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振興與新農人形象

文學評論家。曾任《文藝報》副總編輯，作家岀版社總編輯。現為中囯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

作家溫燕霞立足革命老區生活，緊跟現實變化的節奏，把握時代跳動的脈搏，不斷創作優秀作品。不久前，我們剛讀到她的長篇小說《琵琶圍》，而現在我們又讀到她的長篇小說《鳳凰飛》。兩部作品可以看作姐妹篇。前者主要講述的是脫貧攻堅時期，駐村扶貧干部下到最貧窮的山村，幫助農民擺脫貧困的故事；后者則講述進入鄉村振興時期，農民自覺行動起來，建設美麗鄉村的故事。兩部作品視角不同，卻都觸及了破解“三農”問題的時代大主題，都是積極反映現實、熱情表現時代的優秀作品。

一

鄉村振興銜接脫貧攻堅，是中國人民“擺脫貧困”斗爭的深化，觸及的社會面更廣，面臨的問題更復雜，需要破解的難題會更多，任務更加艱巨。鳳凰村的“兩委”對此有著充分的估計和準備，才會在年關到來時放出“英雄帖”，號召從鳳凰村走出去的成功人士和能人賢達回村創業，為鄉村振興和美麗鄉村建設出一份力，做些實事。柳秋蘭不算成功人士，也不算能人，只是嫁到城里，靠做超市養家糊口的進城農民，但是她還是為村“兩委”的“英雄帖”所動心，帶著兩個妹妹柳夏花、柳冬雪回鄉參加鄉賢座談會，考察投資環境，尋找創業機會。實際上，柳秋蘭的“綠枝超市”經營碰到了很強勢的競爭對手，出現了相當大的困難，正在謀劃新的出路，也許，回村創業是個不錯的選擇。在座談會上，億萬資產的云高公司老板的女婿、掌握公司經營大權的嚴慶瑞決定動用大資金建設鄉村民宿，發展鳳凰村的文旅產業；同樣有經濟實力的嚴亞寧則打算投資農家樂，建有檔次的鄉村酒樓；城里的畫家張孝哲是嚴亞寧的姐姐嚴金平的對象，他雖然不討丈母娘喜歡，卻仍然愿意在鳳凰村辦一個藝術培訓班。而柳秋蘭則提出了一個與所有投資人掙錢效應思維完全不同，也是投資人看不到的思路，她要承包一百多畝的荒地，種植仙人掌，養殖胭脂蟲。這是一種應用于當代女性化妝業的生產原料，很有商業前景，一般人卻不看好。

為了這個項目，柳家三姐妹付出了比別人更多的努力，也經受了更多的艱難。特別是柳秋蘭，幾乎所有的困難都必須自己去克服，所有的問題都得自己去扛，身上的擔子特別重。這對一個弱勢女性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考驗。鄉村振興必須走產業化道路，而產業化的每一件事，做起來都不容易，柳秋蘭的項目更具想象力，更具創新價值，做起來就更是困難重重。作品真實寫出了鄉村振興的復雜性、曲折性和艱巨性，通過柳秋蘭項目的推進過程，也讓我們從中看到，充分調動人民群眾的內生動力，充分發揮人民群眾的創造，困難就能得以破解，鄉村就能得以振興。

對鳳凰村來說，鄉村振興不僅意味著經濟需要振興，也意味著文化需要振興。小說描述了鳳凰村的獨特社會歷史現實狀況。鳳凰村兩大族姓的柳家和嚴家過去長期不和，矛盾沖突比較劇烈的時候甚至發生過械斗。歷史上，柳姓富，嚴姓窮；柳姓收留嚴姓，嚴姓多給柳姓打工。不過，這一切，都在百年前的一場異常劇烈的革命歷史進程中改變過來了，調整出新的關系：嚴姓人丁興旺，掌握了主動權；柳姓人在革命歷史中不斷衰弱，淪為弱勢族姓。族姓之間的現實矛盾深層結構中，實際上就是這種歷史關系在起根本性作用。或者說，現實的族姓矛盾，傳遞出歷史沖突的回聲。新中國成立后多年，鄉村的基層領導權，多數情況下，都掌握在嚴姓手里。一般情況下，相安無事，一旦產生利益的沖突，就看出互不相讓。現任的村黨支部書記嚴俊翔和駐村第一書記李海峰意思非常明確：只有讓兩個族姓的群眾療治歷史的傷痛，擺脫歷史的陰影，真正和解，才能凝聚起思想共識，激活創造的力量。而破解難題的出路在共同發展，在鄉村振興，在共同富裕。他們這樣想，也這樣發力，引導著兩姓群眾在鄉村振興中走出了歷史困局，開創了新的鄉村文化。小說寫文化，不光寫風土人情、民俗傳統，而且把筆觸深入到歷史的深處，勇于觸及深層次的矛盾，放手寫出文化的深意、文化的精神，從而擴展了作品的內容，深化了作品的主題。僅這一點，就比其他同類題材化得開看得遠想得深。

二

所謂的歷史關系、現實關系、經濟關系、文化關系，再復雜，說到底都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在人與人之間的復雜性中得到表現。長篇小說《鳳凰飛》深知這一點，也因此，故事在組織人物關系上，下了相當大的功夫，從柳秋蘭三姐妹入手，不僅講述了一個結構復雜的小說故事，更重要的是真實揭示出鳳凰村鄉村振興的矛盾沖突，多層面地展現生活的風貌和時代的精神。

柳秋蘭與嚴慶瑞是中學同學，曾經是戀人。嚴慶瑞考上大學，柳秋蘭沒有考上，便主動結束兩人關系。多年以后，在鄉賢座談會上再次見面時，嚴慶瑞已經娶了大老板之女歐陽夢為妻。妻子任性，公主病嚴重，又愛吃醋，生怕帥哥嚴慶瑞在外面養小三，整天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柳秋蘭的創業思路引起了大家的興趣，也為嚴慶瑞所看好。但他知道，這是一個高投入、慢回報的項目，以柳秋蘭目前的資金實力，無法維持多久，必須要有合伙人加入。柳秋蘭直接找了歐陽夢談合作，嚴慶瑞則暗中支持。歐陽夢一開始也充滿熱情，隨著項目的展開，困難越來越多。她吃不了苦，又知道嚴慶瑞與柳秋蘭少男少女時代的戀情，一氣之下中斷了第二筆投資，要撕掉合同，讓柳秋蘭把股份贖回。“仙人掌園”的資金眼看斷裂，即將引發一場嚴重的后果。柳秋蘭急需生產資金，又怕過度卷入嚴慶瑞與歐陽夢復雜而且有些病態的關系，十分為難。

妹妹柳夏花與嚴亞寧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在別人的眼里是一對戀人，其實他們從小到大都沒有來過電。柳夏花是個風風火火的性格，本來幫著姐姐管超市，到鳳凰村以后，無心經營家庭小飯館，后陰差陽錯與沙石公司的劉水根對上了眼，二人撞出了愛情的火花。劉水根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企業家，他的沙石生意，因國家保護環境、保護資源力度空前加大，面臨叫停。與柳夏花戀愛后，在鳳凰村發現了很好的商機。他和柳家姐妹聯手，經營村子里的空置房，吸引城里的老年人來不需要空調機的“天然養吧”鳳凰村長租居住，并由此突發靈感，投資建老年公寓，發展養老產業。

三妹柳冬雪生性浪漫，在農村住不長，向往城市生活，熱心美容行業。遇上了帥哥楊文，給她買名牌包包和高級的衣服，但實際上楊文是個騙子。柳冬雪差點被騙財騙色，情緒相當低落。嚴亞寧偏偏喜歡她，用真心的愛溫暖她的心，把她從迷惘中解救出來。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在鄉村通過拍微電影介紹美麗鄉村，服務了社會，也確立了自我價值，找到了自己美好的人生。

作品以三姐妹關系為故事線索，很巧妙地把鳳凰村的復雜社會關系交織在一起，組合成一幅生機勃勃的鄉村生活畫卷，也展現出鳳凰村向上的新型經濟、社會、道德、文化的關系。鄉村經濟發展的困難，在新型的人際關系中得以紓解；鄉村的歷史陰霾，也在這種新型的人與人的關系中得以驅散；新時代的美麗鄉村，也在這種新的人際關系變化中得以展開。

三

作品用心揭示鳳凰村的歷史關系、社會關系、人際關系，更用心去塑造人物形象，尋找出鄉村人物“新”之所在，新時代精神之所在。小說重點描寫那些離開鄉村又回到鄉村的農民。他們很多人都在城市打工，為數不多的人有了創業的機會，少數人創業成功，成了大老板。無論他們成功與否，都經歷了風雨，開闊了眼界，已經不是傳統的被捆綁在土地上的農民。當他們重新回到鄉村，重新站到家鄉土地上，必然把從外面世界帶回的信息、意識、思想和文化，融入自己的鄉土，呈現出不同的理念、觀念和思維方式，也呈現出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追求。他們現在所擔當的社會角色，被稱為“新農人”。他們有不同的人生經歷，卻在鳳凰村凝聚起共同的生活目標。

小說的女主人公柳秋蘭形象就具有新農人的特質。她雖然生活在城里，但并不光鮮，甚至有點灰頭土臉。丈夫秦玉國失蹤多年，生死不知，自己帶著女兒秦綠枝還有婆婆，靠經營超市生活。超市生意越來越慘淡，未來的日子沒有保障，是家鄉的“英雄帖”讓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打開了自己再次創業的空間。就是這個看上去弱勢的傳統女性，不僅是家庭的主心骨，也是家族的主心骨。小說著力突出她性格的幾個方面，寫出了她的主心骨作用，也塑造出一個新農人的形象。

其一，她身上有堅強的意志品質和生存能力。她不是創業英雄，也不算成功人士，卻有著比別人更樂觀的更堅韌的生活意志，堅信她的丈夫沒有死，一定會回來。所以，她一個人挑起生活的重擔，把自己不算富裕的小家打理得殷殷實實，等著與親人重逢的那一天。從這里，可以看出這個人物身上閃爍著老區鄉村女性的道德品質的光彩，更表現出傳統中國婦女的優秀品質。關于“老區女性”的品質，值得一說。作家對老區歷史有著深入靈魂的體驗，深知老區婦女所經受的歷史苦難和生活折磨，也體悟了老區婦女的堅強，因此，她的筆下，老區女性那種獨特的外綿里硬的堅韌個性就會自然流入柳秋蘭的性格里。因為融進了地域文化，柳秋蘭這個鄉村女性性格內涵就顯得豐富得多，形象也豐滿得多。

其二，她的目光遠大，有鮮明的先進意識。雖然經營小本生意，雖然守著一個傳統家庭，但她的思想一點也不落伍，很有創業的頭腦和直覺，現代意識深藏不露，一旦機會時機成熟，就會迸出耀眼的光彩。正因為有這種素質，當拿到家鄉“英雄帖”時，她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破解困局的好機會。不是去賺村子里的錢，但在服務鄉村振興的大局里，個人事業也一定能夠發展起來，所以，她能堅定地帶著自己的兩個妹妹回到鳳凰村去。在座談會上，她提出的開發荒山種仙人掌、養胭脂蟲的主意更不是心血來潮、一時沖動，而是自己調研思考多年的“商業秘密”，具有超前意識，連那些大老板、創業達人也跟不上，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

其三，她性格中的吃苦耐勞和務實精神。她當然知道，自己多年積攢起來的百八十萬元，扣掉留給女兒將來上大學的教育費用，所剩無幾，根本無法長遠投資，必須找到合伙人。在嚴慶瑞的暗中幫助下，她得到了歐陽夢的資金。然而，歐陽夢雖是富家之女，但任性無常，一不高興就撤資，全然不遵守商業信譽，給柳秋蘭的仙人掌園建設造成風險。還是嚴慶瑞堅持按合同辦事，才化解了風險。她意識到，這個項目碰到的困難，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多，因此，得有多手準備。她和妹妹一起把自己家的特色餐廳做好的同時，又著手做一些投資小、見效快的項目。如收集村子里空置的民居，收拾干凈，租給愿意到鄉下住一段時間的老人。她又在村子里種了很多花，把人居環境打理得十分美麗，讓老人們住得安心舒心。緊接著，她和劉水根策劃了老年公寓項目，與嚴慶瑞打造的鄉村民宿相互呼應，形成一個立體的鄉村產業群。

其四，柳秋蘭是一個善良的人。她在鳳凰村投資，雖然有盈利計劃，但同樣看重幫助村民解決就業問題。“仙人掌種植園”就安排了三十多個“可能會返貧”的村民就業。她的小飯館規模不大，飯菜有特色，很受歡迎，父母幫忙就足夠了，但她還是擠出了工作職位，安排貧困群眾。她的這種好心腸，得到了好口碑。相比之下，歐陽夢就顯得有錢人高高在上，不把村民當人看。她雖然不是壞人，可老百姓對她評價不高，也不接受。

其他幾個回鄉創業的新農人如柳夏花、柳冬雪、嚴慶瑞、嚴亞寧、劉水根、張孝哲也寫得很好，性格各有特色，他們和柳秋蘭一起，構成了鄉村振興中最初一批新農人群像。嚴慶瑞這個人物會更有戲劇性一些。他因為長得帥氣，被富二代歐陽夢看上，招進家族里。他感恩戴德，拼命為歐陽家族工作，希望得到賞識。他以自己的能力進入公司高層，擔當起重要的經營責任。然而歐陽夢一直在懷疑他、控制他、監視他，一天二三十個電話，非常病態地要他報告行蹤，搞得他無法正常工作。他開始后悔自己的情感選擇，也在思考離婚的可能性。他正是帶著這種心情，加入了鳳凰村的鄉村振興，自然會產生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來。小說情節安排他最終還是與歐陽夢和解，不過，我們看到了這個富商復雜的內心世界和一種扭曲的性格，也看到鄉村生活對一個人精神的拯救和性格的打造。

作家筆下的新農人，特別是柳秋蘭這個形象，到鳳凰村創業，并不是給這個還不富裕的鄉村一種恩賜，而是對家鄉的感恩。她因為回到了鄉村，才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是美麗的鳳凰村養育了她、成就了她、塑造了她，使她融入了新時代，成長為一個新農人。這樣的思想意識，使這個人物形象同樣具有文學“新人”的品質。小說選擇了大團圓結尾，讓柳秋蘭的丈夫秦玉國恢復了記憶，回到了家庭生活。這一筆，看似有些理想化，卻也表現出作家對人物的愛憐，更體現出作家的文學觀。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