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失控的時間大約在早上8點05分。那時候,我的愛人正在桌前讀著《地球簡史》。
“你是說,你在時間管理局找到了新工作?”她放下手中的書問道。
“ 是的, 我剛剛拿到了資格證,完成了穿梭程序的安裝, 我可以在不擾動過去時間線的基礎上單方向地觀察。”我像孩子似的炫耀起手中的腦機穿梭裝置。
但我顯然并沒完全掌握使用方法。我毫無意識地點下了一個確認鍵,被彈射進了光與影的時光甬道。我以一團意識的形態漂浮在一片黑暗中,巨大的孤獨感吞噬著我……
冥古宙 眼前是無盡的火焰,如同地獄的熔爐。耳邊是震耳欲聾的撞擊聲,相撞、分離、匯聚,宇宙的塵埃起起落落,我看到一顆裸露的球體不斷膨脹。我在震驚與恐懼中倒吸一口涼氣,無奈地閉上眼睛,億萬年的時光從身邊呼嘯而過。撞擊聲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劈開天際的閃電。我感受到了逐漸豐富的游離氧,看到了暴雨隨著日月引力逐漸匯聚成浩瀚汪洋。在一次次火山和閃電的錘煉中,相連的碳基在這個煉獄一般的地球所自帶的高能輻射和催化下,完成了無數次千差萬別卻生生不息的自我復制。
我看到了生命。
太古宙 越來越多的碳基匯聚在了一起,它們吸引了氮、磷、鉀和其他各式各樣的奇怪粒子。鞭毛驅動著簡易的環狀D N A,它們學會了聚集,學會了交換,學會了互利與共生。在第一顆原核生物把自己的D N A整合進另一顆的轉錄體系時,它們學會了爭奪與侵略。
顯古宙 潮汐帶來的浪濤拍打出潮濕得恰到好處的淺灘,大片的真菌和藻類開始聚集在盤古大陸的邊緣。埃迪卡拉山里千奇百怪的軟軀體動物在水流中死死地攥住沙礫,大口地吞入鈣質,不屈的抗爭把原始骨骼寫進了身體構造的D N A。第一條被海浪推上了岸的魚類扭動起剛剛發育出來的脊椎軟骨,無盡的掙扎中把雙鰭揮舞成了雙臂,在干燥的沙灘上孵育了第一顆蛋。
顯生宙 生命越來越多、越長越大。我看見巨大的鳥類遮天蔽日地飛過天空,成群的恐龍遷徙過山谷,鱷類埋伏在淺灘,海洋中遨游著滄龍和魚龍。紛繁的物種在生育、逃亡、獵殺中摸索到了各自的生態位。
新生代 然而, 小行星撞擊,火山爆發,腐蝕性氣體蒙蔽了天地,世界再次陷入了黑暗和死寂。彈指一揮間,一切湮滅得太快。我無法控制地把這一切代入自己的命運,陷入無盡的恐慌。世事如蒼狗,生命終凋零,抬頭不見舊土,只剩天地一片星空。
第四紀 哺乳動物迅速交接了恐龍消失帶來的陸地權力的真空,原先東躲西藏的小動物開始趾高氣揚地進化為巨獸。生生不息,浩蕩不絕,衰敗和繁華的更迭中,我終于等到了她,她短暫的生命叫Lucy。
Lucy的孩子們逐漸長大了,開始用陶土捏出自己喜愛的東西,也用石頭打磨出了武器。我看著他們大腦新皮層折疊的溝回越來越多,越來越深。他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掌握了越來越多的科學和技術。科學和技術推動了生產力,生產力創造了文明,而文明定義了善惡。
我漂浮在文明的海洋里,看到的只有秩序與混亂的永恒斗爭,一次次的血流成河,一次次的此消彼長,更迭輪回。
我看不清遠方了,只能再次閉上眼睛。此時,一個聲音悠悠地傳來:“時間使一切都無關緊要。”再次睜開眼睛,我看到了浩瀚星空,而星空下的自己脆弱渺小得如一粟。只剩一團意識的我,再次陷入了無盡的悲傷。
突然,遠處的地平線開始升起一束耀眼的白光,我開始下意識地向著那團光芒前行。
光芒逐漸褪去,只剩下了一道棗木色的門。推開門,我的愛人正坐在桌前,手中拿著一本《地球簡史》。她疑惑地看著我,并不知道我已然是一名孤獨走過亙古時光的旅行者。
我傻乎乎地笑了:“我剛剛花了很長時間讀了一本書,正準備用一生講給你聽——我愛你,從冥古宙到第四紀。”
許若虹//摘自2024年4月19日《中國青年報》,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