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逝去的盛景:宋朝商業文明的興盛與落幕》
陳季冰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4年11月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這首《望海潮》是北宋婉約派詞宗柳永的一曲長調,它把11世紀初杭州的富庶與秀麗刻畫得躍然紙上,讓千年以后的我們仿佛身臨其境。
200多年后的南宋暮年,大藏書家和目錄學家陳振孫如此點評柳永詞:“承平氣象,形容曲盡……”不知道當他讀到這首詞時會不會撫今追昔,無限悵然?
那是一個繁榮的時代,也是一個和平的時代,一個遠去的黃金時代。
這首《望海潮》也像風流才子柳七的其他許多曲詞一樣傳唱萬里。相傳,這首詞誕生一個多世紀后,當時已據有北方的金主完顏亮(金朝第四代君主,史稱海陵王)一次聽到有人歌詠它,當歌者唱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時,他對詞中的杭州——那時已喚作臨安——頓生出無邊的艷羨,“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其實,在“奉旨填詞柳三變”的時代,杭州還遠不是天下最豐饒繁華的都會,在當時大宋帝國都城東京(開封、汴梁)面前,它充其量只是一塊小家碧玉。今天的中國人大多欣賞過《清明上河圖》,北宋末年大畫家張擇端筆下的這幅長卷淋漓盡致地展現了1000年前中原華夏曾經達到過的商業文明高度。
中國古代的圣賢們無不將“均富”作為實現“大同”理想社會的主要目標,孔子的名言“不患寡而患不均”警鐘長鳴般地回蕩于后世2000多年的每一個時代。歷代統治者也無不視“均富”為長治久安的必要條件。
遺憾的是,古代人大多缺乏如何真正達到“均富”的正確知識。面對天下那么多令人同情的貧寒者,他們的本能反應是:這是因為少數富者太富造成的。而富者的那些奢侈性消費又總是輕易地激起樸素而強烈的道德義憤。當詩圣杜甫用極富感染力的藝術手法將“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反差呈現在世人面前時,人們又怎能否認,正是這種觸目驚心的貧富差距招致了大唐盛世的衰敗呢?

于是,人們自然地把“重農抑商”和“抑兼并”當做實現“均富”的前提和必要手段。也就是抬高和扶持農業生產的主導地位,這是當時的“實體經濟”;壓制不能直接產生物質財富的商貿流通業,這是當時的“虛擬經濟”;保護“小農”,打擊乃至消滅“大戶”……即便少數智者發出過一些深具洞見的不同聲音,也總是稍縱即逝,湮滅于浩瀚的歷史長河中。
然而,縱觀歷史,試圖通過“重農抑商”和“抑兼并”來實現“均富”和“長治久安”的努力總是倒向其初衷的反面。這種幾乎歷朝歷代都一以貫之踐行的價值觀和政策導向形塑了一個循環往復2000年的小農社會。以今天我們掌握的知識來審視,社會財富的“蛋糕”始終做不大,是不言而喻的。
不用說,對工商業和“兼并”的抑制越是雷厲風行,越是卓有成效,全社會的經濟和財富增長就越是停滯不前。其最終結果不是“均富”,而“均貧”,甚至更壞——富者和貧者在絕對值上都變得更窮了,但相對的貧富差距非但沒有縮小,反而進一步拉大,貧者益貧,從而加速——而非如那些道德主義者所愿地延緩了一個王朝的覆滅。中國歷史上,每一個亡于內亂的王朝末年都經歷過這樣一個“內卷”階段的掙扎與痛楚。
柳永身處的有宋代差一點就擺脫了這個歷史周期律。這一縷曙光之前從未看到過,之后也再沒有乍現過。
自秦統一建立大一統皇權專制國家,直至辛亥革命的2000余年里,宋代差不多正好居于這段漫長歷史的中央。若從經濟與文化的角度看,它也是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高峰,是故陳寅恪先生有“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之嘆。
客觀地說,人類經濟進步和財富增長有一個自然演進的過程。正如馬克思主義所強調的,生產力的提高長期來看取決于科學技術進步。但在技術進步的“絕對增長”相對有限的前現代的硬約束下,市場分工深度與合作廣度的擴展程度,就是決定生產力水平和財富增長的奧秘所在。
宋代以2000年王朝史上最狹小的國土面積,實現了最快的經濟增長和人均財富積累,其最主要的動力就是商業貿易的繁榮,這是中國古代歷史上閃現過的從傳統農耕社會向現代工商業社會轉型的唯一機會。
那么,這幅“清明上河圖”是如何繪成的?又是如何破滅的?
《逝去的盛景》一書是從經濟切入的,并且自始至終圍繞著經濟這根主線展開,但它顯然不是一部“宋代經濟史”。如果想要通過這本書來對宋代經濟獲得一個全方位的把握,恐怕會失望。我并沒有按農、林、牧、漁、工、商、服務業等行業分類來全面敘述宋代經濟全貌,也沒有完整介紹宋代的經濟制度。
我只是有選擇地向讀者呈現了宋代新出現的前沿經濟變化,例如城市網絡的興起、工商業的繁榮,以及貨幣經濟對社會生活的廣泛滲透等等。我花了很大篇幅在書的最后部分剖析宋代的財政與稅收,也是服務于上面所言的問題導向。
說這本書不是“宋代經濟史”,還因為它旁涉了許多經濟之外的內容,然而它更不是一部“宋代社會史”或“宋代文化史”。對于后人持續關注和研究的宋代政治,本書只在尾聲中有所提到;而對于宋代所取得的那些最耀眼的文化成就,像文學、哲學、史學、書法、繪畫等,這本書要么只字未提,要么只及一兩點。
例如,談到文學,我只取了柳永這一個局部視角;而講到理學的那部分,也是在討論宋代教育普及時略有觸及,并沒有花太多筆墨討論理學的思想內容本身。我關心的主要是商業進步及其成因和它所催生的社會變遷。當然,那些被我忽略的部分絕非不重要,而是與我試圖關照的主題并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文學藝術的繁榮或許不能說與經濟毫無關系,但自由而富裕的社會并不必然滋養出輝煌燦爛的史書與書法,專制而貧窮的時代也并不一定產生不了美輪美奐的詩歌和繪畫。
在分析歷史演進及其內在動力時,國人最常采取的思維模式,是將歷史變遷歸結為人的道德自覺,不管是冠之以“民族性”還是“民眾覺悟”之類新舊術語。這種思維里面既有儒家歷史哲學的影子,又有一些馬克思主義史觀的元素:過去,歷史的根本問題無非就是如何才能讓“圣君賢臣立于朝”,即把歷史的演進化約為統治精英的德行問題;放到現代,則是將主體倒置或擴大為所謂“人民群眾”,即歷史進步取決于廣大人民群眾的“覺醒”,而這種“覺醒”往往又是道德上的,于是歷史的終極使命無非是“喚醒民眾”。
在這本書中,我將歷史演進置于“技術-制度”的框架內加以審視。在我看來,如果歷史的起起落落呈現為一條曲線的話,那么技術和制度分別可以作為它的橫坐標和縱坐標。技術是社會生產力的單元底盤,制度將所有這些生產力單元整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創造實際價值的生態系統。技術和進步都有可能進步和倒退,但二者又存在著很大不同。
技術的突破充滿了偶然,并非任何人的主觀愿望和努力可以左右。我認為它主要取決于極少數天才人物的天才靈感,二者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甚至不可知的。我們唯一能夠確知的是,技術進步是累積和階梯式的,有了前一階段的突破,才會有下一階段的繼續突破。
它完全不像文學藝術那樣,每一代人都可以獨自另起爐灶。18世紀-19世紀“科學革命”以后,技術突破發生的頻次比之前有了火箭發射似的加速,而且還在繼續加速。說現代一日抵古代一年,一點都不夸張。我在本書中也特別強調了這種“古今異同”,以期提醒世人,對歷史要懷有一種“同情的理解”,擯棄那種想當然地“以今度古”的浮夸通病。
然而,就每一個當下而言,下一個重大技術突破會朝哪個方向、發生在哪個領域,以何種形式……仍是不可知的。當然,一項偶然的技術發明是半途夭折(如我們在本書中看到的交子、會子等紙幣)、長期陷于停滯(如我們在本書中看到的畢昇的活字印刷術)還是最終得到廣泛應用和長足發展(如我們在本書中看到的算盤、羅盤、雕版印刷等等),則視乎它生逢的社會土壤。而所謂社會土壤,制度則是其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技術的突破極難;一旦取得了突破,倒退的發生不能說完全沒有,但概率是比較小的。所以我將它比擬為歷史曲線的橫坐標。
制度則相反,它是掌握了正確知識的人完全有可能有意識不斷改進的。但它絕不是人可以依據自己的理想藍圖自由規劃和隨意修改的,就像人們常說的“在白紙上作畫”那樣。制度看上去是人“制定”或“設計”出來的,但實則只是人的“選擇”,而且選項很有限。它是制度的最初確立者面臨的客觀環境和他們主觀價值傾向的結合。
制度一經確立和推行,就會獲得獨立自主的生命力。只要內部條件和外部環境沒有大的改變,它會沿著自己的內在邏輯持續展開,并把社會上的各種力量裹挾進來,形成一種日益強大的路徑依賴,驅使后來者不得不沿著既有的方向不斷走下去。當然,后來者仍可以審時度勢,順應他們扎根的新的社會土壤,抓住機會對既有制度作出調整,甚至根本性變革——前者如范仲淹領導的慶歷新政,后者如王安石發起的熙寧變法。無論在制度的起源還是展開過程中,人都不是被動的奴隸,都可以有所作為。
這就為中國古代儒家政治哲學留下了充分的發揮空間。但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作為同一枚硬幣的另一面,制度的倒退是很容易發生的,真實歷史中也的確一再發生。所以我將它比擬為歷史曲線的縱坐標。另外,人固然不是制度的奴隸,但也很難說是它的主人。人顯然不是制度的建筑師或工程師,就人與制度之間多向度的復雜互動關系而言,兩者更像是農人與莊稼、醫生與患者的關系。
尤需指出的是,制度的實際推行后果往往與制度的設計初衷大不相同,幾至南轅北轍。
歷史的演進,在越長期(例如千年時段)和越宏觀(例如全球范圍)的視野中看,技術的力量就越大。而在短期和局部,制度的力量則可以說是壓倒性的。因此,就人類歷史的總體演進而言,技術是最重要的動力;而每一個具體的社會究竟是繁榮還是衰敗,主要是制度決定的。但好的制度——對應著繁榮的社會——能否存活、維系乃至不斷完善、提升,又受到內外兩方面的持續壓力:
首先,一個制度需要一系列其他制度的支持,因而所謂“先進制度”,是一連串的事件。我們在本書中已經看到,宋代“遙遙領先的”紙幣體系因得不到當時經濟貿易和社會生活層面其他制度基礎的支持而獨木難支。
第二,制度與技術存在一個適配問題,不同時代會有適應當時社會現實的“最佳制度組合”,它們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生產力水平,特別是技術特征。我們通過本書也已經很清楚地了解到,宋代“現代化的”軍事制度因受制于前現代技術條件而在實戰中盡落下風。
當制度與制度、制度與技術之間達成某種“最佳張力”時,社會就繁榮昌盛;反之,社會就衰敗沒落。這永遠都是一個動態平衡。對自給自足式小農經濟模式的批判是本書的核心主題,我明確指出,對這種傳統經濟模式的強勢回歸是宋亡以后中國歷史曲線從頂峰掉頭下行——還可以說史上第一波“中國式近(現)代化”夭折的首要原因。然而我也曾簡要指出過,以擁有小塊土地的自耕農為基石的小農經濟模式在它形成時的春秋戰國時代和以后很長一段時期內是適應社會現實的,它比同時代普遍存在于世界其他文明圈的大莊園/奴隸制經濟模式具有顯而易見的先進性,因而也是秦漢帝國崛起的經濟基礎。
甚至從北魏孝文帝開始延續至唐代中葉的均田制+租傭調制的土地及賦稅制度,也不能簡單地視為一種制度逆行。我認為它基本上符合漢亡后長達400年的分裂與戰亂所造成的人口銳減、土地荒蕪、百業蕭條的特殊社會現實,對于當時的生產恢復和人民安定有著很大的促進意義。只是,經歷了隋唐帝國前150年空前的經濟繁榮、人口增長以及隨之而來的經濟社會結構巨大變遷,過去那種均田制之上的小農經濟模式才日益不能適應新的社會現實,成為桎梏下一階段歷史進步的障礙。
因此,只有“最合適”的制度,而并不存在一勞永逸的完美制度。其中的最大原因或許就在于,技術的變遷總是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顛覆既有的一切,而眾多偶然因素也在這一過程中發揮著神秘莫測的作用。
這便是我努力試圖對宋代這幅熙熙攘攘的“清明上河圖”作出的解釋,我希望它是有說服力的。至于人們能夠從這幅“清明上河圖”的繪就和破滅中得到怎樣的現實啟發,顯然不是我能夠掌控和負責的。
(本文摘自《逝去的盛景:宋朝商業文明的興盛與落幕》引子和后記;編輯:何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