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劉泰風：如實表達

在導演劉泰風眼中，電影是一件幾近神圣的事物，至少在對話的過程中，我們感受到了他通過語言傳遞過來的、對待電影的嚴肅與敬畏。

今年夏天，電影《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上映，講述了兩個當代大城市里“被困在算法中的人”的生活故事。這部拍攝于2022年疫情期間、完成于2023年的處女作，為劉泰風帶來了2024青年電影周（浙江）年度青年電影導演榮譽，也讓他獲得了今年第3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4個獎項的提名。

在2024青年電影周（浙江）閉幕式當天，我們在浙江國際影視中心大廳里，遇見了劉泰風導演。緣分使然，他欣然接受了我們的采訪。

《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全程在杭州取景，而杭州正是劉泰風度過大學時光（浙江傳媒學院）、無比熟悉的一座城市。但他卻否認這是他選擇在此地取景的主要原因，“中國是互聯網經濟的發源地，網紅經濟和互聯網經濟尤為發達，完全貼合我們這部電影的故事背景。”

劉泰風說，西湖邊蓬勃的直播生態讓他感受頗深，他因此決定將這種生態放入自己的電影里，作為背景補充。同時，這亦是他身為現實題材創作者的一份與生俱來的自覺，“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去做這件事，因為這種生態是真實的，能反映我們當下生活的真實面貌。這種面貌沒有對錯，也沒有好壞，我們電影當中的每一個人物也是如此。”

如實、恰如其分，是劉泰風創作時的兩個隱形原則，也是現實主義創作的兩個特點。圍繞著這個話題，劉泰風分享了更多關于個人創作風格的內容：童年時父母的耳濡目染、求學時不同電影大師的作品對他創作理念的影響，以及自己對電影膠片的理解與迷戀，都讓人深切感受到面前這位創作者對于電影的熱愛與堅持，并打心底生出由衷的敬意。

事實上，采用16mm膠片進行拍攝的《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劉泰風的創作目標，即讓這部現實題材作品借著膠片的顆粒感與厚重感，達到對現實生活細節的精準捕捉，更為寫實的影像風格賦予了作品更好的藝術價值。

這是當下數字化影像拍攝難以達到的效果，亦是國產電影中近幾年少見的一種創作堅持。都說電影是造夢的藝術，其魅力因大銀幕而生，畫幅的縮小會嚴重削弱這種魅力。然而《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卻降低了這種影響，至少在電腦這樣的小熒屏上，膠片的成像質感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影片的感染力，打破了小熒屏對電影能量釋放的某種桎梏。

這一刻，劉泰風的創作堅持，有了最為直觀而具象化的價值。

以下，是他在采訪當天的完整講述。

童年時期的耳濡目染

大約是童年上學那會兒，我就已經發現自己非常喜歡電影了。那是上世紀90年代，當時南京有一家著名的電影院叫曙光電影院，很大，影廳能容納一千多人。最深的印象就是我的父母非常喜歡看電影，一到節假日或是有新電影上映時，他們就會帶著我去曙光電影院看電影。千人大廳里座無虛席，那種感覺非常美好。

我從小學習美術，但在報考大學時，我開始有了想要拍電影的想法。

我對于電影的理解一直是“想要說話”，也就是把內心的想法表達出來。我的母親一直非常喜歡照相機這類的攝影器材，所以我從小就有機會擺弄照相機。當時最常接觸到的相機品牌是海鷗，還有佳能。我的母親是科學院里的一名科研人員，科研室里有一些沖洗膠卷的設備，所以那會兒我也會經常和她一起進出暗房，看到沖洗膠卷的全過程。

因為從小接觸這些事物，所以我的童年愛好就是平面攝影和畫畫。報考大學時，我又有了拍電影的想法，所以就想著可以報影視美術設計類的專業。當時浙江傳媒學院正好在南京招生，于是我就選擇了浙傳的戲劇影視舞臺美術設計專業。

進入大學之后，我在學校里成立了浙傳的第一個舞臺美術社，取名“超凡舞美社”。這個社團現在還在，我是第一任社長。我們在搭設舞臺的過程中觀看了很多經典的戲劇作品和文學劇本，我當時特別迷戀小說和劇本當中的人物與場景。那個時候，商業院線還不像現在這樣數量龐大，于是我們會通過更多的渠道去了解世界各國的電影，當時做得最多的就是租借DVD和VCD。

從大學開始一直到現在，我都盡可能地保持每天看一部電影的習慣，有些電影甚至會反復觀看。也是在大學期間，我接觸到了意大利的新現實主義電影，還有法國的新浪潮電影，以及中國第四代、第五代導演們的經典電影。

猶記得小時候，媽媽的單位里組織工會活動，安排大家看電影。那一天，我在影院里觀看了吳天明導演的《人生》，非常震撼。上世紀80年代初的這批導演，他們的創作能夠扎根現實，如今回想起來，對我還是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雖然當時我只是個孩子，對電影里的人物關系不甚了解，卻能夠直觀感受到細膩的畫面和演員精彩的表演所傳遞出來的信息。

在今年10月初的絲綢之路國際電影節上，我又有機會在大銀幕上重新回顧了吳天明導演的這部《人生》，驀然發現，它竟上映于1984年，而我正是1984年出生，冥冥中生出一絲莫名的牽絆感。也不由得想起，當年如此好看的一部膠片電影，經過現在的數字修復技術處理，依然顯得如此光鮮，質感無比地細膩。

吳天明導演的女兒吳妍妍如今是我的長片處女作《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的監制，她是我事業上的長期戰友，也是我生活中的好姐姐。她會與我講述當年吳導在西安電影制片廠與張藝謀導演、黃建新導演之間的故事，這些故事一點點滲透進我們的行為，固化成我們的創作方式與風格。

被算法控制住的我們

我的第一部作品是在大學期間拍攝的，那是一部粗糙的懸疑小短片，名為《就在你身邊》。雖然我是美術系的學生，但一直有拍電影的理想，于是在2004年，我開始自己創作劇本。

有了劇本之后，我就找了學校里燈光系和錄音系的同學一起幫忙，其中就有如今已經很有名氣的女演員戚薇，當時她是這部短片的女一號。我們這么一個小小的劇組，拿著一臺DV攝像機，在學校周邊拍了7天時間，雖然成片粗糙，但現在回看起來依然很有感覺。

在那個拍攝短片的過程里，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對于表達和說話的渴望。所以臨近畢業時，我已經有了許多職業規劃，比如說進入電視臺工作，或是去劇組從最基層的助理美術道具師做起，再慢慢學習電影制作的知識。

而想要進電視臺工作，是因為長期以來，我都對社會話題和民生問題格外關心。這其實也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因為我父親就是一個每天都會看報紙的人，他看完的報紙我都會拿來讀一讀。我腦海中與文字相關的資訊，很多都是通過讀報紙、看雜書、讀歷史獲得的。

我的長片處女作《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正是從每天閱讀的社會新聞中獲得的靈感。2021年，在北京的一次前往工作的路上，我開著車，差點撞上一個闖紅燈逆行的外賣員。那一瞬間，我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想到了很多東西，同時也聯想到之前看過的一篇報道——《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它詳細記錄了很多算法經濟下的外賣員的困境。

讀完那篇報道后，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被算法控制住了，在互聯網經濟的洗禮下，我們改變了曾經的行為方式和生活習慣。而對于電影創作者來說，我們同樣也受到數據和平臺的限制。我的直觀感覺是，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然而這背后的唯一目的就是降本增效，為了生存。那么還有什么是我們應該要去保護，或者說是必須要完成的事情？我們的人生究竟何去何從？在如此高速運轉的社會機器之下，是否埋藏著問題和隱患？這是我當時所思考的問題。

因此，當我差點撞上那名闖紅燈的外賣員時，我突然間冒出了這個念頭：我要拍一部這樣的電影啊！

膠片的魅力

關于劇本創作，我的最初思路是：一起車禍—兩個家庭—一個社會。沿著這個思路，我開始了劇本創作。從創作到拍攝，這中間經歷了大約一年時間。這期間，我與另一位編劇不停地收集相關的社會資訊，與身邊正在互聯網大廠上班的朋友們聊天，觀察他們的生活，同時也和很多外賣員、保潔阿姨、樓下遛狗的大爺們聊天，試圖從生活的細微處提煉出創作細節。

在技術設備方面，《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采用了16mm的膠片進行拍攝。關于膠片，我認為大眾在認知層面有一定的誤區。電影從1895年誕生至今，有將近90%的作品都是用膠片拍攝的，電影的數字化改革起始于2010年。這就意味著，在膠片電影時代，影像的技術與表達早已非常成熟。

因此對于一個創作者來說，一個影像的形成和出現，風格首先要符合他想要講述的故事與題材。對于一部現實主義電影來說，它的真實感和對社會細節的精準捕捉是最為重要的。而與之適配的影像風格，無論是采用35mm的膠片，還是16mm的膠片進行拍攝，都能獲得很好的藝術價值。

就像電影《河邊的錯誤》，當時就借用了《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的全套原班膠片攝影設備。在拍攝我的這部處女作之前，我們做過諸多調查，攝影機和膠卷也是從國外引進的，其中一位掌機的攝影師背著30多本膠卷，從洛杉磯輾轉多個城市，克服了諸多困難，才將材料運到拍攝現場。因為我們確實想認認真真地做一部膠片電影。

膠片的魅力不僅在于電影本身的質感，而16mm膠片所產生的顆粒感與故事感，以及在捕捉生活時的機動性和紀實性，都要更為優越，給觀眾帶來的感覺也更為純粹。關于這一點，35mm的膠片做不到，數字攝影機更是做不到，因為數字攝影機的成像效果會帶有一層天然的數字濾鏡。

不久之前，我曾在北京參加過一次膠片產業論壇，期間，著名攝影師趙曉時說過一段話，我當時聽完覺得十分受用。他說，在膠片時代，大家都在追求如何將畫面做得更加細膩，就好比在黑膠唱片時代，人們會渴望獲得更加純粹的音質。然而進入CD時代后，人們反而又開始懷念黑膠的顆粒感。事實上，這兩者并不矛盾。就像當今的數字影像，已經可以將畫面做得無比細膩，然而像克里斯多弗·諾蘭、馬丁·西科塞斯、昆丁·塔倫蒂諾這樣的大導演，依然在堅持拍攝膠片電影，這其實是一種物理層面和心理層面上的作用。

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對我的影響也很大，他執導的《撒旦探戈》是我每年都要花7小時看一遍的作品。這部影片上映于1994年，7個小時的黑白影像調度，看起來如此漫長，卻為何能讓觀眾沉迷整整30年？因為影片本身極富魅力，同時大銀幕成像又無比細膩，極具歷史厚重感，這正是膠片本身的物理厚重所帶來的效果。

現實主義是創作追尋

除了貝拉·塔爾導演之外，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還有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一批導演，比如維托里奧·德·西卡、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羅伯托·羅西里尼等等，我也都很喜歡。其實回過頭再看這些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它們都是黑白影像，也沒有什么華麗的調度和包裝，但在影像的表達上卻是極為深刻的，能夠直擊觀眾的心靈與生活。

很多電影往往沒有閉環式的結尾，但正是這種半開放式的設計，能夠為作品帶來余韻，引導觀眾在走出電影院之后依然保持對影片內容的思考，與導演的表達形成思想上的碰撞。事實上，電影應該要成為一種精神文明的依托，因為它具有支撐人們生活的精神力量。那些偉大的導演，他們都將自己的攝影機對準生活中的平凡人，甚至會把攝影機的腳架降低，用平視的角度去記錄身邊的所有人。

《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的結尾也是開放式的，但其實我并沒有在刻意模仿或是致敬任何人。這又讓我想起英國導演肯·洛奇2019年上映的那部《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這也是一部講述底層快遞員生活的電影。男主原本是一名建筑工人，由于失業而成為一名快遞員，由此展開了他的日常生活與家庭矛盾。

這部電影也是在結尾處戛然而止，這種表現方式其實是一種創作態度。類似的現實主義創作手法幾乎都是以目的為主，創作者有獨屬于自己的理念和價值觀，以及對整個世界的認知。他們善于發現現實生活中的種種問題，這些素材背后他們創作現實主義影片的目的。因此，現實題材成為他們的表現手段，亦成為他們一部又一部作品的核心主題。

這種創作態度，正是我始終在追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