我的村莊,山勢徐緩,植被稀疏,若非夏秋,不但隨時可以看到石頭,還能夠看到外面的世界,甚至還能夠跟著流水走向外面的世界。而方山地勢陡峭、樹木茂密,不管夏秋,還是冬春,既看不到一塊石頭,更不可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實際上站在東方山看山,除了樹還是樹,而且多是松樹,那綠便鋪展開來,四季流淌不絕。是的,第一眼看到方山,便覺得那綠太過單調、太過逼近,仿佛一面綠色屏障迎面擠壓過來,隨時都有可能傾倒在我的身上。仰角的確有些大,方山便在我的視線里長成一棵樹,東方山便是掛在樹上的鳥窩,只能看到藍天,卻看不到一朵花兒或一塊石頭。
村邊是有花兒的,村里村外是有石頭的,村莊便是用石頭砌出來的,東方山人坐臥都是石頭,抬眼卻盡是綠色。村莊腳下還有一條溪流,它隱沒在草叢中,潺潺湲湲,叮叮咚咚,一直流到我的老家門口。
那五間平房究竟建于哪一年,我不曾問過。正中一間是父親的辦公室兼宿舍,與兩間西房相通,西房是四年級、五年級的教室。東房也是兩間,是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的教室,全校學生加起來不到三十人。父親教高年級,我跟著他在山上待了兩年多,卻不記得他講過什么課,或者學校那時根本不用上課。還有一個民辦教師是村會計的女兒,小學畢業,教低年級。她對父親的到來有些不滿,或因父親也是民辦老師,民辦老師怎么可以領導民辦老師呢?學校初建時期,課桌是報紙上、廣播里講的“石頭桌子石頭凳,石頭黑板墻上釘”,這一時代特色把“艱苦奮斗”體現得淋漓盡致,學校便一躍成為全縣的典型。
父親接任時,教室剛換了木頭桌凳,松木做的,不只木紋清晰,還散發著淡淡的松木香。按說那時候,父親是沒有資格到外村教書的,但聯校教導主任(相當于現在的聯校校長)欣賞父親,與父親私交甚篤,便破例把父親調到山上去。父親是太原化工學校的肄業生,三年困難時期,學校辦不下去,學生大多被遣返,父親辛辛苦苦轉了一大圈,又回到村里。父親說,停辦時學校說度過困難時期就讓他們返校,可父親前腳剛到家,肄業證后腳便寄回來了。父親有一種被騙的感覺,這種感覺憋在心里很難受,又說不出來。父親把肄業證藏在箱底,放在閣樓上,就像藏起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有一天,我爬上閣樓翻看父親的箱子,想找一本小說看,卻翻出一張肄業證來。我誤把“肄”字當“肆”字,問父親“肆業證”是什么東西。父親臉色一沉,狠狠地踢了我一腳,大聲吼道:“誰讓你亂動我東西的?”從此我明白,肄業證是父親心底的一道傷疤,是碰不得的。
父親是那條河邊第一個考到省城的人,也是那條河邊第一個從省城被“遣返”回村里又從村里“發配”到山上的人。自從考出去那天起,父親似乎一直走在“被貶”的路上,似乎總被某種東西拉扯著向后退,好像遭遇“鬼打墻”。但這一次上山,父親似乎很高興,每次路經公社的時候,他都要與教導主任躲在房間里嘀嘀咕咕。后來我終于明白,父親這一回上山“受苦遭罪”,其實是教導主任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然父親怎么可能有機會從民辦教師轉公辦教師呢?
父親有了機會,那個女教師便沒有機會,她對父親心存抵觸情有可原。畢竟她全程參與了東方山——這個“農業學大寨”典型的樹立,頗有幾分“鐵姑娘”的風采呢。不說能力,只說履歷,她的確有資格轉正,但也僅是有資格而已;畢竟掌控教師命運的權柄不在村里,而在公社或縣里。
父親異地教書顯然是教導主任的陽謀,父親高高興興上山,或因他是同謀。一年后,父親當上省勞模,赴省城出席了全省勞模大會。那是最后一次省勞模大會,父親趕上農業學大寨的末班車,手持的卻是一張短程車票,改革開放之后,父親的省勞模不再被官方承認。也就是說,父親的省級榮譽有效期僅有一年,但在那一年,父親終于吃上失而復得的供應糧,也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吧。又不久,高考恢復,“臭老九”臭極而香。縣教育局查閱檔案,發現父親是在職教師中化學學歷最高者之一,遂一紙調令把他調進縣城,到全縣最好的東方紅學校任初中化學老師。從東方山到東方紅,一字之差,山川之別,意外之喜來得太快,讓人不敢相信。那個年代,昨天擁護的今天或被批判,昨天批判的今天或被擁護。人們的思想來不及轉彎,一夜之間一切皆有可能顛倒。荒唐的時候,就連小學教材一個學期都要修改許多遍,改來改去改到最后,學生根本弄不清哪部分是對的,哪部分是錯的,以至于我每每回憶起那個年代,總覺不曾有課本存在。
總之吧,那是個顛來倒去的時代,很多事鄉人看不懂,管不了,也不去管。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父親的升遷靠的是實力,只不過關于實力,不同的人又有不同的理解罷了。在祖母看來,農村人的唯一出路除實力外便是讀書。正因如此,祖母賣房賣地也要供父親上學,父親只是時運不濟,未能及時從書中淘出“黃金屋”而已。在祖父眼中,會種地就是硬實力,父親重返村里祖父心中暗喜,臉上又略有不快。原因也簡單,父親不會種地,而不會種地的人怎么在農村生存呢?剛返回村里,父親先是當生產隊會計,年終結算,賬上多出一分錢。按理說多總比少好吧?可對祖父有意見的人借題發揮,父親一怒之下,辭掉會計的工作,轉而去當民辦教師。父親能走出這幾步,應是祖父斡旋的結果,畢竟在村人眼里,祖父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也是一言九鼎。
祖父個子不高,威信卻高,但在和祖母的明爭暗斗當中,祖父從來都是輸家,父親也在祖母的庇護下端上公家飯碗,再也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了。我對祖母由衷佩服,不只因為她主意正,還因為她的邏輯不僅出奇強大,且有很強的穿透力——“當年不是我把你爸供到太原念書,你能考上大學嗎?”祖母笑瞇瞇地一問,我大吃一驚。以此類推下去,我若考不上大學,我的兒子會是城市人嗎?我兒子若不是城市人,我兒子的下一代會是什么地方人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好比愚公移山。祖母出生在王屋山的那一邊,我出生在王屋山的這一邊,從她那一代到我這一代,還都是山里人呢。過了一代又一代,眼前那座山也一直未被搬走呢。
如此看來,讀書才是最好的搬山運動。退一步講,即便搬不動山,至少可以逃離山。祖母從山的那邊逃到山的這邊,父親從山里逃出去,又被山吸回來,只有我算是完成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逃離,可我心中還在念念不忘山呢。
發鳩山離王屋山不遠,居然是一只鳥兒填出來的。若讓我寫《精衛填海》之類的故事,我或許會說,是愚公把王屋山的土和石頭搬到我家門口,才有發鳩山的。邏輯上似乎更合理,但過于合理的事物會有人傳播嗎?
一條河從發鳩山西麓潺湲而出,一路向西,去了沁河,又去了黃河。換一種敘事方式,發鳩山西麓的那條河從我家門口路過,轉身去了祖母老家修武,它由西折向南,祖母當年由南折向西,貌似反向運動,其實它與祖母的行走路線僅有交叉,卻無重疊。發鳩山東麓還有一條河,叫濁漳河,它很有名,它一路向東流,最后去了海河。同一座山,東麓的河是條名河,西麓的河籍籍無名,鄉人卻賦予西麓的河一個響亮又大而不當的名字——大河。這樣的名字相當于沒有名字,我們村在大河下游,距公社四公里。田家溝在大河源頭,距公社二點五公里。東方山在源頭北面的半山腰上,是田家溝的一個自然村,兩地相距一點五公里。村莊沿河的兩岸而走,道路沿地的墻腳而行,當時看似遙遠,但如果沿著當今的公路行走,我們村到田家溝最多四公里。那時候,鄉人惜土如命,舍不得占一寸耕地,道路只得繞地而行,路線不得不蜿蜒曲折。這是鄉人的選擇,也是鄉人的敘事,并非不懂得曲線美,也并非不懂得路徑求和,只是生來珍惜土地而已,只是生來不敢糟踐土地而已,一輩子流血流汗就為多打幾斤糧食,讓鄉人多走幾步路又算得了什么?至于田家溝到東方山的距離,此后多年并無實質性變化,或者說,現在從田家溝去東方山的路還是從前的路,只是比從前更荒涼一些罷了。當年東方山人從河南逃荒到這里,現在他們的子孫又陸續搬到山下去。一代又一代,似乎都是移民的命,也很難掙脫土里刨食的艱辛。
于我,東方山不是命,而是一種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很奇怪,總覺得東方山是一種黯黑的存在,抑或它留在我記憶深處的,只有黑夜時的狀態。猶記得上山的那一天,一大早,我跟著父親出了門,走到東方山時,竟已月過中天。父親推著自行車,馱著行李,哼著《紅梅花兒開》,走在前面。我尾隨車后,小心謹慎,不言不語。的確是尾隨,因為父親一直覺得我是他的尾巴,非常討厭我尾巴似的跟在他的身后。父親的厭惡或源自祖父的嚴厲,父親從不敢當著祖父的面動我一根手指頭。所謂隔代親,便是爺孫兩代把父輩夾在夾縫里,擠壓過來,擠壓過去,一個家族便一代又一代,沙棘一般壯大起來。其實,我覺得我更像父親的影子,但我沒敢把我的想法告訴父親。祖父不在身邊,夾縫中的父親便像一座山,從那天開始,我要與父親在一座山上生活,我必須長得像石頭縫中的一叢草,必須去經風雨、見世面,搖擺出自己的風景又自己欣賞。
路經公社,父親去拜訪教導主任。二人閉門聊天,把我擋在門外。我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也不關心他們說些什么,只好一個人坐在門口發呆。午飯后繼續趕路,途經段溝,父親去拜訪“農業學大寨”典型的奠基者段老師,傍晚才走到田家溝。田家溝是個大隊,支書是父親的表哥,與“工業學大慶”的鐵人王進喜同名,但他姓田,不姓王。父親把自行車放到進喜爸家里,在他家吃過晚飯,繼續趕路。進喜爸想留我們住一宿,父親卻堅持連夜上山,說今天是報到的日子,無論如何耽誤不得。進喜爸是我老姑家的長子,我老姑一家在新中國成立前夕南下四川,只把他留在老家。與祖父一樣,進喜爸也打心底喜歡種地,也年年受到表彰,他們血管里的血緣關系最是親近。祖父很喜歡進喜爸,畢竟他倆是舅舅與外甥的關系嘛。可祖母對進喜爸不冷不熱,略顯寡淡。當年祖母為供父親讀書,曾找進喜爸的母親借錢,吃了閉門羹。祖母很要強,覺得這是一種恥辱,發誓自此與老田家人老死不相往來,父親與進喜爸的關系便若即若離。祖母的誓言從來都算數,但只限于自己遵守。父親與進喜爸私底下親近,表面上卻無所謂的樣子。這一切,祖母看得清楚,卻從不說破。
出田家溝東行是一道溝,也是河道。去東方山的路并非全是山路,而是有三分之二的路蜿蜒在河道里。
初秋時節,月光很好,但我沒有心思欣賞這些。事實上我是進城之后才知道月光是可以欣賞的,在鄉下月光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就像風或雨,就像霜或雪。腳下流水響亮,月色中波光時有時無。若放在當下,若讓當下的我在月光和流水間行走,我定心情愉悅,甚或心花怒放。但在當時的我除了恐懼還是恐懼,那恐懼便薄薄鋪滿一地,月光一樣,流水一樣,躲無可躲,藏無可藏,伸手打過去空無一物,抬腳踩上去空空蕩蕩的。不可以用棉花之類的事物來形容那樣的虛無,感覺中,它給人帶來一種什么也沒有的情緒,便是一種什么東西也沒有的恐懼,像極了……對,像極了時間!我不敢抬頭往天上看,不敢扭頭往兩邊的山上看,更不敢回頭往身后看。總覺得背后有一種聲音,窸窸窣窣;總覺得背后有一只動物,躡手躡腳;總覺得背后有一樣東西,一路尾隨著我。我死死盯著月色下父親那兩只不斷輪替的腳,恨不得撲上去,抱緊雙腳上的身軀,可父親背著行李,我不敢也不能貼得太近。我只是埋著頭走,只是在亂石上、地塄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只是在河的左岸或右岸走,只是在上坡路或下坡路上走,只是在山脊上走、在羊腸小道上走。我怕草叢,怕影子,怕響動,怕河岸上突然驚起一只飛鳥,怕莊稼地里突然躥出一只野兔,怕半山腰上突然飛出一只雉雞……稍有風吹草動,我便在心底打個寒戰,膽怯得似一只從巢里掉到地上的雛鳥。不,是一只掛在樹枝上的雛鳥,無所依,無所靠,不曾受傷,勝似受傷。
很奇怪,那些日子留在記憶深處的,似乎只有黑夜,難道東方山沒有白天嗎?但在我的記憶里,的確只有黑夜,只有月黑風高,只有蛇蟲竄行、猛獸出沒、林濤洶涌。有一年冬天,父親去公社開會,把我留在山上。臨行前,父親并未問過我害不害怕,只是告訴我,白天去生產隊隊長家吃飯,晚上生產隊隊長家的小兒子陪著我。那是個生育力旺盛的家庭,有十一個孩子,六男五女。老大老二老三或娶妻,或出嫁,老六比我還小,是兄弟六個中最不安分、最愛搗亂的,還喜歡惡作劇。那天晚上,他叫我去他家吃飯的時候,便一路捉弄我。飯后摸黑回到教室,他把我扔到一邊,自己老鼠一樣四處亂竄,渾然不知恐懼為何物。抑或他就是恐懼制造者,他每弄出一聲響動,我便渾身一哆嗦。我勸不住他,也不敢勸他,擔心越勸他越起勁。我望著掛在墻上的油燈,只聽得狂風不斷吹打窗戶,一刻不停息,只見得被燈光投在墻上的影子,晃來晃去。那影子多么像林子里的野獸啊,帶給我的恐懼卻比第一次上山時經歷的更具體,狂風“哐哐”吹打窗戶的時候,我還能聽到影子的吼叫。想起前一年秋天,父親去密林深處一戶人家進行家訪,勸他們讓孩子下山讀書——我驀然意識到,所謂上山或下山,任何時候都是相對的。房子是石砌的,玉茭桿扎的圍墻,或可看作是高人隱居之地,實際上是逃荒人白手起家的老莊。主人對教書先生很尊重,但他家離東方山有些遠,沒有辦法讓孩子走讀。父親說可以住在東方山某戶人家中,主人說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父親苦口婆心,眼見得天黑了,家長還不松口,我們只好留宿在山上。半夜時分“咔嚓”聲時斷時續,那是野豬拱倒玉茭或松樹的聲音,那聲音伴隨松濤層層疊疊圍涌而來,石屋儼然波濤中的孤島。孤島,多么俗的比喻,分明是風中孤懸的鳥巢!林中一夜,無疑是我記憶中最恐怖的一夜,所謂的月黑風高,與之相比簡直就是月明星稀呢。
在記憶中即便只有黑夜,也有讓人開心的時候。而在那個年代,最開心的事莫過于看電影。公社放映員是父親的學生,他答應父親把放映機抬到山上,在山上放一場電影。他是個酒鬼,他愿意上山的真正原因,是想饕餮一頓野味。饒是如此,我依然喜歡他,喜歡看他吃肉喝酒的樣子,喜歡看他吹牛的樣子。更何況,他應父親之邀上山,還能給我帶來一份自豪。而我呢,很像一個住在鄉下的城里人迎來了城里的親戚或朋友,嘴角微微翹起,似在告訴東方山人,尤其是生產隊隊長家那個小兒子,我是山下的,我認識吃公家飯的。其實,并非我看不起東方山的孩子,而是他們對我天生排斥,因為這個原因,那兩年多,我下課后幾乎不與他們往來。無地方可去,無人可說話,我便坐在門口或岸邊,看著對面的山發呆。是的,一個人坐在門口,一個人坐在岸邊,一個人默默無語,一個人對著一座山發呆。父親說我是個小老頭,我覺得我是一塊木頭。父親嫌我見人不說話,我覺得我是一塊石頭。總之吧,我在山上待得并不開心,心中最期盼的事,便是山下的人上山來看父親。
把放映機從山下抬上東方山已是艱辛,讓人想不到的是,放映員異想天開,居然要人把放映機背到發鳩山林場去。父親只好去村里喊了兩個壯勞力,踩著又軟又滑的松針,沿著仰角六十度的林間小路,朝山頂上“吭哧吭哧”地爬。一路上遇到幾只松鼠,但我想起山羊,想起山羊馱著磚石上山的樣子。一開始我也是一只松鼠,后來卻氣喘吁吁得像一只懷孕的野豬。但我很開心,就像放映員看見野雞、野兔和酒。但遺憾的是,那時候我不吃肉、不喝酒,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們快活,在一旁做個乖孩子。
在方山最高處,在發鳩山林場大院,看著他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我還是很開心,甚至比他們還要開心。篝火噼啪作響,肉香四溢,我不過是個多余的看客。但在那個晚上,我在青色瓦礫間——建林場之前,這里是一座寺廟——走來走去,好像那些瓦礫間遺落著古董似的。我比任何時候都開心,比任何人都開心,而父親陪著他們大快朵頤,也已忘記我的存在。我喜歡被忽略的感覺,至少父親不再嫌我坐在一旁,礙事礙眼。我也喜歡置身事外的感覺,不用顧慮他們在想什么。他們吃飽喝足的時候,山風早已吹得浩浩蕩蕩的,幕布被夜風鼓起,呼呼作響。想如果此刻在院子里放電影,那電影會不會是波濤洶涌的?會不會是立體的?僅是想想而已。即便電影里的人不被風吹倒,電影里的聲音也會被風吹跑,放映員在院子里搖搖晃晃轉一圈,不得不讓人把放映機搬回屋子里去。可屋子太窄太矮了,無法掛起幕布,放映員在搖頭晃腦一陣后,又不得不把影像投映到黃土墻上去。我坐在炕上,電影里的人很近很小很模糊,但我還是很開心。
那天晚上,在他們猜拳吃酒的時候,我悄悄溜出院子,站在山頂望向東方,第一次看到縣城。那天的風很大,我居然沒有感到恐懼。那一刻的縣城很小很小,就像遠處的一座湖泊,就像遠處的一地波光。但對于山頂上的孩子而言,它已經很大很大,它已經很明亮很明亮,它就像銀河落在地上,我做夢都想去看看。可在當時我不可能走進那座城市。
假期回到老家,我告訴小伙伴,我在發鳩山上看到了縣城。猶記得我當時那副神情,仿佛在說,發鳩山離天很近,而我見過大城市。
可縣城算得上大城市嗎?抑或算得上城市嗎?
總之吧,我那時候所記得的事,幾乎都發生在晚上。這或許便是童年,只有黑或與黑有關的事物才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而女娃或精衛鳥,或許也是這樣的存在。《山海經》卷三《北山經》記曰d44f8a56a14c5c0599a71f8a1068c84b:
又北二百里,曰發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 。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漳水出焉,東流注于河。
這便是上古神話《精衛填海》,在故鄉到處流傳。可如今,我覺得這個故事不該是這樣的,抑或,既然無人見過精衛鳥,那么,這種鳥兒便可以是我想象中的樣子,要么烏得透亮,要么紅白黑之外,還有更多色彩。
在這個故事中,有一山、一木、一鳥,無論地理,還是空間,都很明確,時間卻無一處提及。這便是神話吊詭之處。但在講那座山、那只鳥兒之前,我想先說一下柘木,畢竟在這個故事中,它是第一樣被提到的東西。
柘木為落葉灌木或小喬木,桑科,初春發芽,五月前后開花,晚秋落葉。花蕾青色,呈顆粒狀,花黃色,細小,麥收前后結果,名柘實。柘實貼枝條而生,初為青色,狀如半個桑葚,至秋成熟,呈暗紅色,可長至蒜瓣大小,口感略酸略甜。柘木樹皮淡灰,呈不規則薄片狀剝落,枝條上有堅硬的棘刺,葉卵形或倒卵形,可喂蠶。柘木喜在陽光充足的荒山、坡地、丘陵及溪旁生長,有“南檀北柘”之譽,生長速度極緩慢,木材質堅而致密,紋理細膩,手感溫潤。顯然,柘木時間特性鮮明,并非一只鳥兒可比擬的。但在發鳩山那兩年,我從未聽人提起過柘木,也未見過柘木,桑樹倒是有一些,卻零零星星不成規模。印象中,發鳩山上除了落葉松,便是沙棘。在溝深處或大山背陰處,土質肥沃,水源充足,沙棘可長至喬木狀,挺拔、葳蕤、連片成林,與平時所見的灌木叢截然不同。
發鳩山植被多樣,幾乎每道較大的山溝都主生一種植物,溝便以此種植物來命名,譬如荊條溝、連翹溝、降龍木溝、黃刺玫溝等。植物如此有規律的分布較為少見,《神農本草經》與此山有關,不是無緣無故的。此山被記錄在《山海經》中,也不是無緣無故的。東方山對面也有一道溝,沙棘密布,卻無人稱之為沙棘溝,或因沙棘太過普遍吧。當地人叫沙棘為醋柳,果實的確如醋一樣酸,生長習性也與柳樹相近。沙棘生不擇壤,有粗壯棘刺,花先于葉開放,小如米粒,呈淡黃色。果實近球形或扁球形,單個或數個粘連,宛如掛在枝頭的晨露,色澤橙黃或橘紅,性溫。沙棘根系發達,耐旱,抗風沙,鹽堿地也可生存,生命力極強。沙棘與柘木性狀接近,傳說中的柘木或是沙棘?帶著這樣的疑問,我曾專門打電話咨詢我的高中同學高志雄,問他發鳩山上有沒有柘木,他說當地人說有,但他沒見過。高志雄玩根雕多年,近幾年又迷上崖柏,在長子一帶,他算得上是專家。高志雄對自己喜歡的東西很用心,我打過電話后,他還專門跑到發鳩山找柘木,沒有找到。他把這些情況告訴我,我心有戚戚焉,畢竟在我的心里,是希望發鳩山上有柘木的。這件事懸而未決,我不再惦記。后來回老家探望父親,高志雄又跑來告訴我,發鳩山上有很多黑柘木。我早把這件事放下,誰知他竟這般有心,我不由得一笑。而柘木的樹皮通常是淡灰色的,發鳩山上的柘木卻是黑色的,只能說明發鳩山的柘木足夠老,居然老成精衛的顏色。
有人說,發鳩山上的中草藥種類最多。有人說,發鳩山上的動物種類最多。其實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還生長著許多神話,譬如后羿射日,譬如女媧補天,譬如神農嘗百草,譬如共工怒觸不周山等。有人甚至說,發鳩山便是不周山,如此說法似有“傍名山”之嫌。翻閱地理志之類書籍不難發現,發鳩山是唯一,不周山卻有多處,為何要把唯一和多處混為一談呢?上古時期的發鳩山確有類似不周山之處,譬如周邊洪水滔天,譬如山下水禍連連,細數上古神話,幾乎無一不與自然災害有關,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其實做自己便好,做自己那座山便好,鄉人卻偏偏要拿一些不相干的東西往臉上貼,殊不知,那些東西是土,而非金子啊!
總之,在今人看來,神話的發生或許不可思議,但細細推敲,也并非不可能。事實上神話也可能是現實,只要時間在,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抑或神話成真之可能性本就是眾多可能性之一。在東方山那些日子,我不曾見過柘木,不曾見過叫精衛的鳥兒,甚至不曾見過與精衛長得相像的鳥兒——烏鴉除外——但在發鳩山腳下,關于精衛的傳說卻如發鳩山上的植物般多樣而單調。這話似有些矛盾,既然多樣,又何來單調?這樣說吧,我所謂的多樣,指話出多門,各說各話。我所謂的單調,指幾乎同一個套路或同一個腔調。嚴格地講,這算不得是一地的毛病,而是地方文化的通病,好好一個故事,被人講來講去,竟講成“天下文化一大抄”,俗不可耐,毫無靈魂。這是多么悲哀的事。去翻看《山海經》,遍地可見創意和想象力;再翻看今天的地方志,隨便換個地名,任何一個故事都可以是任意一個地方的故事。我承認,上古神話也有套路或思維定勢,但上古神話中的每個人、每個神、每種動物或植物,無一不有血有肉、個性鮮明。
女娃溺水而亡,變成一只鳥兒,天天追隨炎帝去狩獵。鳥兒的啼鳴異常悲戚,乍聽聲音似“精衛”。如此啼鳴甚是奇異,我無法想象出來。炎帝也覺這聲音不夠吉祥,當即張弓搭箭,想把它射下來。隨從方士見狀趕緊上前勸道:“此鳥乃陛下之女所化!”聞之,炎帝潸然淚下,遂賜名精衛。顯然,在長子一帶的精衛文化中,這是個親情故事。精衛在炎帝頭頂盤旋不去,炎帝便作歌曰:
精衛鳴兮,天地動容!
山木翠兮,人為魚蟲!
嬌女不能言兮,父至悲痛!
海何以不平兮,波濤洶涌!
愿子孫后代兮,勿入海中!
愿吾民族兮,永以大陸為榮!
如此演繹有了些人情味,但破綻也多。譬如炎帝作的這首歌,起碼應該寫成《詩經》的樣子,而非《離騷》的樣子,畢竟時間上,《詩經》離精衛更近一些。我是土生土長的發鳩山人,距離上,我離精衛很近,我也有義務寫一個我的故事。僅是有義務而已,我可否有信心超越前人或至今還在吃精衛文化這碗飯的發鳩山人呢?
精衛,本名女娃,是炎帝的小女兒。女娃轉生為鳥兒,花腦袋,白嘴,紅腳,形似烏鴉。女娃溺亡,心中有恨,銜西山木石以填東海,竟填出一座發鳩山來。這個故事里的“東海”指發鳩山之東的海,而非江蘇的水晶之都東海縣,也非黃海以南的海或長江口至琉球群島的那片海。
上古時期,太行山周邊是一片澤國,祖先只好躲到山上去。發鳩山海拔高,適宜人類居住。發鳩山上有很多大樹,大樹上有很多鳥窩,鳥兒嘰嘰喳喳,顯然也適宜鳥兒居住。這是天時,也是地利,神話便在這樣的土壤里長大。輾轉來到今天,天時未變,地利未變,神話生長方式或有變,甚至可以把神話故事講成一個個生活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春天,一窩雛鳥破殼而出。一大早,老鳥照例出門去找蟲子,小鳥照例在窩里玩耍。一只小鳥忘乎所以,不慎掉出鳥窩,摔到地上。這只小鳥不會飛,不會找吃食,不會自我救護或療傷,在地上痛苦掙扎,奄奄一息,狀若死去。老鳥歸來,以為小鳥墜亡,日日悲泣,差點泣出血來。泣聲感天動地,小鳥聞聲感動,遂凝聚最后一口氣,化作一縷精魂,銜木石筑巢,發誓要把那只鳥窩筑得很大很結實,筑成一座山的模樣。這是我的敘事,你或許不滿意抑或反對,但在我看來,《精衛填海》的故事可以是這個樣子的,很可能就是這樣子的,后經時光反復積淀,才演繹成《山海經》中的那個樣子。
《山海經》不是獵人日記,它記載的并非常人生活,而是神仙生活。但在升華為神仙故事之前,它首先是個常人故事。就像一只動物演變為一個圖騰,本質上,它依然是那只動物,但具象事物被抽象之后,便沾染了仙氣,便可掙脫時空羈絆,上天入地。
終歸,神話是一種演繹,合乎邏輯或自洽最重要。在洪荒時代,大海意味著災禍,陸地意味著平安,華夏文明便因之而在太行山現出曙光。精衛發誓要把東海填平,并非因為仇恨東海,而是對陸地一往情深。精衛往復來去,不但要填出一座山,還要重現一條河,這條河不再像從前那樣波濤洶涌,而是一天天變得平靜、安詳、碧波輕漾,好像一個講童話故事的母親。滄海桑田,唯愛不變,亙古斯然。刨根問底,所謂山水變遷,不過是人與山與水與植物之關系的不斷修正罷了,不可拘泥,有跡可尋。陶淵明有云:“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在田園詩人眼中,精衛并非仇恨的化身,而是一種精神、一種毅力、一種改天換地的斗志。這種精神、毅力或斗志不只出現在《精衛填海》中,也出現在其他上古神話中,但歸根結底,它是一種文化轉敘,傳頌得久了,便凝結或超拔為一個民族的血液或精魂。總之吧,世上故事從無一成不變的,所謂意義,不過是此時此刻此人的某一種解讀罷了。既如此,自無須為歷史諱,自無須為歷史遮蔽或掩飾,歷史總歸是表現人心,人心本就應該是一座世外桃源。總之吧,神話雖意味深長,但脫去華麗的外衣,神話便是日常,就像東方山于我,不過是曾經的一只鳥窩罷了。
那個有月光的夜晚便可能是我此生中的一次破殼之旅。那個夜晚的月光自然應該很美,也必須很美;在那個夜晚我被月光照耀,被夜色洗濯,心情便應蟬翼一樣,輕薄,透明,帶著水樣的光澤;我便無須為發鳩山西麓那條河的走向糾結,也無須為老家門口那條河的歸宿糾結。事實上,它看似一路向西,與“大河東流去”或“一江春水向東流”的經驗相悖,但那不過是站在發鳩山上看到的情景罷了。如果站到太行山上眺望,那條河繞著群山轉了一圈,之后經安澤、沁水、澤州,穿破太行山,入了黃河。黃河滔滔東流去,最終還是九九歸一。
小時候,我站在老家的院子里望向東南,看到一座最高的山,它的名字叫發鳩山。發鳩山上有一種樹叫柘木,長得很像沙棘,但不是沙棘。發鳩山上還有很多種鳥兒,譬如烏鴉、喜鵲、雉雞、布谷、黃鸝、燕子、麻雀,還譬如鷹、雕和斑鳩——發鳩山便因它而名,但山上唱得最好聽的那只鳥兒不叫斑鳩,叫精衛。
經
我做夢都想做一只山羊,可沒有山羊的腳程。
方山最高處有座廟,廟里的磚瓦都是山羊馱上去的。這是我在東方山聽到的唯一傳說,可東方山人知道山羊的故事,卻不知道精衛的故事。也難怪,他們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發鳩山人。在老家我經常看到綿羊在窯垴、土崖上吃草,聽到東方山人講的故事,我愈發羨慕羊,尤其山羊的攀爬功夫。
登上東方山的那個晚上,我便是一只攀緣在一條若隱若現的繩子上的山羊,只不過,我與背負磚瓦的山羊有所不同——一路走來,我都是徒手的。事實上,就一座山而言,我的存在無法與一只山羊相比,更不敢與精衛相比。事實上那座山是神山,從前屬于精衛,現在屬于精衛,將來依然屬于精衛,即便那只鳥兒是虛構出來的。虛構比真實更易流傳,也更悠久,于一座神山而言,我僅是它腳下的過客,與山坡上歲歲枯榮的草木并無兩樣。在那座山面前,我充其量是一尾雉雞的羽毛,隨風掠過,隨時間消逝。而東方山人在此生活了一輩子又一輩子,卻不知此山是神山,我反倒為他們感到些許遺憾。雖是逃難而來,可自落腳那日起,他們的子孫便在此瓜瓞綿綿,爾昌爾熾,可他們卻不知道《精衛填海》的故事,也從不關心《精衛填海》的故事,更不用說那只相貌怪異的鳥兒了。不可否認,他們并不關心聽到的,但會關心看到的,在他們的日常經驗里,野豬皮糙肉厚,破壞力極大,無疑是個真實的存在。蛇神出鬼沒,防不勝防,還是個真實的存在。于逃難者而言,如此去想再正常不過,不知道精衛也正常不過。可奇怪的是,父親直到進城才給我講《精衛填海》,莫非他那時也像東方山人一樣不關心這個故事?
其實,如果不是后來“遷徙”到縣城,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縣文化館的墻壁上彩繪著《精衛填海》的傳說,如果不是讀到縣文聯辦的雜志《精衛鳥》,我也不知道那座山是神山。事實上,在東方山,我只是覺得眼前的山夠高、夠陡,樹夠密、夠多,人煙夠稀、夠少,卻未把它與神山聯系在一起。而后來我雖知道自己度過半個小學時代的地方非常著名,卻未覺得那座山有何神奇之處。
其實,這樣說也不準確。東方山人告訴我,對面山頂有個出云洞,每到陰天或雨天,便有白云從那里升起,仿佛神仙騰云駕霧而來。說這番話時,東方山人的神情透著幾分神秘,我卻不以為然。
其實,史書所記出云洞位于方山東側,道教建筑群九窯十八洞之間,洞口只比拳頭大一些,雖不似傳說中的神奇,但也不妨礙涂在發鳩山上的神采。方山與天為黨,山頂不僅有醫祖塔、醫祖廟、精衛祠和女娃墳,還有堯封彭祖靈應侯廟。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發鳩山林場建廠部,醫祖塔被毀,醫祖廟今僅存遺跡。相傳,彭祖慕神農之名來此尋醫問藥、尋根問祖,在山頂居住。忽一日,堯王患疾平陽,遍求名醫,無人可治。堯王回轉長子,在故里修養,聽聞彭祖住在發鳩山上,便登山求治,終得痊愈。堯王大喜,當即封彭祖為靈應侯,敕建醫祖廟。后人又在醫祖廟內建靈應真人廟,一同祭祀,今亦廢。
東方山人本是移民,他們不知道精衛情有可原,不知道出云洞的具體位置情有可原,就像他們這輩子不曾與野豬迎面遭遇,不曾被蛇攔住去路,又或不曾與野兔、松鼠、雉雞撞個滿懷,反倒意外。況且誰敢說他們所見的出云洞不是真正的出云洞呢?
東方山人沙棘般滋生,沙棘般蓬勃,生命力雖旺盛,但生來便是大自然微不足道的部分。我的鄉親大多也如此,他們翻越太行山,來到發鳩山腳下,尋一片荒無人煙的地方,草籽一般擇山或擇溝而居,擇山或擇溝而生。小時候上山采藥,在山坳或朝陽處常看到舊時老莊,一圈石頭圈出一方院落,或郭家,或李家,或楊家,或石家,石屋雖毀,遺跡仍在。在當下,他們都是我的鄰居,而在當年,他們拖家帶口逃到此地,雖為避難而來,卻是家園重建,選擇的落腳地也頗為講究:地方較偏僻,土質較好,地理位置較好,不遠處最好還有一條小溪。但僻靜也有僻靜的風險,蛇蟲禽獸都是他們的鄰居。常聽老人講,某某家曾有個兒子或女兒的,也就三四歲吧,大人下地干活,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竟被野狼叼走了。見過狼吃羊,不曾見過狼吃人,這樣的事竟然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令人毛骨悚然,想那時的老莊即便大白天也類似月黑風高夜吧。待在院子里竟也不得安全,多么悲傷,就像路邊隨手被人摘去的野果。誠然,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現在他們早已搬下山去,而野狼似乎也比從前溫馴許多。更怪異的是,我去省城讀書那一年,在村莊周邊再也看不到野狼,一個兇猛的物種竟莫名從我的故鄉消失了。
如此怪事本以為只發生在我的老家,但二〇二〇年秋天去沁源采訪,沁源的朋友告訴我,山上又發現狼了。聽話聽音,在此之前,狼顯然是在太岳山消失過。我一臉訝異,朋友不解,我說:“前些年,我的老家也看不到狼了。”朋友“哦”一聲,不置可否。我驀然意識到,狼的消失或許并非只發生在某地,而很可能是個普遍現象,消失或重新出現是否是一種循環,與生態有關?失去的還可能回來,回來的也可能再次失去,此或為規律,但歸根結底,失或得都不過是萬事萬物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發生變化罷了。
依山而建,逐水而居,這是逃荒者的生存選擇。而在山和水之間,他們首選的是山,其次才是水。畢竟他們不是游牧者,而是逃荒者,他們的磨難更多源自洪水,而非干旱。災難記憶是深入骨髓的,東方山人帶著這樣的記憶背井離鄉,山或許是他們最寬厚的慰藉。站在學校東邊山頂,村莊周遭的景色幾可盡收眼底,村外的臺地便是第一代東方山人開墾出來的。臺地繞著山梁一圈一圈、一層一層盤旋而來、盤旋而去,曾一度被人叫作“梯田”或“大寨田”。無疑這是一個時代的標簽,但也僅僅是一枚標簽而已。直白些說,在未被叫作梯田或大寨田之前,臺地便已是這個樣子的。有了“農業學大寨”,那些無名臺地才共有這樣一個名字,但也僅僅是一個名字而已。
方山遍山松樹,東方山卻掩映在槐樹、榆樹、楊樹、柳樹、楸樹當中,村內石頭磊磊,村外樹木稀疏。仿佛河流中旋轉出的一彎淺灘,站在東方山望方山,那滿山滿坡的綠似乎要一直綠到天上去。但那天晚上,我埋頭攀爬在羊腸小道上,注意力集中在腳下霜一般的月光上,從未留心過對面那座黑黢黢的森林。次日早晨,我被一聲鳥鳴叫醒,竟覺那聲音光一樣明亮、水一樣清澈,直直破窗而入,照在我的床前。那種感覺很清新、很奇異,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我立刻翻身坐起。其實那鳥鳴聲與老家的鳥鳴聲并無多大差別,但我還是被它吸引住了。其實那鳥鳴聲僅是比老家的鳥鳴聲海拔高一些罷了,我沖出教室循聲望去,頓覺密不透風的綠色迎面撲來,心底不禁驚疑——自己離天竟如此之近!
上山之前,便聽鄉人講過,“長子有座老方山,離天只有三尺三”。果然如此!
站在老家村口,可以清楚地看到發鳩山的最高峰,但鄉人大多沒有到過那里。畢竟生活在山上,畢竟一輩子都在與山打交道,鄉人對山習以為常,對山的感覺相對漠然。是啊,老家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右遠眺也是山,誰還會對山好奇呢?老家的山上也有松樹,只是那些樹東一棵,西一棵、很少連片成林,反倒給人離天很遠的感覺。是的,那些樹看上去孤單、矮小、勢單力薄,仿佛稀落的羊群,很容易被人忽略或遺忘。從發鳩山歸來,我竟產生老家的山瘠薄的錯覺,有些怪異。實際上老家山上的土質也肥沃,山上的沙棘也扯地連天,有的地方泥土深黑,攥一把都能攥出油來。但因山上的色彩密度不同,抑或近望時的仰角不同,便覺得二者有天壤之別,豈不怪哉?
老家的山上散落著很多老莊,發鳩山主峰或余脈上也零星著很多老莊。但同為老莊,東方山周邊的老莊與老家的又有所不同。或因發鳩山夠高夠大吧,山坳或臺地平坦、避風、朝陽,綠樹成蔭,莊稼連片,儼然世外桃源。逃荒者選擇在這里落地生根、開枝散葉,不只因為人跡罕至,還風景宜人,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缺陷的話,那便是交通。出行雖不便,安身立命卻無后顧之憂,只要他們樂意,便可以是一片山坡或一道山溝的主人。如果說發鳩山是一棵樹的話,老莊便是掛在樹上的鳥窩,多者十余戶,少者一兩戶,左右成行,高低成趣。而老莊與老莊呢,看著近,走著遠。老莊與老莊聯姻,看似近鄰,更似近親,若誰家女子嫁到山下去,便風光為滿山滿溝的一個重大事件。老莊或以溝名,或以梁名,或以泉名,只有我生活過的地方叫東方山,這個名字與眾不同,運命也不盡相同。不過東方山名字雖美,卻無歷史傳承。時代烙印香水般濃郁撲鼻,我倒更懷念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老莊,就像懷念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野生的,枝枝蔓蔓的,坦坦蕩蕩的,偶爾掛在巖隙間、陡崖上,看似慌不擇路,其實是淡然、超然的。東方山本也是這樣一個老莊,自從有了新的名字,便一夜之間獲得新生。但改名易,改鄉音難,不管在山坡上還是在山坳里,我遇到的每個人都操著一口河南腔,他們最喜歡聽的戲,不是上黨梆子,不是上黨落子,也不是晉劇或京劇,而是河南豫劇。
那些年,我聽得最多的戲叫《朝陽溝》,父親也時不時哼幾句,他骨子里流淌的還是河南人的血:
走一道嶺來翻一架山
山溝里空氣好實在新鮮
這架山好像獅子滾繡球
那道嶺丹鳳朝陽兩翅扇
清凌凌一股水春夏不斷
往上看到跌水巖
好像是珍珠倒卷簾
漫坡的野花一片又一片
梯田層層把山腰纏
小野兔東蹦西跑穿山跳巖
這又是什么鳥點頭叫喚
東山頭牛羊哞咩亂叫
小牧童喊一聲打了個響鞭
桃樹梨樹蘋果樹遮天蓋地
花紅梨果像蒜辮把樹枝壓彎
油菜花隨風擺蝴蝶飛舞
莊稼苗綠油油好像絨氈
朝陽溝好地方名不虛傳……
在這里一輩子我也住不煩哪
…………
總之,不管從哪個經度或緯度來推斷,東方山這個名字都可能是后來命名的。而它之所以能夠中彩一般贏得如此光彩的名字,或因它與其他老莊相比,人口眾多——生產隊隊長帶頭大搞生產運動,十一個孩子便是六棵樹外加五朵花,整整一座小花園呢。這也正常,山里空氣好,適合休養生息,山里又沒有什么娛樂項目,繁殖便是最重大、最不厭其煩也最快樂的事。
總之,東方山名聲響亮,父親便因這響亮的名字而改變命運。
那么,我這一生的命運可與東方山有關?
村西口有一道屏障,自南向北壁立而起,蜿蜒而去,東方山便被環抱在山坳里。進得村來,路分兩岔:一條繞過生產隊隊長家不帶大門的“四合院”,向上直通學校;一條繩子般纏著村莊的下半身,繞向村東出口。整體上看,村莊呈階梯狀布局,一座院子安置一戶人家,一戶人家守著一道懸崖,在沒有月光的晚上——那時的東方山不通電,每個夜晚,煤油燈吹熄得也早——不熟悉地形的人出門,一不留神便會掉到懸崖下。
學校建在村莊次高處,左手高處是村東口,也是會計家,也即女教師家,三間瓦房立于平臺之上,是全村最招風的地方。右手下方懸崖錯落,懸崖腳下是院子,院子里或擺放一盤磨,或擺放幾張石凳石桌。學校所占地方之前是一塊良田,也是村里最大的一塊良田,東方山人在教育上還是舍得下血本的。或因Yfn4tv8hzN9dm+eqYoRixA==學校是新蓋的吧,院前的懸崖最高,院子里的楊樹最矮,我常常坐在楊樹下鳥瞰懸崖下的院落,鳥瞰瓦房或窯洞里進進出出的鄉親,好像在欣賞一幅山居圖。只不過,這幅圖上活動的并非不得志的隱士,而是逃荒而來的農人。相對崖下的院落,學校院子更寬敞,視野更開闊,房子也更孤單。如果說崖下的瓦房或窯洞是洞穴中的巢,學校便是樹上的鳥窩。每到秋冬,西風或北風小獸般在操場上撒野,尤其是夜晚,狂風吹打著玻璃窗戶,整夜不歇,我每天都在風的呼嘯中睡去,在寂靜的光影中醒來。仿佛一條船,忽而被吹到天上,忽而被沉到水底,我時不時想伸出手,拉住父親的衣襟,下意識的舉動不只是因為恐懼,還有孤獨——一種不知孤獨為何物的孤獨,一種泥土般厚重、石頭般堅硬、空氣般伸手可及又空空無物的孤獨。可是父親不喜歡我這樣,甚至厭惡我這樣。父親在那塊臺地上教書三年,我與父親在那塊臺地上相依為命兩年多,仿佛一株野生的蔓草,我不知不覺便長成父親的影子。
猶記得那年冬天,父親背著一摞筆記本、獎章、像章和黑白合影照片從省城返回學校的樣子。那是父親一生中最具榮光的時刻,好似一場春風吹上發鳩山,那風光若是放到現在,村民肯定會站在村口鑼鼓喧天地迎接他的。但在當時的那個黃昏,父親是靜悄悄地回到山上的。看得出來,父親所有的喜悅都屬于他自己,這喜悅一半藏在心底,一半掛在臉上。藏在心底的那一半似在印證父親的一句口頭禪——自大多一點,就是臭。掛在父親臉上的那一半,或在有意無意間暴露出父親的弱點——全然做不到謙虛謹慎,修行還欠些火候。我知道父親也是孤獨的,只是他的孤獨藏得比我深一些罷了。我卻不知道該為父親高興,還是該為父親難過,我在一旁偷偷瞥了父親一眼,又趕緊把目光移向對面那座山。松林被皚皚白雪覆蓋,父親臉上的笑容仿佛雪地里的松針,厚實、溫軟,踩上去還有些打滑。父親站在窗前吹笛子的剪影,看似肅穆,卻隨時可能掀起一陣松濤,歡樂、安詳、知足。知足者常樂,父親想做這樣一個人,或有幾分像這樣一個人。但也不全是知足者常樂,與身邊的人相比,父親確實有驕傲的資本。至于那份榮譽,不過是對父親失去青春的最好補償罷了。即便那份榮譽后來不再是榮譽,即便父親又因那份榮譽不被承認而再次受到傷害——哦,父親受傷害的樣子,多么像他戒煙之后,某一天在講臺上突然暈倒啊!又或者,多么像一只過路的野兔,被一輛突然出現的卡車撞飛出去啊!
黎明時我們駕著馬車穿過冰封的原野
一雙紅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從道路上跑過
我們中的一個人用手指著它
已經很久了。今天他們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個做手勢的人
莫名想起米沃什的《偶遇》,喜歡纏繞在詩中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抑或那朦朧的畫面。
父親顯然不是詩中的那只兔子,但他的一生一直被人用手指點著。我有時為父親驕傲,有時為父親難過。但奇怪的是,在當時我卻對那份榮譽沒有絲毫感覺。在當下我已滑入懷舊的軌道,對那份榮譽依然沒有絲毫感覺。遲鈍也罷,漠然也罷,我對那份榮譽自始至終沒有感覺。
我恨父親嗎?
不!
我愛父親嗎?
當然!
那么,我為什么對那份榮譽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呢?
或許,我真的是父親的影子,從父親身上承接過來的都是無言的悲傷。或許我過早體驗過孤獨和悲傷,過早學會了淡然甚至漠然。父親經常呵斥我是個小老頭,我便對周遭事物失去新鮮感。父親不喜歡我站在一旁聽大人說話,我便默默地坐在教室門口,數對面的山頭或腳下的螞蟻。父親每天把空余時間用在養蜜蜂上,我便在心底搭起一個沒有蜜的蜂窩。米沃什說:“沒有影子,就沒有活下去的力量。”這話或許對父親有用,即便他討厭我的少年老成,討厭我的暮氣沉沉。于我,影子僅是個空空蕩蕩的捕撈者,僅是個本本分分的放大者,僅是個不折不扣的多余者或有用者。
不可否認,我是那個多余的人,也因之,我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如此邏輯不合常規,或者僅于寫作中成立,雖然我因多余而寫作是很晚很晚的事,就像我很早很早便對周遭事物失去新鮮感。
矛盾嗎?
一點也不!
繞這么大一個彎子,我其實想說,如果精衛是一座山的象征,那么把這種象征留存在文字中的則是她的父親神農。
神農在發鳩山上寫過兩部書,一部叫《神農本草經》,一部叫《連山易》。
連山還是發鳩山的別名。
當然,這些事我都是后來才知道的,有的甚至是剛剛知道的。
不必大驚小怪,我從來就不是天才,不能改變歷史,也不預測未來。我很早很早就變得遲鈍,很晚很晚才知道這些常識。這沒有什么不正常的,就像東方山人看似逃荒來到此地,但冥冥之中,誰敢說那次逃離不是一次千里迢迢的認祖歸宗呢?而我呢,卻一步步遠離發鳩山,似乎生來便是個離經叛道的人。其實并非離經叛道,而是被時代的泥沙裹挾著,遠離舊時的道路罷了。
彈指四十多年過去,偶爾會想,如果我是神農,我是否有足夠的耐心嘗遍發鳩山上的百草?先不管有毒無毒,先不管中毒會有什么后果,僅有耐心這件事,便足以讓我對神農頂禮膜拜。
可當我學會頂禮膜拜的時候,我即將退休,那一天,我會選擇葉落歸根嗎?
歸不歸根于我其實從來就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換作我,該怎么去講神農的故事呢?
西漢劉安《淮南子·修務訓》記神農曰:“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羸蛖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于是神農乃始教民播種五谷,相土地宜燥濕肥墝高下,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
晉人干寶《搜神記》卷一記神農曰:“神農以赭鞭鞭百草,盡知其平毒寒溫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故天下號神農也。”
唐人司馬貞《史記·補三皇本紀》記神農曰:“于是作蠟祭,以赭鞭鞭草木,始嘗百草,始有醫藥。”
宋人鄭樵《通志》記神農曰:“民有疾病未知藥石,乃味草木之滋,察寒熱之性,而知君臣佐使之義,皆口嘗而身試之,一日之間而遇七十毒。或云神農嘗百草之時,一日百死百生,其所得三百六十物,以應周天之數。后世承傳為書,謂之《神農本草》。又作方書以救時疾。”
清人袁了凡《增補資治綱鑒》兼具各家,言簡意賅:“作蠟祭,以赭鞭鞭草木。民有疾病,未知藥石,炎帝始味草木之滋,察其溫平寒熱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義,常一日遇十二毒,神而化之,遂作方書,以療民疾,而醫道立矣。”
如果換作你,會怎么去寫神農的故事?
制耒耜,種五谷,立市廛,相傳皆神農所為。治麻為布,削木為弓,作五弦琴,制陶器,相傳還是神農所為。我從不懷疑上古人的能力,但傳說中的神農幾乎無所不能,難免讓人心里犯起嘀咕。耒耜者,耕也;五谷者,食也;市廛者,貨也;麻布者,衣也;木弓者,武也;五弦琴者,樂也;陶者,器也。衣食住行,農商文武,僅這幾點便足以讓人學幾輩子,而此刻,我還未提到嘗百草,還未提到《連山易》,更未說這些東西都是神農首創的,神農果真當得起一個“神”字!
有一種說法,神農氏指炎帝一族,而非某一人。據有關史料所記,炎帝神農氏,姜姓。母曰女登,有蟜氏之女,為少典妃。感神龍而生炎帝,人身牛首,長于姜水,因以為姓。火德王,故曰炎帝,以火名官。還有一種說法,說炎帝是上古時期姜姓部落首領的尊稱,號神農氏,又號連山氏、魁隗氏、列山氏。如此等等,我以為是可信的。簡言之,神農即炎帝,炎帝即神農,神農或炎帝之功績,是其一族所有優秀者的功績之和,所謂神奇,不過是部落眾生的無數次神性疊加罷了。如此,就像一群羊走進一座深山,神農就這樣走進我的筆端。如此,神農便是一群小伙伴進山采藥,小伙伴們采藥后又去寫日記,整理出來的文字便是《神農本草經》。
史書是不會這么寫的,抑或左求證、右求證之后再寫,史書上的很多說法反倒愈顯模棱兩可。尤其奇怪的是,這些模棱兩可的東西竟被流傳下來,還將流傳下去,卻很少有人去質疑。總之,關于神農,專家學者抄來抄去,大體上有幾點共識:《神農本草經》又叫《神農本草》,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中醫藥典籍;《神農本草經》原書已散佚,今人看到的是后人對歷代本草書籍的集輯,有三卷、四卷、八卷等版本;《神農本草經》僅是托名神農而已,實際上是歷代醫家之集大成者……總之,《神農本草經》是集體智慧的結晶,至于成書時間,或曰春秋戰國時期,或曰漢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也不可能衷一是。如此看來,《神農本草經》與神農也可能沒有多大關系,甚至沒有關系,就像《石頭記》的作者不叫石頭,而叫曹雪芹。
無疑這些都是一家之言,后來漸漸形成所謂的共識,一代一代傳下來,又變成所謂的歷史,歷史便可疑起來。如果去“撥亂反正”,神農很可能不限于炎帝一族,而是疊加了后來者。但這也是一家之言,聽聽也就罷了。
說到嘗百草,我便想起小時候上山采藥的樣子。誠然我并非說我也是神農疊加中的一分子,而是說我也有過采藥的經歷。采藥歸采藥,嘗百草歸嘗百草,二者還是有些不同的,但不去采,又怎么去嘗呢?況且《神農本草經》之神奇,不單單指數字巧合,還指其中有通天徹地的道理。
《神農本草經》載藥三百六十五種,當中,植物藥二百五十二種、動物藥六十七種、礦物藥四十六種,似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會有一種藥冒出來。多么神奇的數字,不管有無杜撰成分,后人大多是信的,抑或很少有人去懷疑。至于藥物的藥性和功用,《神農本草經》以上、中、下三品,對應天、地、人三才,條分縷析,顯然是暗藏著玄機的。《序錄》開宗明義,分解開來:“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久服不傷人。”譬如人參、甘草、地黃、大棗等,此即君藥;“中藥一百二十種為臣,主養性以應人,無毒有毒,斟酌其宜”,譬如百合、當歸、龍眼、麻黃、白芷、黃芩、鹿茸等,此即臣藥;“下藥一百二十五種為佐使,主治病以應地,多毒,不可久服”,譬如大黃、烏頭、甘遂、巴豆等,此即佐使藥。如此天地縱橫,大開大合,與其說在講藥物,不如說在講蕓蕓眾生:兩味或兩味以上的藥物用在同一方劑中,相互間會產生單行、相須、相使、相畏、相惡、相反、相殺等“七情”,故而,醫家組方的時候既要考慮藥物之特性,也要考慮君臣之關系,還要考慮佐使之作用,只有君、臣、佐使合和視之,才有可能七情和合。如此配伍原則不像在組方,倒像在組人,所謂單行、相須、相使、相畏、相惡、相反、相殺等,歸根結底便是孤陰不生、孤陽不長,便是虛實相生、陰陽和諧,便是“筋脈和同,骨髓堅固,氣血協同”。藥亦如人,萬物皆如人,人和萬物皆宇宙,又各有自己的宇宙,世上無一物不獨立,無一物不關聯,人生便是一鍋藥,吃得了苦,才治得了病……
當地人講,發鳩山上有藥材三百六十五種,與《神農本草經》所記相一致。我不曾做過調查,不知真偽。當地人還講,初學中醫者常手捧醫書于山林間按圖索驥,但在發鳩山,我并未與這樣的醫學愛好者相遇,也不知真偽。不過,我的舅舅是鄉村醫生,我知道,他學醫時不曾做過這樣的事。我的姐姐是跟著舅舅學的醫,師父沒做過的,弟子自也不可能去做。我親眼所見,姐姐最初的醫學知識都來自一座鄉村藥鋪。你或有疑問,不是還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嗎?但在這里,我談的是地域性,而非基因突變,就像小時候,我經常上山采挖黃芩、丹參、黃芪、柴胡、知母、黨參之類,但我并非神農。每次采回,曬干,賣到供銷社,黃芩、丹參每斤兩角二分,柴胡每斤七角,野生黨參量更少,價更高。我上山采藥僅與生計有關,雖然我不愁吃、不愁穿,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從山上弄幾個零花錢不算錯吧?更何況,老家的藥材地道,價格也好,當地民諺也自吹自擂:“長子藥材地道貨,先祖炎帝品嘗過。黃芪黨參補性大,柴胡黃芩治病多。”又吹噓說,“丹參產自發鳩山,女娃用它治偏癱。能頂古方四物湯,百脈通暢氣血安。”有美名如斯,學一學腰圍樹葉、手執草藥、頭上長角的神農有何不可?
但也僅是學一學而已,我不是神農。
長子縣城北有一座北高廟,每年清明,學校都要組織學生去掃墓。讀初中的時候,我知道它是一座烈士陵園。讀高中的時候,我印象中它還是一座烈士陵園。后來我離開縣城,去了省城,才知道它的歷史可追溯到神農時代。但這些所謂的常識大多是從老家的書籍中看到的,直到迷上寫作,我才去關心這些東西。我的確是個遲鈍的人,抑或是個后知后覺的人。現在父親便住在離北高廟不到二百米的小區,每次回老家,不管想與不想,不管喜歡不喜歡,我都能看到它,都會不由自主地走近它。廟內存石碑一通,是清順治十八年(1661年)立的,碑上鐫刻《重修炎帝神農廟碑記》,是這樣講神農的:“自炎帝神農起而嘗百草,降嘉種,創耒耜,教稼穡,作種植之書,撰醫藥之方……迨后厥姑精衛填海,將欲變滄溟為桑田,雖厥功不竣,銜木之心依然……”顯然,這個故事又與之前看到的略有不同,它把炎帝和女娃合于一處去講,就像一個人把自己的好東西都拿出來讓人看,大方,還有幾分炫耀。這樣的故事才與長子般配,畢竟炎帝曾在此活動,堯帝則在此出生!
總之,一個人一個故事,一個時代一個故事,一個地方一個故事,神農便可能有千萬個。但故事可以大海星辰,數不勝數,而易,則不過三,古之易,也恰好有三:一曰《連山易》,一曰《歸藏易》,一曰《周易》。
《歸藏易》創自黃帝時代,黃帝世系名為歸藏氏。《黃帝內經·素問》曰:“太陽所至,為寒府,為歸藏。”《歸藏易》以坤卦開始,象征“萬物莫不歸藏于其中”。多么玄妙,僅憑“歸藏”二字,便可以是個好故事。
《周易》始于乾、坤兩卦,是周文王對《連山易》《歸藏易》的演繹。《周易》之“周”并非周王朝之“周”,而是宇宙周而復始、無有窮盡之“周”。林鵬先生在《平旦札》中如是詮釋道:“周也者,周正、周到、周密、周詳、周游、周流、周邊、周圍、周而復始也。周之義大矣,不可不識也。周而復始正是《周易》的根本精神,此不可不察也。……再有周邊、周圍之義,最需要明確。事物相連處,就是他們的邊沿,其小處即科學的相連處,其大者,就是‘天人之際’,不可不精熟也。”仿佛沙棘家族,蓬蓬勃勃,僅一個“周”字,便可以是一堆好故事。
最后來談談神農的杰作——《連山易》。據傳,這部書是神農在連山,也即發鳩山所作,是“三易”中最早的一部。神農所畫八卦自艮卦開始,象征“山之出云,連綿不絕”。“連山”二字形象,有畫面感,肯定是個好故事。
又想起出云洞,誰敢說這“出云”二字不是出于神農的《連山易》呢?抑或,東方山人雖不知精衛或神農,但誰敢說東方山人與神農父女不是心有靈犀呢?
至于我,看著那座山發呆既久,那座山便會走到我心里來,便會走到我腦子里來,我心里的故事便也像精衛一樣生生不息,我腦子里的想象力便也像樹木一樣蓬勃起來……直到此時,我才棄理從文,才想起去寫作,或許如此。肯定如此。誰還沒有一座只屬于自己的童年寶藏呢?
《連山易》也罷,《歸藏易》《周易》也罷,都不過是象、數易學之變,都不過是道家之大道或中醫學之根基,老祖宗講的道理竟然與阿蘭·圖靈的意外發現——數學支配萬物,復雜與混亂源于簡單規則——完全契合,這才真的是讓人吃驚呢!
說來說去,世上的道理不過是一座山,神農僅是讀懂一座山,便成為中華兒女的祖先。
也因此,神農還成為我小時候的鄰居。
【作者簡介】趙樹義,山西長子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蟲洞》《蟲齒》《灰燼》《遠遠的漂泊里》《經絡山河》《折疊的時空》等。《蟲洞》獲2013—2015年度趙樹理文學獎散文獎,《失憶者》獲第六屆西部文學散文獎。《折疊的時空》為中國作家協會二〇二一年度重點扶持項目,獲評中國作家協會“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題實踐先進個人。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