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場胡同

李雪琴說東北的冷是有味道的，雖然無法具體形容，但那個味道一聞你就知道是東北、是家。

在人所擁有的五種感官里，對于煤場胡同的記憶可遠不止嗅覺。每當我看到、聽到、聞到、嘗到甚至觸碰到類似的一切，我的思緒都會隨著那一瞬間的感覺飄蕩回那細長而又局促的煤場胡同，懷念起我的孩童時光，也許我懷念的不是煤場胡同，而是煤場胡同里那個憨態可掬、生龍活虎的自己。

是近兩年感覺到春風那種氣勢，才知道語文課本上的“狂風怒號”原來真的不只是個形容詞。可在我的孩童時光，春風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溫柔婉約，偶爾有自己的小性子。

為了維持生計，母親不得不把還未滿三歲的我送進幼兒園全托。她的工作時間沒有定數，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極端惡劣天氣時她會被關在我身邊，所以對于那個佯裝懂事勇敢的稚嫩孩童來說，比起和風煦日、艷陽高照，我更期待狂風怒號、陰云密布。

或是時間模糊了年歲，或是海馬體日漸疲憊，總之的確是記不得哪一年了。恍惚記得那時的我剛有桌子高，把一米五四的母親襯得格外高大。就是那年，春風發怒了。它攜著黃沙肆意騰飛，喧鬧。沙礫中夾雜著大粒石子“劈里啪啦”地落在鐵皮屋頂上，那清脆的聲音對我而言是莫扎特的《土耳其進行曲》。我可以窩在母親的懷抱里盡情享受春風的憐愛，嗑著瓜子談天說地，恨不得一股腦把所有的委屈倒進母親的愛里加工成陽光，給未來孤立無援的自己雪中送炭。

后來春風不再溫柔，可每當我看到黃沙漫天，都會憶起那年狂風過后，母親抱著我站在胡同里，說：“看，彩虹。”

極端惡劣天氣也包括三十幾度的烈日。如果前兩天剛下過雨，胡同里經過暴曬的泥土就會變成鱷魚皮一樣的紋路，一片一片微微翹起，孩童的我每每看到這樣的紋路就會按捺不住厭惡的心，驕傲地仰起正義之足把“干涸的鱷魚皮”踢得七零八落。這時母親也會賦閑在家，搬個小板凳坐在胡同里看著我玩鬧，然后微笑著緩緩開口道：“我看你也欠踹了。”

干活的人都有個通病——閑不住，用母親的話說：“一待著就渾身疼。”她不會放過這么好的天氣，一定會洗衣服，而且是手搓。

清晨，她就會把兩個廢物利用的大塑料桶裝滿井水等著太陽曬熱，在午休結束后便開始她的“治病”時間。兩個木板凳上放著帶圓環拎手的巨大鐵質洗衣盆，能放肥皂的磚紅色搓衣板以及一大袋洗衣粉，這些是母親的標配。

時至今日我才發現母親教育里的大智慧，她會耐心陪我玩一上午，在玩好吃飽喝足睡醒后，不用開口，我便爭著搶著要一起洗衣服。畢竟孩童和干活的大人有一樣的“病”——閑不住。也沒有孩子能拒絕夏天的水，它比任何昂貴的玩具都富有吸引力。

夕陽將至時，在晾衣繩下自由穿梭，感受那種充滿鼻腔的極致享受，與洗衣粉無關，是陽光的味道，是陽光暴曬過的手洗衣物獨有的味道。與李雪琴描述東北的冷一樣，雖然無法具體形容，但那個味道一聞我就知道，是院子、是胡同、是陽光還有母親。

煤場胡同的秋天是可以品嘗的。

胡同里有各種各樣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小草，可有一種會結果的小樹至今我還記得——“天兒天兒樹”。最高的也就成年人小腿長，可大都異常茂盛。所以夏天開的白色小花骨朵半數都被胡同里頑皮的我們玩過家家“做飯用”了。余下的幸運兒會在秋天結出食指指甲大小的黑色果子，這里一小撮，那里一小堆，偶爾有一兩個“光桿司令”，總會被優先錄取“送入孩口”。我很好奇這些被我們肆意把玩的“天兒天兒樹”究竟是什么時候給自己養得這樣枝繁葉茂，可如今也沒想到答案。

圓圓滾滾的小黑果子是胡同里孩子們最愛的零食。母親會在我放學之前洗凈裝滿一個小碗放在桌子上，這是一天當中最值得期待的時刻。胡同里的孩子都喜歡吃“天兒天兒”，不洗，摘一把通通塞嘴里比賽看誰吃得更多。每當這時，我就昂首闊步地帶著兜里的“外掛”飛快完成“比賽”，然后在大家的羨慕下偷偷翹起小尾巴蹦蹦跳跳地跑回家。其實母親一直都是默默呵護我小尾巴的人，壓根數不清她到底多少次給我開了這樣的“外掛”。

零下二三十度的胡同總是結冰，有車轍印的堅冰。說來也怪，年年如此。

母親每年冬天都堅持騎“小電驢”送我上學，她對自己的車技總有一種盲目自信的執著。每個月我們都要在胡同街口的拐角處摔幾次，于是我開玩笑地說是因為母親沒有提前問過胡同冰神的意見，其實心里知道是因為“小電驢”的輪胎和不同車轍印形成的堅冰經?！鞍枳臁?。我們在胡同里無數次一起摔倒，互相攙扶坐起后捧腹大笑，她是我的母親，可在我的生命里她遠不止這一個角色。

歲歲年年，我在煤場胡同和母親碎碎念念。原來關于那條胡同的全部記憶都離不開母親，原來我懷念的從不是煤場胡同，不是我自己，而是母親。

【作者簡介】葛文靜，00后，現就讀于呼倫貝爾學院文學院。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