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715年,“閱色無數”的康熙皇帝被西洋色迷了心竅。
這一年,意大利耶穌會士郎世寧給康熙帶來一箱琺瑯器,琺瑯器顏色的艷麗,迷住了康熙,也隨后在宮廷內點燃了一場西洋色的風暴。
琺瑯是一種應用于金屬及陶瓷、玻璃表面的裝飾材料,最早在西方以繪畫的形式出現在金屬胎上,被稱作畫琺瑯。明代,隨著傳教士與洋商的東來,它被帶到了中國。但它新的里程碑,卻是從康熙時代開始的。
康熙帝凝神細觀,只見琺瑯器的色澤鮮麗而柔和,圖畫逼真而生動,遍尋中國傳統器皿,找不出一個類似的。比如,其中有一種胭脂紅,與中國傳統粉彩的鐵紅色、銅紅色不一樣,紅中透出一種陽光般的艷麗。康熙長嘆一聲,決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找出其中奧秘所在。他甚至想把這種琺瑯料用到中國傳統的瓷器上。
皇帝的愛好與愿望,讓民間趨之若狂。康熙一朝,會制作琺瑯器的人被源源不斷送到宮中,洋人、中國人,被請的、被召的……皇帝把新研制成功的琺瑯器,迫不及待地送給歐洲使臣,那股欣喜勁兒真是掩蓋不住。可惜,代表團歸國時,卻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船毀人亡,流光溢彩的琺瑯器也永沉海底。
康熙鐘愛的琺瑯料, 為何就比傳統的五彩鮮艷呢?簡單來說就是,傳統的五彩釉料是用水調的,而琺瑯料是用多爾門油調的。而且琺瑯料還有一部分使用了乳濁劑,加強了顏料的覆蓋力,效果就像油畫一般。而中國畫則是地地道道的“水色”,適合平涂、薄涂和渲染,很難表現濃重的色彩。
18世紀頭一年,法國耶穌會教士張誠多次在北京一座天主教堂內駐足。這座奉圣旨而修的教堂,色調華麗非凡:天花板上有彩繪,祭壇后部也加彩繪,還陳列著法國國王路易十四送來的禮物。每一個進教堂的中國人,都被這絢麗的色彩弄得頭暈目眩。
這種顏色,西方人是早習慣了的。中世紀的歐洲,哥特教堂陰森而高聳,卻有耀眼而奪目的色彩。
這種從法國興起的建筑,用朱紅、橄欖綠、金、黑等濃麗的色彩,構筑起一個華麗的世界。
這種炫目的色彩,隨著17世紀耶穌會會士的紛至沓來,也被帶到了中國。1601年,利瑪竇將一幅天主像、兩幅天主母像,連同其他禮物一起送給明神宗。皇帝對此甚是褒獎。就這樣,西洋美術不僅滲透進中華帝國的核心——宮廷,而且因為得了皇帝的歡心,利瑪竇還為傳教爭得一項權利——在中國教堂內懸掛圣母像。于是,那一座座在中國拔地而起的教堂里,也便五光十色起來。
橫跨康熙、雍正和乾隆三朝的宮廷畫師郎世寧,也是這樣一位不遺余力地把西洋之色輸入中國的人。雍正皇帝過4 6歲生日時,這位宮廷畫師巧運彩筆,畫出一幅《嵩獻英芝圖》。畫里討巧地結合了松、鷹、芝三種事物,寓意著長壽、雄強和吉祥,而那用色更令人叫絕。白鷹立于山巖上,右邊的老松樹有著棕黃色的樹干,樹枝上點綴著蒼郁的綠色松針,松樹的根部和巖石上面,有幾株紅色的靈芝點綴其間;畫面的左邊是淡黃色的坡石,一條青白色的溪流順勢而下,在山石中間曲折繞行,激起無數水花。
如果僅是幾種顏色的對比,這在中國工筆繪畫中也可見到。而它更有細微的妙處:松樹端的葉子是墨綠色,樹干中間則變成了草綠色;白鷹腳下的一簇靈芝深紅,樹下的靈芝則成了朱紅。相比之下,中國的工筆畫是“隨類賦形”,花與花之間、樹葉與樹葉之間,用色上不會有這種細微的變化。




清朝宮廷內有畫師向這些傳教士學畫。一位叫張為邦的畫師,學郎世寧學得尤其好。他的一幅《歲朝圖》,重點展現青瓷瓶里的花束,光是葉子,就有深綠、帶黃的嫩綠、發青的綠等好幾種色相,真真當得上乾隆對西洋畫的形容——“著色精細入毫末”。
此時的中國敞開懷抱,讓西洋色在宮廷、教堂、口岸如花綻放,似乎認定它奪不走中國的“國色天香”。
可惜,事與愿違。
天平失重的瞬間,是如何開始的呢?敦煌研究院保護所的研究員王進玉,特別關注一種叫“鬼子藍”的顏料。



敦煌的顏料世界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藍,這些“藍”大部分是外來的。最早的外來藍是一種奢侈品——青金石,也就是天然群青。它原本是一種珍貴的寶石,泛出濃郁而柔和的藍色光澤。在東漢時期,這種稀有的寶石被從阿富汗等地運到中國,不過到佛教大盛的魏晉南北朝,它才被大規模地使用。青金石的藍像天空一般,真稱得上“色相如天”。也許因為中國人對天十分崇拜,因此這種顏料被中國人愉快地接受了。
而同樣是外來的藍,“鬼子藍”卻讓王進玉的情緒低落下去。在他看來,這是一個“不速之客”。
而這個“不速之客”,其實是被敦煌曾經的管理者——晚清時期的王道士請來的。
王道士曾一路云游,從酒泉來到敦煌,當他見到千佛古洞時,遂決定長居此處,并修建太清宮作為自己的法堂和居室。王進玉發現,在法堂和西面的兩個居室中,有100多平方米的壁畫,上面以大片的藍為主,經過檢驗后發現,此藍是合成群青。這種外來的化工顏料十分濃艷,被當時的人稱為“鬼子藍”。更讓王進玉大跌眼鏡的是,這時期重修的彩塑,幾乎都被王道士涂上了近代化工顏料,覆蓋了曾經醇厚典雅的天然顏料。比如,敦煌314窟的西佛龕,幾尊佛像頭發和袈裟上涂著大片的藍。這種藍就是合成群青,色彩濃艷,透出一股囂張和霸道,成了敦煌色彩中極不和諧的音符。
群青本就是最鮮艷的藍色礦物顏料之一,而合成群青經過現代科技的化學提純后,更是變得藍上加藍,失去了天然群青——青金石那種清幽厚重的美。它于18世紀被發明制造后,因其低廉的價格、高純度的色彩,很快被用到水彩、水粉、油畫等各式繪畫上,旋即傳入中國,席卷了從中原到邊陲的佛寺、道觀、家廟及各種建筑物的彩繪。

北京的古建彩繪專家蔣廣全,也在清代彩繪上發現了大量的近代化工群青。除了群青,還有一種十分出風頭的近代化學顏料—— 巴黎綠, 一種砷和銅的化合物。從清晚期故宮貞度門的建筑彩畫,到西藏拉薩布達拉宮西經院的清代壁畫,都能發現巴黎綠的蹤跡。而除了鮮艷的顏色,這種顏料中還蘊藏著無比強烈的毒性。還有一種洋綠,青翠得仿佛初生的樹木,這就是傳說中的“雞牌洋綠”。蔣廣全說,1979年北京鼓樓的大修,用料大部分是近代化工顏料,如今大半已褪色脫落,只有洋綠還保留著。
不過總體來說,化工顏料雖然鮮艷、純度高,卻容易與其他物質發生反應,遠不如天然礦物顏料那么穩定。比如,修繕歷代帝王廟時就發現,過了近300年的彩畫仍舊清晰如昨。埃及一些古堡,穿越數千年后依舊擁有鮮亮的藍色和綠色。
無論是西方的顏色,還是中國的顏色,都曾是天然而穩定的。化工色什么時候成了“洋鬼子”專有的呢?這一切與工業革命有關。在這場革命中,近代化工顏料,被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制造出來:普魯士藍、鎘黃和鉻黃都于1820年在柏林被發現;1838年,發現深綠色顏料——鮮綠色;1856年,在煤焦油中發現紫紅色……當化學合成的紫紅色被發現后,紫色迅速變成一種時髦色彩,維多利亞女王就穿戴這種顏色的服裝,不少畫家也用這種紫色作畫。
這些近代化工顏色很快傳到了中國。合成群青、巴黎綠、普魯士藍等,在鴉片戰爭后被大量運用,侵入傳統的染料,很快擠占了天然染料的生存空間。比如,合成靛藍出現后,僅印度就有數十萬人失業甚至餓死。也由于這些合成染料的發展,中國由原來天然染料的出口國,變為合成染料的進口國。
難道國人沉淀數千年的審美和品位,竟在一夕之間被改變?蔣廣全說,西方的化工色純度高、彩度高,搭配在一起,色彩對比十分鮮明、刺激,使人難以接受。王進玉也玩笑般地指出,“合成群青”被稱作“鬼子藍”,說明當時的人并不喜歡它,甚至有些討厭它。
但相較于天然染料的昂貴、麻煩,便宜、方便的合成染料對老百姓來說十分具有吸引力。
合成色是如此的便宜,被制作得又是如此的迅速。比起那些需要精心調制和“伺候”的天然色,無法不成為工業時代的寵兒。
除了日常所用染料,被大量生產復制的廣告畫、宣傳畫等,還需要大量的顏料。于是化學合成、比油畫顏料更簡單的水粉顏料,就有了一個新名字——“廣告色”。


1919年,張聿光等十位畫家痛感中國顏料市場被外國貨占據,決心發憤圖強,集資辦廠,生產中國人自己的顏料。“馬利”顏料廠橫空出世。“馬利”顏料很快風靡于中國畫家和美術愛好者之間,“馬利”,幾乎成了中國顏料的代名詞。不過,這些中國顏料,卻不再是中國傳統顏料。1962年,“馬利”生產出第一支軟管裝的國畫顏料,昔日天然的國畫顏料,也向著方便、統一的標準看齊了。
轟轟烈烈的顏色“大戰”接近尾聲,中國也“收復”了大片的顏色失地,但這一“收復”卻徹徹底底復制了西方顏料與染料的生產模式。在顏色的現代轉身中,一些曾經敏感、詩意而個性的顏色之光,漸漸熄滅了。
崔超朋//摘自大遺產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