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跨界融合,創新發展成為時代共識,學者的多棲寫作顯得尤為矚目。文學視域中的多棲寫作,涉眾最廣的應是多文體的跨界創作,徜徉詩、詞、文、賦的世界,當然,也有游走在劇本和小說創作之間,探進“故事力”藝術表現。事實上,自古以來,有很多跨界寫作者,都具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即批評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何平教授認為,好的文學批評家應該是跨越邊境者。這一點在中外文學史上的例證比比皆是,作為新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魯迅不僅是了不起的批評家,還是偉大的作家,在小說、散文、雜文、現代詩及舊體詩等多個領域都有巨大貢獻。梁實秋不僅是批評家,作為我國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還是我國著名的散文大家。“在當代文學批評領域,慣常的跨界寫作更是漸成一種風氣了。”①很多從事文學理論批評的學者兼長他種文體,如丁帆、南帆的散文創作,張清華、張新穎的詩歌創作,都是作家跨界的成功典范。跨界小說且美譽在外的文學批評者更多,吳亮、李陀、李慶西是新時期文學批評的跨界開拓者,於可訓、李敬澤、王堯等批評家推出的小說,都引起了較大反響,成為現象級的文本。在這一群體中,陜西作家邢小利就很有代表性,邢小利自20世紀80年代始,一直身處文學現場,活躍于陜西文壇,做編輯工作的同時還進行著散文、小說和文學評論的寫作,多棲并耕,博涉會通。這一代知識分子既有著時代的特征,也有著歷史的承續,“自己好賴也算個讀書人,讀書人自古就得給社會盡點責任”②,因此,以邢小利的多棲寫作為窗口,探析不同文體特性及審美關系,透視新世紀文人學者的心靈世界和文學精神,皆具有典型意義。
一、散文的審美:性靈哲學與理想文化人格
邢小利的散文,有一種能夠讓人沉潛心境且“自我觀照”的驅動力。他凝聚生命的感性體驗與生存的理性思考,以向內歸因,向外生長的氣勢,靜觀、內省,飽含對民族的、歷史的、人類的深刻憂患意識,以及對于人類生存與文化精神的反思精神。
在其散文隨筆集《獨對風景》《回家的路有多遠》《種豆南山》《義無再辱》《長路風語》《獨向陌生》中,字里行間流淌的是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文精神的向往和堅守。從“獨對風景”到“獨向陌生”,生發出的孤獨的自我詠嘆,作為邢小利文學創作的審美立場,也是其散文的面影和風骨。“孤獨,首先源自于個體生命的困頓。……人與人之間的精神隔膜、不理解、熟悉下的陌生,是人自身生存過程中的一個最大障礙。這,就是邢小利散文中反復表述的一個題意。”③邢小利的散文,還以對知識分子隱秘內心世界的探掘和對人生意義的勘探見長,具有雅士文風,往往體現出一種形而上的哲學凝視,支撐其審美世界的則是“我隱故我在”的審美機制。“在我匆忙的生命行程中,我時常駐足——在我遭遇頓挫的時候,在我得意忘形的時候,向云煙深處的南山眺望。那里是隱士的隱居之處,修行之所。……真的隱士,古往今來,都是高士和美人。”④“隱”,作為作者人文審美世界的思想基座,是“我”與世界的凝望,因為有了審美的距離,詩思、哲情于是遽然而“顯”。
閱讀其散文,深刻的生活剖析、細密樸素的解說,顯示出學者散文理性與感性的契合,文字雋永、文體自由、文句質樸、文意率真,如作者所言,散文是他心靈的顫抖。
一是立足民間立場,充滿悲憫情懷。詼諧或稱幽默,是學者散文趣味的一大指標,邢小利的幽默多屬冷幽默,深藏不露,前一句還是平常話語,看似隨意,后邊筆鋒一轉,令人在出其不意的驚詫中,恍然大悟。陜西新華出版傳媒集團總編輯宋亞萍指出,邢小利的散文“長于春秋筆法,文藏春秋筆意,幽默不動聲色,卻常令讀懂者會心一笑。自第一部散文集《獨對風景》開始,邢小利就以一個普通的士大夫形象,表現出了對社會文化獨有的思考”。特別是游覽感懷類的作品,如《夜泊秦淮的哀傷》《印象·〈印象·劉三姐〉》等文章中,對于傳統文化為商業氛圍所浸擾的批判是尖銳的,對于文化如何承傳的思考是深刻的,這些,都“總該是一個有文化的地方吧?”⑤作者為此發出了無奈的喟嘆:“啊,今夕何夕,今世何世?我糊涂了。”⑥
二是擅長自由世界的詩意呈現。邢小利的散文以“人”為首,以“情”為重,尤為重視自我的生命體驗,充滿生活的細密感,在《我的散文是我心靈的顫抖》中,他表述道:“對于散文,我特別重視體驗,自己的體驗,生命的體驗。沒有自己生命體驗的寫作,在我看來,那只是為寫作而寫作,缺乏生命的動人力量。”⑦因此,在不同時期的散文集中,都有大量的“種豆南山”牧歌類的散文,溫柔而多情,綿密卻不顯得冗重,詩意的浪漫情愫,表達著對輝煌而又灑脫人生的向往。雖同為散文文體,但在作品題材、文體筆調、語言風格上卻各有韻味,既有“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謙和醇厚,也流露著“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般的峻潔孤高,偶爾還寄托如“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凄涼悲情。不難看出,其散文崇尚并且踐行的正是性靈文學的思想。在《煙雨張良廟》中,作者認為張良對生命的掌握是主動的,“既能讓生命大放光華,馳騁天下,滅秦興漢,建立赫赫功勛;又能讓生命內斂,退居山林,獨善其身”⑧。在古典文學的花園中作家孜孜不懈地追尋著人類的真情與精神的自由。
二、評論的踐行:文壇鏡像與批評精神
在陜西文學界,尤其是陜西文學評論界,邢小利的文字極有辨識度——坦誠直率,真誠深刻,“追求樸素是邢小利文學評論的基調,文素意深是他追求的第一準則”⑨。這自然離不開他扎實的文藝理論素養,“從1980年到1984年初這一段時間,我的興趣主要在文藝理論和各種西方的思想和學說上”⑩。
邢小利在文學評論方面,從主題、載體、內容、形式進行了多維度多層次的探索,其成果按內容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文藝論文集,一類則是具有史料價值的評傳類成果。前者包括《文學與文壇的邊上》《坐看云起》《長安夜雨》,集中展現了邢小利多以生命與生存為審美主題,獨出機杼,燭照深微;在《新時期陜西作家與陜西文學》中,邢小利對新時期以來的陜西文學給予了較為全面的勾勒,對于代表作家進行了重點的呈現,對于豐富陜西文學研究提供了寶貴的一手資料。后者集中表現為具有評傳性質的著作,有《陳忠實畫傳》《陳忠實傳》以及《陳忠實年譜》《柳青年譜》,從這4部作品的創作過程來看,邢小利的評論精神不僅體現在對于文學現象的客觀還原和敏銳捕捉上,在對于作家貢獻的評判時更體現出了扎實的文學史功底,特別是由其編寫的《柳青年譜》《陳忠實年譜》“以開闊的視野、豐富的史實、嚴謹的考辨真偽的學術精神,提供了準確、清晰,便于稽查,具有資料性工具書功能的作家創作史讀本”11。
從2011年到2013年,邢小利為了創作《陳忠實傳》,搜集了大量資料。因為資料豐富,先行編寫了《陳忠實年譜》,年譜起訖于陳忠實的生卒之年,以時間為經,事跡為緯,幾乎涵蓋人物所有的文學活動與文學成就。為了更為全面呈現陳忠實的文學成果,應約將《陳忠實年譜》加上已為《陳忠實評傳》寫的少量文字,精選多年來為陳忠實文學館的建立、完善所搜集、拍攝的圖片資料,于2012年10月出版《陳忠實畫傳》,該書在陳忠實的前70年人生歷程中截取了22個重要節點,客觀地勾勒出一條線索簡單明晰的“路線圖”。后不斷打磨,于2013年推出《陳忠實評傳》,藝術呈現了一位文學巨匠完整的人生事件。2015年,以陳忠實文學研究為基礎撰寫完成《陳忠實傳》,通過傳記文學形式開發出一座精神富礦。2017年《陳忠實年譜》單獨出書,將原來只有幾萬字的年譜充實到20余萬字。
除了以上公開出版的刊物,邢小利編著了《陳忠實集外集》,收集陳忠實從1958年至1976年發表的所有作品,其中不少作品陳忠實都未曾收入自己文集中。這本書雖然由白鹿書院內部印行,但鉤沉索引,披沙瀝金,對于陳忠實研究乃至對于陜西當代文學的研究,無疑提供了一份必要的“備忘錄”。在陳忠實80周年誕辰之際,特別撰文《注目南原覓白鹿》,重溫“白鹿原的陳忠實和陳忠實的白鹿原”,從鄉土文學的角度給予陳忠實創作高度評價:“正如要了解封建或曰帝制時代貴族家庭的生活,需要讀《紅樓夢》一樣,如果要尋求傳統鄉土社會生活的質感,則要讀一讀《白鹿原》。”12內容深刻宏闊,文筆輕盈悠遠。
邢小利的批評,承繼著陜西沉穩厚重的文學精神。特別在進入21世紀以來,邢小利將批評沉浸在筆耕不輟的理性思辨和感性敘述中,在2013年5月3日《人民日報》刊登的《文學陜西:也曾燦爛,也有迷茫》評論文章,既有對陜西文學發展的概覽回顧,更深情指出了文學陜西發展面臨的一些問題。他認為“陜西文學,既有驕人的過去和也還燦爛的當下,但也有后勁乏力、后繼無人之隱憂。毋庸置疑,時風對于文風的影響乃至塑造不可小視。”這是文學的時代困境,他特別提出當下文學批評的缺失,剖析入微,鞭辟入里。文章發表雖已有10年時間,但即使放在今天看來,論及話題依然是文學批評需要迫切解決的問題,顯示了一位批評家秉筆直書的批評風范。文章結尾,作者寫道:“文學陜西,也曾燦爛,也有迷茫。正是,倚欄心事憑誰問,煙鎖河山兩茫茫。”詩意的表達,余韻綿長,錐心的憂思、竭誠的企求,與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最后“救救孩子”的吶喊,同樣振聾發聵。
三、小說的開掘:
人文困境與文體敘事的雙向探索
邢小利曾稱自己搞文學評論是一種“錯開的花”,他真正的興趣是在創作上。除散文外,在小說方面也顯示出獨辟蹊徑的才情,2008年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捕風的網》,從知識分子的情愛心理入題,展現出當代知識分子豐富糾纏的文化人格,在人性和生命的維度探掘前行。2021年,歷經近10年打磨,推出首部長篇小說《午后》,出版社推薦是“繼《春盡江南》《應物兄》之后,又一部書寫當代知識分子真實生存困境與靈魂裂變的剖心之作”。通過日常的生活和生存體驗,在更具世俗特點的普通人物那里還原審美的對應,表達了對生命本質的叩問和人類生存意義的追尋,隱含著古典主義的價值追求和現實主義情懷的審美張力。
《午后》的獨特審美,首先在于還原了21世紀知識分子真實的生活處境和精神世界,聚力呈現時代的文化困境和文學使命。主人公南柯是慣常意義上的“文化人”,從事著“文化”工作——漢唐文化研究院的研究人員與《唐音》雜志的編輯。他熱愛自己的專業,編寫《王維研究》,出版文史隨筆《散淡的竹林》,他專心做學問搞研究,有著知識分子的傲骨,連續三次拒絕“給領導寫講話稿”,追求內心的尊嚴和自由。但南柯作為長安城的文人,雖然與文壇若即若離,但又不墜文人志趣。小說圍繞主人公南柯,在構塑長安城文化圈的同時,縱橫勾連起小說的人物關系,包括齊文晉、潘冬寶、柴一才、汪文海等男性人物,以及蘭湘婷、如憶、顧曉卉和陳紅等與南柯有交集的女性形象。在后記中,作者闡明:“在‘午后’這個生命階段,……對于人生目標的尋找與選擇,關于生命價值與意義的理解與確認,包括如何對待愛情和兩性關系,可能就更能顯出人性的本真,心靈的自由度,更能表現人的精神世界以及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13小說隱射時代變遷,著力展示了以南柯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生活日常、生存狀況、精神困境,圍繞著他們的愛情觀、事業觀、價值觀,對接了現實生活中普通人的生活困境,又聚焦生命的自省,輻射出文化多元時代文化人的精神狀態,透過小說人物的人生經歷展現時代洪流。小說后半部分基本都是圍繞開辦南山書院而展開,借主人公之口道出南山書院的宗旨:“開卷有益,傳薪有火。古今在望,天地在心。”不難發現,這恰是作家文學精神的求索軌跡,顯示出為文與為學高度的開放性、包容性以及現實的觀照性,映現的正是21世紀以來中國文人學士在社會變動時代雖有猶疑躊躇但依然篤定自信的生命狀態,以及傳承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文學理想。
《午后》的獨特審美,也表現在關于小說本質的獨特體悟中。作者關于文學真實性的認知尤為醒目,“現實主義文學的第一個原則就是真實性,其實我們的文學從來就沒有真正面對過真實。……如果把我們真實的生活與被譽為最真實的文學作一對比,就可以發現真實性在我們的文學作品中,已經被打了大大的折扣。”14小說崇尚的是生活本該有的“真實性”,小說中看不到高大上的人物形象,取而代之的是充滿日常煙火氣息的知識分子形象。“南柯是作者用自己的生活經驗、藝術經驗和生命體驗孕育出的新世紀知識分子的一個典型。”15更為難得的是,小說踐行了文學應有的對于“人”的觀照,因為,在作者看來,“文學具有一定的反社會性”16,乍看,此說驚人,再讀,便可見其洞見之深、學識之廣、謀篇之遠,在作者筆下,文學是距離心靈最近的創作活動,“文學往往是從人性、人情角度來表現人生、反映生活,它對社會秩序——政治秩序、道德規范,具有一定的挑戰性和破壞性”17。剝離附著在文學上的社會考量之負累,直面文學本義。
《午后》的獨特審美,還在于對傳統小說寫作技法的突破創新。小說文字輕盈,敘述輕靈,迥異于慣常意義上的小說書寫范式,“寫的時候,想盡力忘掉腦子里已有的關于小說的種種概念。那個時候,我的腦子里已經裝了太多關于小說的概念以及其他種種小說的套路和模式。我想依著我的生命觸動和我對小說以及文學的理解寫這個《午后》”18。為了將自己對于文學豐富立體的認知呈現,小說首先從線索上進行突破,鋪設南柯的愛情線索,這也是小說的主線。過去書寫知識分子必然要為社會“代言”“立言”,小說價值也多為大擔當、大情懷、大境界,但《午后》摒棄了宏闊的大事件書寫,反其道構思,從“大我”轉向“小我”,深入個體的精神世界。在追求厚重、堅韌的陜西小說界,《午后》以一種陌生化的寫作技法形成文學的審美張力,這樣一種“輕長篇”19,對于平衡和豐富陜西長篇小說的寫法,就顯得頗有意義。
四、學者跨界:平行創作中的互文共振
學者跨界創作,充滿文學的浪漫情懷,又直面現實百態,豐碩的知識心得、不拘一格的技法探索、深隱的精神憂思、對生命價值的探尋及關于當代時文的文化思辨,都使得他們的文本內蘊著獨特質地。在關于藝術的美學觀念與審美創造上,散文、小說、文學批評及其他文體,看似各自的筆法相異,實際上在平行創作和表達中互文共振,共同托載起文學的主流品質:真、善、美。
在所有文學文體中,散文是最易彰顯創作主體的審美視域和精神世界,最能凸顯作者的價值趣味。學者散文不同于純感性的抒情美文,也不同于掉書袋式的知識堆砌,更不同于學術論文式的嚴密推理,它是以作者的學識、學養為核心的詩意闡發,充滿文學與智識的審美張力的“理趣”,通過主題、事件、意象等互文,彰顯中國文化基因,增強和讀者間的情感共鳴。其中,智識、詼諧、機敏、樸素、真誠,是“理趣”內在構建的主要元素,“理中含諧、以諧顯樸、樸中孕智之理諧樸智四位一體,也許還是評價學者散文水準高下的重要杠桿。從此意義上說,學者散文實在是對學者人品、學問和才情的極大考驗”20。因為“如果才氣不足以驅遣學問,就會被其所困,只能湊出一篇穩當然而平庸之作”21。而且,學者散文多長于對歷史與現實以及文化充滿了現實反思和深刻批判,是基于現實指向未來的使命擔當。這一點黃科安在論及現代隨筆時提出:“總結中國現代隨筆幾次興衰和消長的現象,有一條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現代知識者是否擁有自由的靈魂和獨立的人格,是否能高揚現代理性的批判精神,是否能以‘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來作為‘指點向導一世’。”22
長篇小說作為最具包容性的文體,敘事機制不僅是結構和語言的有機組合,同時也是文化心理的一種能指符號,攜帶時代的整體精神,也非常適合創作主體傳遞個人的審美價值。“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以《午后》為例,小說采取了一種復調式的敘述機制,作者通過視角、情節、結構調控敘事話語,形成故事的主體敘述語言和故事環套故事的副敘述語言,為小說提供了一種多節奏、復音部的審美趣味。若前者為縱向的敘述語言策略,對應著故事主人公的愛情主線,呼應的是作為獨一無二的“這一個”“人”的情感需求,后者則為橫向闡釋語言策略,構塑著故事的價值意義,較于前者,呼應的是具有普遍性的“這一類”“文化人”的精神追求,這部分內容鮮明、熱烈地彰顯了作者對社會、對人生、對情愛、對文化最飽滿而又真摯的熱忱。第一類是作者的生命觀,具有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和先進的現代觀念,《中年的惶惑》23和《至境之渡》24兩篇,可作為整部小說的人物精神世界的剖析之作。第二類為作者的文學觀,是在“唐代的李白在長安”主題研討會上發表的對文學生態的分析批判,可作為小說的旁白,與小說成互文效果。第三類為作者的情愛觀。與南柯情感牽畔的女性有四位,其中與曉卉的糾纏,最能體現南柯理想情愛的追尋。作者將南柯與曉卉的故事給予獨特的文字呈現,恰恰表現了對溫婉含蓄的古典文化的珍視。第四類為作者的文化觀,是關于隱士文化的闡釋并由此展開的中國隱士歷史和文化博物院的設想,回應現代人的精神困境,展現21世紀知識分子對于文明的建構之人生抱負。這部分匠心獨運,如果說整部小說的風格舒緩沖淡,“呈現出如此的詩美與優雅,如此的憂傷與悲憫”25,是知識分子世俗性的困惑和掙扎,那么這部分插入式的副敘述語言,恰如平靜湖面下涌動著的洶涌波濤,是與南柯為代表的21世紀中的知識分子的靈魂對話,南山書院的落成,正是新時代知識分子對于人生價值不斷追尋、對于中華文明以古開今的踐行拓進。
文學批評的寫作,內核是作者對于文學未來發展的思考與謀劃。發生于20世紀末的“博士直諫文壇”,體現了一種理性的、深刻的、具有審美意義的文學批評。批評家以先鋒、尖銳、犀利、鮮活而真誠的話語姿態活躍于文學評論界,對功利主義時代文壇的種種弊病和缺失,進行了直言不諱的抨擊。令人欽佩的批評鋒芒和勇氣膽識,以凌厲的否定和全新的話語系統給批評界帶來一股新風,不僅為批評本身,而且為整個文學的發展帶來了活力。作為批評家的邢小利就此撰文《突發的思想交鋒——博士“直諫”陜西文壇事件始末》,全面回顧了整個事件的發展過程,并對當時的文學批評生態進行觀照,作出判定:“應該看到,這場‘博士直諫陜西文壇’的討論具有一種文化突圍的意義,它廓清了籠罩在文學批評中的一些迷霧,開拓出了一種文學批評的新境界,使人們再次認識了文學批評的性質和意義。這次討論的影響也是深遠的。在陜西,在后來的幾次關于文學的活動中人們談起文學來則更真誠也更能講真話了。在對文學神話的質疑中某些文學造神活動多少也有所收斂。”26呈現事件真相的理性,以及對問題的深刻理解,無不體現出批評家守望文學的理想和初心。
各種文體之間,彼此勾連,互相滲透,既存在著相通的審美趣味,同時也是作家不約而同對自我審美方式的穿越和革新。多文體的跨界寫作,最為凸顯的意義正在于此,以一種位移的文化想象和審美實踐,講述被遮蔽或被遺忘的生活故事,進而對世界加以新的感知和藝術建構。“我已經確切地相信:將來的光明,必將證明我們不但是文藝上的遺產的保存者,而且也是開拓者和建設者。”27邢小利將自己的文學觀、文化觀、文人情懷一并寄寓在文學寫作中,壯心在懷,鐘情翰墨,他的散文“言”與“文”并重,常常直抒胸臆,卻又兼具古典的含蓄蘊藉風致;他的評論質樸卻堅韌,充沛著深刻的思辨精神和真誠的人性之美;他的小說溫潤和激烈交錯生長,行文中理想化的文化人格和美學品位,表達的是他對于現代生命精神的一種探勘。借鑒魯迅先生的這種現代性思想去考察當下學者的跨界寫作,對于當下的文學創作如何反映現實、如何表現時代精神亦可提供一種理論與實踐的鏡鑒。
【注釋】
①吳俊:《“三棲評論”專欄致辭——代首期主持人語》,《小說評論》2021年第1期。
②邢小利:《放手,和還不能放手的》,載《獨向陌生》,陜西人民出版社,2020,第42頁。
③韓魯華:《探尋精神家園的心路——邢小利散文創作談》,《當代文壇》1999年第2期。
④邢小利:《南山隱士》,《羊城晚報》2009年11月11日。
⑤邢小利:《夜泊秦淮的哀傷》,載《獨向陌生》,陜西人民出版社,2020,第122頁。
⑥邢小利:《印象·〈印象·劉三姐〉》,載《獨向陌生》,陜西人民出版社,2020,第126頁。
⑦邢小利:《我的散文是我心靈的顫抖》,載《獨向陌生》,陜西人民出版社,2020,第193頁。
⑧邢小利:《煙雨張良廟》,載《獨向陌生》,陜西人民出版社,2020,第111頁。
⑨閻建濱:《邢小利與〈坐看云起〉》,《文學自由談》1993年第4期。
⑩邢小利:《一棵開花的樹》,載《獨向陌生》,陜西人民出版社,2020,第183頁。
11張艷茜:《作家年譜,有著生命溫度的文學史》,《光明日報》2022年3月17日。
12邢小利:《注目南原覓白鹿》,《光明日報》2022年7月29日。
1318邢小利:《午后·后記》,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第309、307頁。
1416172324邢小利:《午后》,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第159、159、159、54、238頁。
15王鵬程:《現實困境的古典擺渡——論邢小利的長篇小說〈午后〉》,《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2年第3期。
19宋寧剛:《〈午后〉的常態敘事與“輕長篇”》,《文學自由談》2021年第5期。
20王暉:《1990年代學者散文的內涵與審美特性》,中國作家網2008-12-18。
21余光中:《散文的知性與感性》,《羊城晚報》1994年7月24日。
22黃科安:《知識者的探求與言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第363-364頁。
25仵埂:《在優雅雋永的情感流韻里徜徉——邢小利長篇小說〈午后〉略論》,《關東學刊》2021年第4期。
26邢小利:《突發的思想交鋒——博士“直諫”陜西文壇事件始末》,《作家》2001年第11期。
27魯迅:《集外集拾遺·〈引玉集〉后記》,載《魯迅全集》第7卷,第418-419頁。
(毋燕,西北大學文學院、陜西省社會科學院。本文系2022年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年度項目“陜西影視作品地域文化呈現經驗及創新策略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22J049;2022年陜西省藝術科學規劃項目“三副對聯說陜西”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22HZ1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