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曉唐說再也不想讀書了,然后沖出教室。那一瞬間,我慌了,趕忙追了出去。幸好他跑得慌,在門邊撞了一下,我才得以抱住他。
十幾歲的少年,看起來那么清癯,卻真的已經很有力量。我幾乎剎不住,險些被他帶倒。隔壁班的數學老師陳益忽然躥出來,把他控制住。他到底還是敵不過一個成年男性。
從那天以后,我上班都不敢穿稍緊的裙子,也不敢穿有高跟的鞋。我不知道忽然哪一刻,就要去追一個沖出教室的孩子。
事后,我在辦公室里跟衢曉唐溝通的時候,手都還在發抖。陳益老師陪著我,拍拍我的肩膀說,慢慢來。
我讓衢曉唐坐下來,他恍若不聞,只僵硬地站著。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可能是因為太瘦,摸一把都是骨頭。淚水順著他蒼白的面頰流下來,越發顯得他整個人伶仃可憐。
我說:“跟老師講講,為什么不想上學了?就因為背不出課文我要你站著背嗎?”他哽咽著說:“老師,你教我的那些東西根本沒有用。他們總是喜歡指責我,甚至忍不住對我動手。我想起你教的方法,試著跟他們溝通,可是根本沒有用。”
他口中的這個“他們”,是他的父母。他在我面前從不稱他們為爸爸媽媽,常常這么描述——那兩個瘋子。
我打電話給衢曉唐的母親,通知她來學校。電話里我問她,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打孩子了?她說是因為孩子不寫作業、不聽話還頂嘴、亂花錢之類的才揍他的。我覺得這些根本不是理由。
她又說:“老師我不怕你笑話,我跟孩子爸爸總吵著離婚,但別人說離婚要排號,也不知真假,我們就沒去。”
放下電話后,我回身看著衢曉唐,他已經不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令人擔憂的沉默,面無表情。他的母親在趕來的路上了,但這也許對目前的狀況沒有一絲幫助。我甚至懷疑,等他母親到了,一切會更糟。
看著衢曉唐站在我面前,我絕望得幾乎要陪著他哭出來。我說:“對不起曉唐,老師也沒有辦法了。你好好學習,考一個遠一點的高中,暫且避開這個家吧。”
我前段時間看了一些教育心理學的書籍,自以為懂得一些技巧,但現在只覺得自己可笑。
這是我當班主任帶的第一屆學生。我非常認真,無比上心,希望班里的每個孩子都好好的。
我對教學的理解曾經是膚淺的,以為將聲音放洪亮,將氣勢拿捏妥當,表面上變成那種看起來很穩重很有權威的大人就可以了——穿嚴謹的、扣子扣到領口的衣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很快我就發現,教授知識固然簡單,但知識之外,還有那么多困難的事,全都是我解決不了的。
現在有許多需要心理救助的孩子。他們的很多問題,源于父母自身的人格問題、情緒問題和生活問題沒有解決,或許心智也不夠成熟,于是就把這些問題和焦慮代際傳遞給了孩子。能力和閱歷貧乏如我,并不知道如何去處理這些。
我最初關注衢曉唐是因為他總跟別人鬧矛盾,時常造成場面失控。其實他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會主動挑釁并且寸步不讓的人。他個子不高,蒼白瘦弱,帶著一種畏畏縮縮的神態,眼神里有一些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東西,柔弱又倔強,怯懦又狠戾。
我知道他在班里人緣不好,被孤立,可我也不能時時處處看著他。而且我發現,每當我找那些孩子談過話后,下次他可能被欺負得更狠。

小孩子的殘忍,是一種天真的殘忍。也正因為天真,所以沒有道理可講。如果大家都討厭誰的話,某個人可能也就跟著討厭了。這種討厭并沒有什么道理,可能因為太胖或太瘦,可能因為不講衛生,又可能只是因為連續好幾天穿著同一件衣服沒有換,甚至可能僅僅因為他看起來軟弱可欺……
在學校里,欺負人的理由很怪,手法也是。比如說,誰已經一個月沒有洗澡了,渾身散發著臭味,大家會一邊笑嘻嘻地假裝暈倒,一邊離他很遠。這就是小孩子的殘忍之處——他們根本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惡意。
沒辦法改變什么,他要么等待,等待長大,等待升入新的學校,要么就反抗。衢曉唐反抗的方式就是毫不示弱地與人爭斗。所以很多時候看來,他反倒是尋釁滋事的人。
在衢曉唐父母的思維里,孩子不想去上學,第一反應是:這孩子不愛學習,打一頓再說。或者反問:怎么同學沒欺負別人,只欺負你?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質疑。
好幾次,我多么期待跟我溝通的家長是正常人。這個正常人是指:可以溫柔地詢問孩子發生了什么,讓他去陳述事實;可以溫柔地告訴他,不論發生什么都要跟家里人說,爸爸媽媽是最值得你信任的人。
可惜他們不是這樣的。他們甚至自己都還在用暴力解決問題。
我有時候在想,衢曉唐這么熱衷于自己激烈地反抗,或許也是代際傳承了這一部分解決問題的思維——他不喜歡,他在承受痛苦,但他在孩童時期被根植的記憶令他潛移默化地接受并認可了,這是一種世界運行的方式。
有一天下午,放了學,他遲遲不走。我知道他很不愿意回家,就把他叫到辦公室來,陪他在電腦上看了一部電影,是《哪吒之魔童降世》。
這本是喜劇,而他居然看哭了。我有些詫異。他解釋了一番,大意是說,這不是他心目中的哪吒。電影是好看,卻已經完全喪失了哪吒這個人物的精神內核——出生就不受歡迎、不被愛!
忽然地,像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想起了哪吒的割肉還母和剔骨還父。哪吒這個角色無論經歷了何種演繹,都難以擺脫悲涼的底色。而《哪吒之魔童降世》竟把他描述成一個被愛的“熊孩子”,這自然是抹去了悲涼,而同時被抹去的,還有一些關于反抗的表達。
我想,每一個陷入窒息境地的孩子都不是沒有嘗試過溝通,嘗試訴說自己的怨恨、無奈和期許。可是父母不聽,又或者不當回事。
我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我的父母只是很尋常的父母,卻也是很難得的父母。
我從小就是極悲觀易抑郁的體質,看個故事都能難過半天。小時候,我幾乎每天都想吃糖葫蘆,媽媽說,好呀,我也想吃,咱們買兩個吧;高中時我選擇了理科,又不想學了,爸媽就勸我,那你改文科吧,我們幫你去找老師說……
他們真的很在乎我喜歡做什么。可即便這樣被寵愛著的我,也會在小學時因為練不好鋼琴被母親打那么一下子,在那一瞬間恨得牙癢癢,想要報復她。
小孩子本就敏感而脆弱啊!也許我們以后會成為被搓圓捏扁的大人,可是我們小時候就是會因為父母的一句重話而耿耿于懷很久。
那些所謂“不知怎么就抑郁了”的少年,很多人身上都有原生家庭的影子。走在街上,偶爾可以看到大人擺弄自己至高無上的權力。他們恐嚇孩子:“我不要你了,你別跟著我。”孩子跟在后面嗷嗷大哭:“不要不要,爸爸媽媽我再也不敢了。”
如果不是有孩子,很多人這輩子都沒有被人這樣堅定地依賴和追隨過吧。
我想寫一個尾聲,可這個故事沒有結局。
這顯然不是一段成功的教學經歷,我覺得自己確實不太適合當老師,于是換了份工作。陳益老師接手了我這個班,離職交接時我千叮嚀萬囑咐,希望他多關照衢曉唐。可是我叮囑完又重重嘆了口氣……
后來我問過關于曉唐的情況,他中考成績不好,去讀了職高。之后,我就失去了他的消息。他很快也會長成一個大人了,會是怎樣的大人呢?這甚至不太算一個故事吧,大約只是一些零星的成長碎片——在龐雜的社會與時間的罅隙里,它們發生過,可能仍在發生著,且今后還會發生。
迪迦//摘自《中學生百科·悅青春》
2024年第7-8期,本刊有刪節,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