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總是很用心地觀察自然。
他喜歡從人群中走出去,在天遼地闊的場域冥想宇宙。他觀察風,觀察空氣。絕對的孤獨,產生純粹的思辨。他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的“獨”是徹底、絕對的孤獨。跟大風對話,跟空氣對話,跟塵埃對話,跟生物的氣息對話,他解脫了“人”的許多偏見,回到自然的原點,還原生命最初的本質。
我喜歡他觀察天的顏色,他用了“蒼蒼”兩個字。民歌里有“天蒼蒼”,也有“蒹葭蒼蒼”,民間也用“白發蒼蒼”。“蒼蒼”不像是視覺上的顏色。“蒼蒼”常常和“茫茫”用在一起——“天蒼蒼,野茫茫”,蒼蒼茫茫,不是確定的顏色,是視覺極限的渺茫浩瀚吧。正是莊子在《逍遙游》里說的“其遠而無所至極邪”,無窮無盡的“遠”,無法用人類距離測量的“遠”,眺望太空的蒼茫,不是顏色,其實是虛空無盡。
莊子給了一個文化思考“遠”的哲學,使后代的繪畫放棄了色彩模擬,用單一色系的墨不斷渲染,理解了更深層次上“蒼蒼”的意義。
他在孤獨里如此看大,看遠,看近,也看小。他在一間土坯屋子里觀看地上凹下的小小水洼,他把一粒芥子放進水洼里,看小小的芥菜種子優游水上,像一艘船。他知道如果放一個杯子在水洼里,就要擱淺停滯了。
他像一名有耐心的物理學家,反復實驗,反復練習,大和小,遠和近,漂浮和沉滯,飛翔和降落——從小水洼負載的種子,到“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的大鵬鳥,他又回到可以一飛六個月不停息的飛行的夢。他說了物理的觀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他在觀察飛行,觀察飛翔中羽翼和氣流的關系。
俞大綱老師在1976年送我一部《莊子》,是嚴復注解的。嚴復從英國學海洋軍事回中國,他看到了歐洲強權“船堅炮利”背后真正應該學習的,是向大自然挑戰的孤獨精神。他翻譯了《天演論》,也用《天演論》的觀點重新詮釋《莊子》,讓《莊子》擺脫上千年來“隱世”“消極”哲學的誤解,發揚《莊子》觀察自然、探究自然的正面意義。
“背負青天”是那只飛起來的大鵬鳥在九萬里高空御風而行的美麗畫面,像是莊子為人類早早勾畫了航向外層空間雄心壯志的預言。
(摘自《臺港文學選刊》2024年第4期,張云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