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在談《茶館》中的人物塑造時指出,他采用的方法之一是“無關緊要的人物一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毫不客氣”[1]。老舍先生所說的“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其實都是他精心設計的形象。統編教材選擇性必修下冊節選的《茶館》第一幕中的“老人”“鄉婦”“小妞”以及“茶客”這一群體都是這樣的人物。我們將這些人物出場的相關情況統計如下:

這些人有著共同的特點:一是他們會在一個需要他們的、合適的時機突然登場,即所謂“招之即來”;二是他們往往不出現姓名,出場次數少,說話次數少,臺詞字數少,完成自己的“任務”后就立即退場,即所謂“揮之即去”。說他們“無關緊要”則是一種相對意義上的界定,實際上他們是老舍先生在特定時機引入的、具有特定身份并能夠發揮特定作用的人物。
一、“老人”登場折射的時代背景
《茶館》第一幕一開始便建構了多個人物間的矛盾沖突,二德子與常四爺、常四爺與馬五爺、劉麻子和康六,等等。在這些矛盾沖突相互交織將話劇推向一個高潮時,老舍先生卻讓一個賣“牙簽、胡梳、耳挖勺之類的小東西”的看似無足輕重的“老人”登場。就整個的故事情節而言,“老人”是否出現不會有任何影響;而就藝術效果而言,卻有天壤之別。
“老人”登場后僅有一處臺詞:
(喝了茶)多謝!八十二了,沒人管!這年月呀,人還不如一只鴿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說完這些話“老人”便再也沒有出現,真如老舍先生所說“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然而,“老人”的登場卻蘊含著老舍先生的匠心。
首先,“老人”的登場讓人物之間激烈的矛盾沖突得以暫時緩和,使得戲劇的節奏更為跌宕起伏、張弛有度。更為重要的是,老舍先生想借“老人”之口來揭示當時的社會背景。“老人”的話中先后出現了兩個“人”字,含義卻截然不同——“沒人管”中的“人”指統治階層,后一“人”指“老人”自己,指“康六”,指“康順子”,指后文的“鄉婦”“小妞”……指所有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老舍先生借“老人”口中的兩個“人”字巧妙地引入了一對更為重要、更為深刻的矛盾,即底層人民和統治階層的矛盾。在當時的社會中,有人為了一只鴿子大動干戈,要到茶館調解,要吃爛肉面說和;同一個茶館內,有人為了生存卻要將自己的親生女兒賣給太監為妻。老舍先生安排“老人”出場就是為了借老人之口控訴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還不如一只鴿子”的事實。
作者還有意突出了“老人”的年齡,老人的臺詞如果改為“多謝!這年月呀,沒人管!人還不如一只鴿子呢!唉!”不會影響意思的表達,但是“老人”登場的價值便打了折扣。老舍先生在為“老人”設定的僅有23字的臺詞中首先強調了他的年齡是“八十二”,這是因為從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口中道出民眾的疾苦、社會的黑暗,更能讓我們體會到當時社會底層的人民,他們的生的希望與活的意義是如何被時代的腐朽一點點磨滅耗盡的,因而更具說服力和感染力。
老舍先生曾說“一個大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在第一幕中,他將整個社會濃縮在一個甲午戰敗、政治黑暗、國弱民貧背景下的茶館中,讓形形色色的“人”聚集于此,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農民賣女,太監娶妻,鄉婦賣幼女,有良知的人因一句話便鋃鐺入獄……不同階層的人輪番登場,老舍先生意在“把他們集合到一個茶館里”“側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2],用他們的言行來展現社會的黑暗和時代的不幸。
二、“鄉婦”“小妞”引發的矛盾沖突
“鄉婦”和“小妞”先后兩次登場,兩人僅有41字的臺詞,卻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老舍先生安排兩人第一次登場,首先是為了引起秦仲義和常四爺的矛盾沖突,兩人矛盾沖突的焦點是對待母女二人截然不同的態度:
秦仲義(對王利發)轟出去!
常四爺李三,要兩個爛肉面,帶她們到門外吃去!
初讀此處,秦仲義的那句“轟出去”會讓我們感覺不舒服,因為秦仲義是一個關心窮人、心系國家的人,他有著救民于水火、救國于危亡的理想。此時的他對待眼前的窮人卻是如此的蠻橫,顯然有些不可思議。然而,這正是老舍先生匠心獨到之處。老舍先生為“鄉婦”和“小妞”設定了一個非常特殊的“招之即來”的時機:“鄉婦”和“小妞”登場時,秦仲義正因為房租的問題和王利發爭得不可開交,那句“你等著瞧吧!”足以說明他對王利發是有些惱怒和生氣的。秦仲義要將兩人“轟出去”,很大程度上是他將對王利發的怒氣轉移到了兩人身上,這是特定情形下特定的言行。
老舍先生設置這一特定的情境是為了使秦仲義和常四爺的行為對比更為鮮明,從而更清晰地揭示出兩人矛盾的實質是不同階層、不同思想的沖突,即傳統意義上的封建民族英雄和新興資產階級的矛盾,用爛肉面接濟窮人的傳統的良善觀與建“頂大頂大的工廠”救窮人、抵制外貨、拯救國家的近代維新派發展觀的矛盾。
兩人此次登場還引發了常四爺與吳祥子、宋恩子的矛盾沖突。她們的登場還有一個背景,就是康六和劉麻子剛剛結束了關于買賣康順子的交談。“小妞的頭上插著一根草標”說明她的身份也是一個要被賣掉的女孩,“媽,我餓!我餓!”則說明了她被賣的原因。這一切與前面康六賣康順子的境況何其相似。在如此情形下,才有了王利發和常四爺的對話:
王利發(過來)常四爺,您是積德行好,賞給她們面吃!可是,我告訴您:這路事太多了,太多了!誰也管不了!(對秦仲義)二爺,您看我說的對不對?
常四爺(對松二爺)二爺,我看哪,大清國要完!
正是這句“大清國要完!”才引起了他與“非天天拿人不可,好得點津貼”的吳祥子和宋恩子的矛盾。常四爺那句“我愛大清國”是發自內心的,“大清國要完”也是一種無奈的表達。此處的矛盾沖突也暗示了這位封建民族英雄的最終結局。
“鄉婦”和“小妞”的第二次登場再度與康六和康順子建立起巧妙的聯系,一方面加重了康順子命運的不幸,另一方面強化了底層民眾和統治階層的矛盾。在常四爺的幫助下,母女二人吃了爛肉面,“鄉婦”暫時放棄了賣“小妞”的想法。康順子卻沒這么幸運,在知道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后,她“又餓又氣,昏過去了”。老舍先生通過這一對比強化了康順子的悲劇命運。面對如此場景,龐太監的表現則毫無人性——“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底層民眾命如草芥的悲劇命運不言而喻,底層人民和統治階層的尖銳矛盾更加凸顯。
“鄉婦”和“小妞”的對話也值得我們深思:
小妞不賣妞妞啦?媽!不賣啦?媽!
鄉婦乖!(哭著,攜小妞下)
當“小妞”連續兩次問“鄉婦”是不是不賣自己了,“鄉婦”僅僅哭著回答了一個“乖”字,她也只能回答一個“乖”字,因為在當時的社會,她無法給自己的女兒一個用一碗爛肉面就能換來的承諾。也許明天,也許下一頓飯之前,小妞又會被插上草標,甚至會有和康順子同樣的命運。
三、“茶客”言語背后的深遠意味
“茶客”這一群體共出現過三次,第一次是在秦仲義和龐太監因譚嗣同被斬而產生沖突后。話劇一開始便提供了一個大的社會背景——“一八九八年(戊戌)初秋,康梁等的維新運動失敗了”,這在當時是關系到民族危亡的大事,而這些茶客的反應是“譚嗣同是誰?”“好像聽說過!”西方列強的鐵蹄已經踐踏著國家的土地,甚至已經踩到了他們的頭頂,他們關心的卻只是“我的鐵桿莊稼”是否保得住,這種短視和狹隘是當時封建守舊思想仍處于主導地位的寫照。“一份錢糧倒叫上頭克扣去一大半,咱們也不好過!”這說明統治階層內部也存在著尖銳的矛盾,當時的社會從上到下都已腐爛變質。另外,從“茶客”的言語中我們能夠看出,當時的社會沒有供新興資產階級生長的土壤,讀者與觀眾已經能夠預見秦仲義最后的命運。
“茶客”第二次出現的背景是吳祥子、宋恩子要帶走常四爺和松二爺,松二爺請黃胖子求情,黃胖子不肯。
黃胖子官廳兒管不了的事,我管!官廳兒能管的事呀,我不便多嘴!(問大家)是不是?
眾嗻!對!
此處,老舍先生對“茶客”的刻畫更為簡潔,僅用一個“嗻”和“對”便進一步揭露了人性的病態。“嗻”是一個有著濃濃的京味兒和深深歷史印記的字,既揭示了“茶客”的看客心理,也說明“茶客”受封建思想影響之深。一個斬釘截鐵的“對”字,說明當時的民眾是非顛倒,毫無正義感可言。從另一個層面來講,他們也是當時社會的受害者、犧牲品,他們確實也無力去管“官廳兒能管的事”,只能在黑暗社會的夾縫中茍延殘喘,精神被腐蝕,心靈被扭曲。這也說明體現在常四爺身上的統治階級底層人物值得贊揚的精神正在被麻木的人性、畸形的社會不斷吞噬。老舍先生借助麻木自私的人群、滿是弊病的社會以及新興資產階級和封建民族英雄可以預見的結局,表達了深刻的考問:什么樣的道路才能救中國?
“茶客”第三次登場同樣是老舍先生“招之即來”的安排,“茶客”下棋的場景和前文的故事并沒有直接的銜接。老舍先生在落幕前讓茶客甲、茶客乙再度登場是為了追求一種余韻無窮的藝術效果。老舍先生此時為“茶客”設定的場景和臺詞尤其耐人尋味:
茶客甲(正與乙下棋)“將!你完了!”
“《茶館》人物眾多、線索紛繁,劇情如排山倒海般向前推進,浪潮到高峰處卻戛然而止,這本身就造成了無窮無盡的意境。”[3]下棋這一場景的設定便富有深意:當時的社會本就是不同人群、不同階層、不同勢力、不同思想的博弈——西方列強和中國的交鋒,底層人民和統治階層的斗爭,保守和維新的對抗……從另一個維度來說,生活在那個年代的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又何嘗不是一枚枚棋子,他們的生活甚至生死都由統治階層擺弄。
“你完啦!”更是回蕩在整個話劇的聲音,是整個話劇內容的縮影,是整個話劇的靈魂所在。這三個字昭示了茶館的命運、人物的命運、社會的命運。裕泰茶館悄然消逝,王利發自我了結,秦仲義實業救國夢破碎,常四爺撒紙錢祭奠……更為重要的是,老舍先生將矛頭指向了“戊戌變法”剛剛失敗的清末、軍閥混亂的民國初年和無限黑暗的解放前夕三個時期,并且“用三幕戲、三萬字,深刻地描繪出這樣一幅廣闊的時代畫卷,出色地完成了埋葬三個時代的任務”[4]。
【參考文獻】
[1][2]老舍答復有關《茶館》的幾個問題[J].文藝研究,1979(02):34-35.
[3]李潤新,周思源.老舍研究論文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328-329.
[4]吳懷斌,曾廣燦.老舍研究資料(下)[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950.
(作者單位:馬月亮,山東省博興縣第三中學;溫兆東,山東省濱州市教育科學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