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千多年前的大野上,一種小野草被《詩經》寵得明亮清喜。在一首《桑中》里,一邊采唐,一邊喜氣洋洋地歌詠:“爰采唐矣,沫之鄉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唐,就是菟絲子。
少年時讀《桑中》,十二歲,接近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年紀,但也知道,這是一首描寫男子邀約女子相會的情詩。可我不看情愛,只喜歡里面的勞動場面,那般辛勞,又那般風雅:采唐,采麥,采葑。采麥穗子不說采麥穗子,說采麥;采蔓菁不說采蔓菁,說采葑;采菟絲子不說采菟絲子,說采唐。《詩經》年代,是不是每一株藥草都風雅得空前絕后?讓人愛得牙根癢癢,也妒得無可奈何?一株草,霸占那么風雅的名字,讓后人無名可取,只能仰視。
《詩經》年代的小藥草,站在《詩經》里三千年啊,仗著一個個好名字撐腰,不被雨打風吹去,且越發玉石般溫潤婉曲。它們本是蓬門蓽戶,卻站成朱門繡戶,賺盡世人的艷羨與仰視。又似花蕾張開花冠,重門次第打開,迎接每個朝代陽光的加冕和文人的朝賀。
二
村里的老中醫青木爺爺,給女兒們一連串取了三個好聽的名字:采蘩,采苓,采唐。三個孩子,小村的泥巴娃娃,卻各自頂著《詩經》里小藥草的名字,散發著書香氣與草藥香,似乎沒有黍麥氣。青木爺爺驕傲著呢。農人們誰能懂一個老中醫的清貴與理想?
彌漫著淡淡草藥香的竹籬里,三個清秀女孩中,我猶喜采唐。我和采唐同歲,論輩分,我應喊她姑姑。可我偏不喊。娘說我沒大沒小,青木奶奶也嗔我沒規沒矩。倒是老中醫青木爺爺不生氣,他坐在廊下逗籠子里的喜娘玩。一抬眼,看見細腳伶仃的小六丫頭跳進竹籬里,小雀子似的伶俐。我尋找采唐,嘴里大呼小叫:“采唐,采唐……”青木爺爺的瘦長臉掛起慈祥和笑意。他抬手招呼我走近前來。我蹦蹦跳跳跑過去,也逗喜娘玩。喜娘是一只艷麗的鳥,它伸出尖尖的鳥喙,叼米似的在我手上印滿輕柔的鳥吻,麻酥酥的。這討喜的鳥!
青木爺爺問:“小六,今年多大了?”
“和你家采唐同歲。你咋老問?”“哈哈哈……人老了,記性不好,十二?噢,是的。十二歲,在古時都是大姑娘了。唐朝……”“唐朝要求女子十三歲便可出嫁,最晚不超過十五歲。爺,即使我是唐女,也還得幾年哪……您老別總教訓我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笑不露齒……老掉牙的皇歷了……”
我一臉不耐煩,一派天真。青木爺爺開懷大笑。眼角迭生的褶子,使一向威嚴的他生出幾分親切來。在我眼里,他不是村人敬畏的老古板,倒像一位舊衣單薄的親人,和善溫暖。他不老,五十出頭。青木爺爺止住笑聲,躬身問道:“小六,你能告訴爺爺,為啥不喜歡喊她姑姑嗎?”“爺,我喜歡‘采唐’這兩個字,美得很。”
青木爺爺聽我小嘴抹蜜的一番恭維,開心得兩眼發亮。他樂顛顛地翻遍舊書櫥,又送我兩本好書,一本是《詩經》,一本是《紅樓夢》。我得了寶貝似的千恩萬謝,一溜煙跑回籬笆院,在窄小的竹床上,把兩本書放在《唐詩宋詞》《三家巷》《楊家將》的最上端。
竹籬外,采唐一聲聲喚我。女孩子聲音很脆,能傳得極遠。其時,小村清晨的寂靜,已被喜娘與野鳥合力啄破了。我倆跑到大野里采菟絲子去。菟絲子帶著露水,采唐的聲音也帶著露水。
三
野草來到世間,背負兩種使命,要么為草,要么為藥。《詩經》里的采唐,就是采菟絲子。那個年代的人采小野草回去做什么呢?當野菜吃,當藥草用?誰知道呢?菟絲子是一種田間地頭常見的野草,身負委屈好多年,不知道的,恨它攀附。可不是攀附嗎?緊緊纏繞在莊稼上,特別是無辜的豆科植物,為菟絲子所喜,癡情纏繞,不移情別戀。這般癡情,對豆株來說卻是一段孽緣。它們被捆縛、被依賴、被癡纏,直至被吸盡養分與精華,青春與生命漸漸耗費,最終萎敗,枯株寥落在風里。這哪是柔情深種?分明是《西游記》里的白骨精與金鼻白毛老鼠精。溫柔的羅衣里探出利爪,蜜意款款間吸盡精髓,留下一堆森森白骨。
農人恨它。扯,拽,拋,燒。手段粗暴,哪有一絲憐香惜玉?他們恨它們奪了糧食。民以食為天,凡是田里毀了收成的入侵者,一律被視作打家劫舍的強盜。對奪人口糧、貿然入侵的菟絲子,哪會心慈手軟?菟絲子也是一肚子委屈。它哪里想攀附?可造物主偏偏給了它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它要在世間生存,就要依傍,就要借力。只有如此才能開枝散葉。不,它沒有葉,卻會開花結果。如此,它才能躋身人間萬物中,不負青春不負卿,也不負使命地撐起一個“菟絲子”的名字。
四
菟絲子是醫家十分中意的小藥草。雖然它在農人眼里那么不堪,結局那么潦敗,在醫家那里它卻是一味濟世救人的良藥。這世間,珍惜與鄙棄,就在于誰是懂你的人。
菟絲子被醫家推崇為上品藥物。在古代菟絲子被用于治療腎虛、宮寒不孕等病癥,同時也是古代女子常用的天然美白護膚藥物之一。
對菟絲子奇妙的命名,我百思不得其解。翻青木爺爺的醫書,和菟絲子迎面相逢。原來古代有一位名醫,叫葛洪,在他的《抱樸子》中說,由于此藥草的根形似兔子,故而得名兔絲。我捧著舊書又去問青木爺爺。他說在民間有一個傳說,說以前有一個財主,他很喜歡養兔子,還特意雇了一個長工,來幫他養。有一天,這個長工不小心把一只兔子的腰給弄傷了,很害怕會被財主發現,就把這只兔子丟到豆田里去了,想讓它自生自滅。但是奇怪的是,這只兔子卻一天比一天好了。長工經過偷偷觀察才知道,原來這只兔子喜歡吃纏繞在豆株上的黃色的絲子植物。長工就跑去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老人就想,這種植物應該對腰傷有著一定的幫助,因為它治好了兔子。所以這種小藥草被命名為兔絲。后來之所以被冠以“草”字頭,是為了更好地區分它。
我對菟絲子的神奇藥效十分好奇。隨著年齡的增長,又在青木爺爺的書房里尋到它的幾處記載。《丹溪心法》的五子衍宗丸,《和劑局方》的茯苓丸,都可以看見小藥草的身影。老中醫青木爺爺就常用菟絲子和杜仲等,再合以山藥為丸劑,為村人緩解腰部疼痛。
菟絲子更是養陰通絡的上品,有著滋潤肌膚的效果。想尋得美白配方醫一醫泥巴妞的泥巴膚色,卻意外獲取菟絲子的諸多妙用:與菊花、熟地黃等配伍可以明目;將菟絲子與白附子配在一起,制成膏劑,與杜仲、鹿茸、肉蓯蓉等同用,可以治面容憔悴;與龍骨、鹿茸等同用,可治須發早白;也可與茯苓、黑芝麻等熬粥服,有養生保健功效。
菟絲子,大野里受盡白眼,被農人厭成“畫皮”的野草,在三千年前的那個年代,卻是那般風雅,那般高不可攀。被《詩經》風雅地冠以“采唐”,冠以愛情。美得空前絕后。一個“采唐”的名字使菟絲子在懂它的人眼里,清貴了三千年,又三千年,再三千年……即使背負誤解與厭惡也值了。只要你懂,我委屈得濁浪排空,又何妨?只待你把我采進醫櫥,走進中草藥的浩蕩大軍,走進中草藥的神秘國度,我會使出渾身解數,把看家本領都兜出來,盛大呈現。醫家給寄人籬下、傍人門楣的菟絲子披上了盛世霓裳。我想象得出,一株菟絲子在醫櫥與醫書里的體面與感喟,回首被唾棄的野草歲月,多像養肥了的欲望被一次次羞辱、滌蕩。終于安靜,不再寄生,可以生出無限慈悲與善意,與其他藥草交融,在紅泥小藥罐里,完成人間救贖的小使命。
五
菟絲子使我聯想起舊時的女子。她們在世間行走,裙底花鞋猶掛細小霜花,柔弱依附的模樣,像不像菟絲子呢?我想起了一本書里的海蘭珠。一個來自科爾沁部落的滿族女子,一個被不懂她的世人詬病,菟絲子般委屈的女子。但在皇太極眼里,她宛如菟絲子在醫家眼里一樣:“我有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
懵懂年紀,尚未開蒙,不懂人世間男女情愛。翻開泛黃書頁,略帶憂傷的女子,迎面走來,一朵蘭花般幽幽綻放。我覺得柔柔弱弱的海蘭珠就是菟絲子。她是不是喜歡穿明黃絳紅的衣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本書里,充滿了她的嬌弱、依賴、西子般的美。“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直把一個馬背上的皇帝迷得神魂顛倒。他把她居住的地方賜名關雎宮。恰好我新讀了《詩經》里的句子:“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十二歲的女孩,懵懂,也明白一二:這位皇太極,是把自己放在普通男子的位置,去追求心愛的姑娘啊!書中說海蘭珠不是姑娘了,她在小花園里遇見皇太極時,恰逢新喪。失去了愛人的海蘭珠在草原苦悶憂傷,是來皇宮找姑姑哲哲、妹妹大玉兒散心的。滿人豪放,是不在乎什么姑娘、小寡婦的。皇帝一見傾心,遂納為妃,賜名宸妃。讀到這,小書蟲六丫頭大為驚嘆:“宸”字乃天子、帝王的別稱啊!據說當年的武則天曾喜歡這個字,終遭群臣反對,未敢自居稱之,悻悻作罷。豈料,千年后,被皇太極隨手給了海蘭珠。這是多大的寵愛。
“蘭兒她離了我,活不下去!”皇太極曾經這樣說。
是的,在大臣們的眼里,在哲哲和大玉兒的眼里,海蘭珠就是一株依附、纏繞的菟絲子。她柔柔弱弱示人,有沒有扮豬吃老虎的心機呢?十二歲的孩子哪里看得明白?只是覺得書中寫皇太極為她癡迷的兩件事,令人訝然。一件事是,海蘭珠的兒子死了,恰巧妹妹大玉兒的兒子出生了。她傷心欲絕,胡言亂語,說妹妹的兒子克死了她的兒子。皇太極居然鬼迷心竅似的,提著寶劍要殺了自己的親兒子,也就是后來的順治帝福臨。幸虧哲哲勸阻。還有一件事是,海蘭珠病危,皇太極從戰場撤回,不顧江山社稷,拋下強敵,拋下將士,一夜跑死五匹馬,趕到海蘭珠身邊。但佳人未等,已香消玉殞。皇太極思念成疾,兩年后也撒手人寰,找他的菟絲子去了。世人眼里,皇太極就是一棵茂盛的大豆植株。海蘭珠像不像一株菟絲子?她柔弱、依附、纏繞,最終吸盡對方精華。皇太極情深不壽,丟下江山,隨她去了。
由菟絲子我想到了《紅樓夢》里的劉姥姥。初讀《紅樓夢》,未解其意,覺得劉姥姥也是菟絲子,想攀附賈府這棵大豆植株。后來慢慢地,被她身上鮮活的生命力感染了。誰救贖誰呀?她一來,賈府的人都活過來了。
《紅樓夢》里的迎春,性格懦弱,卻做不了攀附而生的菟絲子。她與世無爭,只想做一個在花蔭下針穿茉莉的嫻靜女子,固守本心不被世俗所擾。但就是這么個安靜又美好的女孩,大觀園里最冷僻的紫菱洲,也不是她可以依附寄身的巢。她最終被推到中山狼孫紹祖的泥沼里,以最不堪的方式香消玉殞。名叫迎春,卻沒有春天,還不如一株菟絲子,讓人憐惜、悲嘆。
南唐后主李煜,他的大周后與小周后,表面上看來,她倆是依附李煜,因為他是皇帝呀!卻一個溫柔了歲月,一個暗淡了愁云。大周后給他修復了《霓裳羽衣曲》,給他發明了“首翹鬢朵”髻,給了多愁善感、詞人秉性的李煜甜到醉人的溫柔時光。李煜幸福、甜蜜,寫下了《一斛珠》,記錄他倆的婚后生活。雖然十二歲的女孩小周后還不太懂事,但囫圇吞棗間,也被大周后的香風迷醉了一把。我更是愛上了小周后的天水碧,她的那一抹千年青碧色,依云風生,療愈了李煜痛失大周后的哀苦孤立。所以她倆是菟絲子,也不是菟絲子。她倆有菟絲子的柔弱依附,卻也用菟絲子的一味藥性,治愈著一個詞人皇帝的憂傷與脆弱。她倆是《詩經》年代采唐人遺落的兩粒種子,在南唐生長、開花、結實。
六
“爰采唐矣,沫之鄉矣。”菟絲子啊哪里采?沫鄉的城邑邊上都是啊。采呀,采呀,一只方筐總也裝不滿,因為我的心中一直想著那個美麗的孟姜。“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孟姜在桑林深處等著我,邀我在上宮相會,在淇水之濱送我還。這樣盛大的情意,比春天還浩瀚。我端不穩,還怎么能夠一心一意采菟絲子呢?
采唐和我都是學校里的小秀才。我倆都喜歡讀《詩經》《唐詩宋詞》,也喜歡讀醫書。往往一本好書,同時發現,各不相讓。文靜的采唐在奪書之戰時,卻提刀執戟,絕不退讓。青木爺爺察覺狼煙四起,趕來調停。未果。一本書眼見著就要兩分天下。他呵斥采唐,要她拿出姑姑的胸襟,把書讓給大侄女先看。采唐含淚撒手,辮子差點掃到我臉上,她掩面而去。一連三天,她對我冷若冰霜,不理不睬。
不爭書的時候,我倆好成一塊掰不開的爛姜瓣子,發了芽也要長在一起,即使爛成一攤水也要摻和在一起流。星期天我倆一起讀書、寫作業。一人一只小竹籃,去大野里采菟絲子。采了菟絲子送給青木爺爺。他一高興,我就能換來一本好書,也能換來青木奶奶的韭菜扁食,或是鏊子烙饃。若碰巧,還能吃上青木奶奶的豬肉燉蘿卜。那豬肉肥而不膩,蘿卜油光軟嫩,甩開腮幫子大口吃喝,油喇子沿著嘴角往下淌,滴落在新做的明黃小布衫上。對窮孩子來說,那是天下最好的書本,那是天下最美的食味。
七
在生長著菟絲子的故鄉,我一邊采唐,一邊讀書,讀很多很多的書。課本之外的書,均來自青木爺爺的小木櫥。他簡陋的老屋里的兩架木櫥,涂著絳紫的油漆,很有年頭,泛著光陰的釉。一架為書櫥,盛著各類書。一架為醫櫥,上了一格格小屜,盛著各類草藥,屜上貼著紅紙黑字的名字。它們規規矩矩,各自獨立,又互相呼應。清癯的青木爺爺,被兩架木櫥熏染得一身書卷氣、一身藥草香,滿腹詩文藥理,令人肅然起敬。他的書雖然被他視若珍寶,卻對小書蟲毫不吝嗇,任我翻閱、拿去。有時候我覺得青木爺爺就是上天派來的神仙,懷揣悲憫與救贖,是貧瘠小村的一道亮光。他拿書喂食自己,喂食愛讀書的窮孩子;拿醫櫥里的根根草草醫治農人的尋常小疾;拿讀書、熬藥的邊角料般的零碎時間,去鋪擺小村里的婚喪嫁娶與大小事情。你說無所不能的青木爺爺,是不是小村搬來的救兵?他和小村相互依附,相互寄生,相互成全。青木爺爺不老,他不是白髯飄飄的老者。小村民風淳厚,因他輩分長,村里很多人都喊他“爺”。
青木爺爺親切又愛憐地喊我“小書蟲”。營養不良的大眼睛小六,小蜻蜓般粘到書櫥前,安靜捧讀,如饑似渴,肚子咕咕叫,也不知。娘端著飯碗來尋喚,說著“小六時常打擾”之類的客套話,一臉歉意。菩薩似的青木奶奶也常留我吃飯。我不生分,不推辭,捧上一碗飯擠到采唐的小屋里,倆女孩邊吃邊翻書。讀中學前的那一段時光里,我有大把的閑淡時間,可以拿來讀書。某日,讀到《桑中》,遇見老熟人菟絲子,卻因“采唐”二字而眼前一亮。仿佛一個窮人家的小妞,突遇富榮,便綾羅綢緞、插花戴簪,清貴起來,心里不免對它生了異樣的情愫。倏忽間,覺得自己也像一株菟絲子。可不是嗎?依附好書,饑渴纏繞,不分晝夜,汲取養分。只是“書”不是豆科,不是菊科,不是藜科。書是大海滔滔,書是山河昂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救濟了菟絲子,也強大了自己。
我在大野里采菟絲子,隨口歌詠著《桑中》,心上仿佛也有一片黃絲在雨水里悄然鋪開。采唐呀,采唐,我把菟絲子扯滿竹籃,送到老中醫的木櫥里,然后換取一部好書、一頓好飯。心思簡單,如此甜蜜。
【作者簡介】朱盈旭,筆名梅妝,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十月》《散文海外版》《草原》《紅豆》《星火》《民族文學》《散文百家》《散文選刊》《北方文學》等。著有散文集《杏花微雨》《花帖》等。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