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風有年輪

如果風有年輪，那么拂過面龐的風，能否為你吹誦一個個內心舍不下的故事，當你站在風中，便成為了風的一部分，而風，沒有邊界……

掠過山頭的黃昏容易讓人想起舊事。“咪索拉咪索，拉索咪哆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這是一段輕揚悅耳的旋律，也是一段悠悠逝去的光陰。我的父親于1986年入伍，軍營內蒙古武警第三支隊位于呼和浩特市東門外，八載軍旅生涯，是對父親的考驗。從新兵入伍三個月集訓的千錘百煉到隆冬值守站崗的披星戴月，從半夜集合哨音的朦朧睡眼到越過層巒疊嶂的跋山涉水，他們的生活，就像麥田里的守望者一樣，戳著，站著，立正。那些等待月亮的時刻，總是難熬，“白天兵看兵，晚上數星星”，天空那一輪圓月被黃燦燦的月暈襯托著，月光如透明的薄紗，清風拂面后，樹影婆娑時，渴望不安被補償，孤獨被蒸發。

日子像綾緞抽絲般偷偷滑過，拉響了無數通往異鄉列車的汽笛聲。父親說每每在訓練場上聽到羅大佑的《童年》時，心里就會掀起波瀾，那個越來越能獨當一面的士兵曾經也是個義無反顧的少年，只是所有的少年，注定被時間“稀釋”。他平靜地告訴我：“我早已經將大山深處里的那份寂寞化作一份無悔，無悔的是我的選擇。”八載寒暑，父親把美好的青春獻給了軍營，把一片深情留在了昨天。往事隨風，他們的駐地早已消失，但那段寂寞又充滿“燃點”的歲月如影隨形，是時光中流轉的激情與希望，在流光溢彩的日子里永久珍藏。

在我上中學之前，我們家一直定居在山東肥城的柳溝村里，父親是家里的老大，從小就與土地為伴，他執著于讓家人吃飽飯、吃好飯，即使退伍后依舊初心不改，下班回家，身上也有使不完的牛勁兒，用自己的勤勞和汗水征服著桀驁不馴的田野。掌握豐收“密碼”的父親每年從冬季就開始準備耕種，皚皚白雪覆蓋山川田野，父親根據幾十年的耕種經驗，精心挑選土壤肥沃、地勢平坦、灌溉方便的地塊，邀請街坊鄰里的專業戶進行土壤檢測。在父親的記事本上，“任務圖”“時間表”清晰明確。不僅是選土地，選擇種子也是一項大學問，在我印象里，他經常會在炕頭上做實驗測試種子發芽率，經過實踐，父親總能百里挑一，挑出優質的種子。左鄰右舍聞訊而來，經常找他切磋經驗，坐在炕頭上喝茶聊天，請教選種的秘訣，抗病性、抗寒性，父親說得頭頭是道。

在肥城生活的那些年，父親身為一名扳道工人，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樣，每天早上推開門后，面對的是重復、單調的工作，回到家后，一把鋤頭扛在肩上，一頂草帽戴在頭上，守候著麥田的每一步成長。如果說風有形狀，那一定是麥浪的翻滾，秋天的田野天高云淡，父親在黃綠交錯的麥田里抽出一個麥穗，放在手里揉搓，放在嘴里嚼碎。父親總會說，這麥穗是甜的，其實，是父親的心里甜。他還喜歡使用傳統方式收割，每到豐收時節，就會動員全家一起到田間干活，割麥、曬麥、打麥，雖然辛苦，但能和家人一同享受豐收的喜悅，這是我記憶中最幸福的時刻。春種秋收，夏儲冬藏，即便耕種勞累，但父親堅持讓餐桌更加健康、更加豐盈。

流年似水，一些故事來不及開始，就被銘刻在昨天。2009年，全家因父親的工作調動迎來了一次變遷，走進了城市。第一次坐上綠皮火車踏進夢中的呼倫貝爾草原，晚風輕撫著天上的繁星，牛羊如云落邊陲，這景象讓人如癡如醉，一往情深。車窗外，午后的陽光是溫柔的，天上的白云是帶著七分清涼的，一百五十里全是草原。

踏入第二小學的門檻時，老師的慧眼不經意間捕捉到我性格里那份含蓄的活力。她建議我加入校體育隊，一個僅需占用傍晚自習時光便能參與的團隊。令我驚訝的是，隊伍中不乏學業上的佼佼者，他們雖不以體育為專長，卻同樣熱衷于在這片充滿活力的場地上，強健體魄，愉悅心靈。鑒于當時學業的負擔尚輕，我欣然應允，卻未曾想這一簡單的抉擇，悄然間成為了我成長路上的一股無形推力。

談及體育，我的父親在朋友圈內堪稱“傳奇”。他選擇了軍旅生涯，以辛勤耕耘詮釋著對生活的熱愛，而更為他所自豪的是，從學生時代直至不惑之年的體育健將身份。與熒幕上那些高大威猛的運動員不同，父親身材并不魁梧，短發寸頭，同學們親切地戲稱他為“小老頭”。然而，這位“小老頭”卻總能在各類地市級乃至更高層次的賽場上，以驚人的耐力上演逆轉好戲。身為一名中長跑界的佼佼者，每次茶余飯后談及賽場上最后沖刺的二百米時，他的眼神瞬間變得犀利，仿佛時間倒流，重回那熱血沸騰的賽場。盡管常被他的專注模樣逗樂，但笑過之后，父親總會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堅持，是人生最寶貴的品質。能在平凡中追求卓越，方顯個人價值。”

當我將加入校體育隊的消息告知父親時，他并未多言，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既然選擇了，就要堅持到底。”起初，訓練僅限于放學后的短暫時光，但隨著菜鳥們的逐漸適應，晨訓的號角也悄然吹響，六點的校園，迎來了我們新的征程。這一變化，自然逃不過父親的法眼。于是，每天清晨五點，他便化身我的私人教練，監督我踏上前往學校的慢跑之路。不到兩公里的距離，成了我們父子間無聲的默契與陪伴。

在校隊中，我目睹了學長學弟們在教練指導下刻苦訓練的身影，而父親則以他專業的眼光，毫不留情地指出我每一個不規范的動作。這種近乎苛刻的指正，讓我在隊伍中顯得格外“耀眼”，連低年級的學妹們也忍不住在背后議論我這位“又菜又愛被訓”的學長。面對這樣的壓力，我曾萌生退意，但父親的態度卻異常堅決。在他看來，熱愛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抹亮色，而真正考驗我們的，是那份為了熱愛而勇于挑戰自我的決心與勇氣。他告訴我，面對挑戰的態度，就能夠定義一個人的高度。

從那以后，我遵循父親的思路繼續堅持下去，即便得不到教練的重視，我也會在父親的指導下直面眼前的挑戰，因為我能從他執著的眼神中讀到一絲期待，而我加入體育隊的初衷，也正是我內心深處一份關于自我超越的期待。而后的初中、高中，我一直以一名“準體育生”的身份報名運動會的各項賽事，幾年里累積了N次贏和N次輸的經歷，有比賽就有輸贏，逐鹿問鼎之爭，向來是輸多贏少……

初中生涯的首次800米中長跑報名，對我而言是一次青澀而深刻的啟航。由于缺乏經驗，我在賽前貪吃零食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當我拼盡全力沖過終點后，卻只能孤獨地蜷縮在賽場一隅，干嘔聲伴隨著內心的波瀾，與不遠處那位榮獲年級第三，被同學們簇擁如星的場景形成鮮明對比。那一刻，我仿佛化身午后陽光下一只失落的孤雁，靈魂在空曠的場邊徘徊。自此我深刻體會到時間的無情與公正——它慷慨地給予每個人相同的賽道，卻從不為任何人按下暫停鍵。

接下來的幾年里，我一直嘗試著讓放棄、害怕成為手下敗將，即便沒有父親那樣的天賦，也即便沒有在任何賽事中脫穎而出，但我相信不被輸贏的分數定義，屬于自己的滿分才能浮出水面，就像飛躍汪洋的鳥，只管揮舞翅膀，而當我們拾級而上，一覽眾山的那一刻，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勛章。

豐子愷先生說：“你若愛，生活哪里都可愛。你若成長，事事可成長。”如果說那些年累積的輸與贏都是注定的因果，那么如何去愛、如何去成長，考驗的是我們能否與自己“和解”。

步入高二，學業的難度逐步增大，我的學習之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這份無力感，實則是我自初中以來便時有感觸的老友，它提醒我，綜合能力的錘煉非一日之功。我曾孤注一擲，精研一門學科，幻想能以單點突破，照亮全局。然而，現實的成績單給我澆了一盆冷水，那門我自認為已“馴服”的科目在班級的排名中黯然失色。反觀同窗，他們的成績無一偏廢，令人心生艷羨。

高三的某個靜謐夜晚，父親的話語如同冬日寒風，穿透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他詢問我的未來規劃，空氣在這一刻似乎凝固。我未能直面他的問題，更未能回應他隨后而來的深切憂慮，正當氣氛緊張至極，父親的怒意化為行動之時，我卻意外地感受到這位五旬老漢的力量已不復當年。這是一場兩代人的對話，一個年過半百的父親與一個義無反顧的少年之間的碰撞，但這一次，他強硬的方式沒能將我“制服”。

第二天，我被父親一氣之下送到東牧社，那里有父親一同從軍的戰友，大伙兒都管他叫“老白”，臨走前父親買了一兜罐裝啤酒，一包花生米和一袋咸鴨蛋，兩個幾年沒見的戰友，便開了兩罐啤酒敘舊。當時的老白衣衫襤褸，45號的迷彩板鞋補了又補，根根銀發半遮半掩，身上裹著一件土紅色的針織馬甲，暗黃泛紅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在秋日的映射中一眼便能看透他的辛酸。

臨走前，父親囑咐老白要帶我憶苦思甜，老白心領神會，點點頭便將父親送上客車，帶我向他的駐地走去。雖是立秋，道邊的野花野草依舊生機盎然，走了很久來到對面的草坡，發現一群雪白的羊悠閑地吃著干草，落日的余暉正在輕輕地撫摸著它們柔軟的羊毛，直至太陽入窩，羊群才沿著小道陸續走回帳篷。這游牧的景象就像一幅立體的畫，更像一首平仄押韻的詩。

放羊，是個苦活兒。不管刮風下雨還是冰雪霜凍，放羊人都不能休息。我記憶中放羊的苦，倒不是嚴寒酷暑，而是孤獨。放羊久了，不會在意天氣的冷熱，只有孤獨最難熬。小孩愛熱鬧，可是放羊，基本上一整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坐在大山里，能聽見羊吃草的聲音，風的聲音，蟲子的聲音，鳥的聲音，就是沒有人的聲音。山上也有別的放羊人，但放羊人不能相互湊在一塊說話，因為羊群不能太靠近，靠近了就會混群，把幾百只羊分開是一件很費勁的事。放羊，說簡單也簡單，但要干好了不容易，有經驗和技巧，也得掌握羊的習性。比如，冬天，羊群順著風的方向走，夏天，逆著風走；天太熱的時候，綿羊會頭頂頭，圍成一堆待幾個小時，也會躲在水溝里乘涼；春天，羊群容易奔跑，秋天的羊群你不趕它不動……

老白的愛人離世早，每個月僅僅依靠為戶主放羊喂草的一千多塊錢勉強維持生計，他的女兒獨自在外闖蕩，老白也經常自責沒有多余的能力在生活上給女兒提供任何幫助。作為父親的老戰友，老白對我很照顧，但每天的晚飯大多是大頭菜炒肥肉片，好的時候也只是燉一碗口味寡淡的土豆塊兒，吃飯的時候他還經常告訴我要狼吞虎咽，那樣才容易飽得快，可以想象他為了給女兒攢點嫁妝，平日里吃得有多簡單。無依無靠的他，身邊有了我的陪伴顯得不再孤獨，晚飯后，老白掀開遮灰布，打開信號若隱若現的電視機，那時有一檔熱播的節目叫《歡樂喜劇人》，我們總是在陣陣歡笑中度過一夜又一夜……

之后的某天，老白對我說社區附近的高壓線路出了故障，初步通知要停電半個月之久。聽到消息后的我雖然表面很淡定，但離開電源的生活，讓周邊的煙火氣氤氳著陌生，使人心里百感交集。那天夜里，我靜坐在炕上，聆聽著老白回憶起他們這群戰友32年前的往事，印象最深的就是新兵三個月的集訓，呼嘯寒風里的巡視執勤和半夜三更緊急集合的驚心動魄。即使窮了一輩子，老白也并沒有埋怨自己的出身，他也會像大部分父母一樣教導我：只有學習才能改變命運。

四個月后，“刑滿釋放”的我接過了老白一個月攢下的三百塊錢，坐上客車回了家。那年九月，我考入職業技術學院，同父親來到包頭。在入學前的最后一晚，我們找到一家當地特色燜面館，這是我和父親喝的第一次酒，觥籌交錯間父親道出金句：“昨日的牧區之旅已經成為歷史，但忘記過去就等于背叛！”是啊，生活給你一份苦難，也會給你一份智慧。那晚，父親給老白撥去了視頻通話，片刻言語間，老白坦白那時根本不存在電路檢修，而是他主動拉了電閘。老白是個粗人，即便不善表達卻依然殷殷囑托，而我也一改往常含蓄的性格，向他承諾：一定常回“家”看看！

在青春的織錦上，大學實習的日子如同一段深邃而細膩的紋理，悄然鋪展于我的成長之路。三班兩倒的流程，機械流轉的轟鳴，沒有吞噬我的自由，反而讓我在每一次輪換的間隙，覓得了心靈的片刻寧靜。我不急于融入人群的喧囂，而是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那便是在被晨光與夜幕溫柔擁抱的閑暇里，用文字編織對生活的細膩感知與對未來的溫柔憧憬，將每一次心靈的觸動，化作紙上輕舞飛揚的墨香。在平凡的流水線旁，我窺見了不凡的哲理，將每份感悟匯聚成溪，形成一本心靈的筆記，輕輕翻開，是我與世界對話的溫柔證詞。

于是，我將這份沉淀下來的思考，當作珍貴的禮物，贈予身邊的朋友。欲要通過這份含蓄而深邃的表達，讓彼此共同見證成長的力量和勇往直前的決心。

大學畢業后走進伊敏，雖未能即刻將摯愛之趣化為職業之舟，卻懷揣熱望，竭力將職業的舞臺轉化為滋養愛好的沃土。四年的光陰，宛如一部細膩描繪成長軌跡的長卷，每一章節都鐫刻著嘗試與猶豫交織的筆觸。在這段旅程中，時間便是那無盡的河流，讓我品味著選擇與不確定的甘苦，正是這些看似被彷徨填滿的日子，悄然間鋪就了通往成熟的石階，讓每一步踟躕都化作了向前的力量。于是，我的故事不再是簡單的復制與重復，而是一場深刻而豐富的蛻變之旅，記錄著從青澀到堅韌，從迷茫到堅定的華麗轉身。

父親的囑托，照亮我前行的道路。“選擇就意味著堅持！”這不僅僅是一句簡單的教誨，更是對內心深處那份不屈不撓的深刻詮釋。生活總是出其不意，唯有在波濤洶涌中掌舵，我們的光芒才能在磨礪中愈發耀眼，正如隧道雖長，終有盡頭；星火雖小，卻能燎原。最終塑造我們的，不是那些一帆風順的日子，而是那些讓我們哭過、笑過、堅持過的艱難時刻。

【作者簡介】王軼群，90后，華能伊敏煤電公司職員。參與創作的微電影作品《分手倒計時》榮獲2023年中國能源傳媒“能源奧斯卡”優秀影視作品一等獎。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