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入骨，一片相思如何訴

[摘" 要] 納蘭性德的很多詞都透露出對愛人深深的相思之情，使讀者動容。詞人情感的表現途徑是多方面的。納蘭性德以意象、夢境幻想、節日、化用前人詩句來表現相思。無論是溫婉凄美的愛情詞，還是豪壯慷慨的邊塞詞，都有相思融入其中。本文將以《納蘭詞集》為例，分析作者如何表現相思情結。

[關鍵詞] 納蘭性德" 相思" 愛情" 納蘭詞

[中圖分類號] I207.2"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5-0107-04

在浩如煙海的古詩詞中，“相思”這一話題猶如長青之樹，有詩人直接通過詩句表現內心的相思之情，如“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有的通過意象來表達相思之情，這是詩詞中常用的手法，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還有引用典故來表現相思之情，增加作品的文化內涵，如“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納蘭詞的相思情結，有的通過意象來表現，有的通過夢境來表現，有的通過節日來表現，還有通過化用前人詩句來表現，總之，納蘭詞中相思情結的表現是多方面的，有和前人的共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納蘭被譽為“滿清第一詞人”“第一學人”[1]。以往的研究更多對是對納蘭性德不同類型的詞進行分類研究，比如對悼亡詞、邊塞詞、友情詞的研究，以及對納蘭詞中出現意象的進行研究，對納蘭詞中的相思情結的研究只是在其他主題研究中提到過。因此本文將對納蘭詞中相思情結是如何表現的展開論述。

一、以意象話柔情

1.意象的凄婉之美

納蘭性德詞作有一種凄清傷感的美，這種風格的形成很大程度是由于他對意象的選擇。納蘭性德相思詞中的意象有共同之處，即大多都是自然界中常見的景物、現象，比如風雨、月亮、夕陽、梧桐等。這些意象本身就給人凄涼、傷感的感覺，如：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減字木蘭花·相逢不語》

誰念西風獨自涼。《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

握手西風淚不干，年來多在別離間。《鷓鴣天·握手西風淚不干》

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鷓鴣天·別緒如絲夢不成》

“秋雨”“西風”“淚”“三更雨”“半夜燈”“夢不成”等這些意象帶來凄涼的感覺，營造出一種悲情的氛圍。納蘭性德通過這些凄婉的意象，來表現他對愛人的思念，使這種相思的情感更加濃厚。在納蘭性德的筆下，這許多表現相思的意象透露出一份悲涼。譚獻《堂詞話》云：“以成容若之貴，項蓮生之富，而填詞皆幽艷哀斷，異曲同式，所謂別有懷抱者也。”[2]

2.月之意象

和其他文人一樣，納蘭性德會借月亮來表現他的思念。對他來說，月亮見證了納蘭性德與他人共度的良辰美景，可現如今身邊人或逝去，或離開，只留下了一輪明月陪著自己。恐怕此時此刻，也只有月亮才能夠明白物是人非的傷感和失落。月亮本身無情，可是卻成為納蘭性德訴說真情的對象。心中無盡的情思，無法與旁人言說的思念，只能講給月亮聽，月亮成為納蘭性德的知心人。明月把他的思念送給遠方的愛人。

君不見，月如水。《金縷曲·贈梁汾》

一樣曉風殘月，而今觸緒添愁。《清平樂·凄凄切切》

莫對月明思往事，也知消減年年。《臨江仙·孤雁》

便煙波萬頃，半帆殘月，幾回首，相思否。《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

尋常風月，等閑談笑，稱意即相宜。《少年游·算來好景只如斯》

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虞美人·銀床淅瀝青梧老》

高梧濕月冷無聲。當時七夕記深盟。《浣溪沙·鳳髻拋殘秋草生》

重檐淡月渾如水。《月上海棠·瓶梅》

玉粟寒生，且領略、月明清露。《御帶花·重九夜》

不解相思，月華今夜滿。《齊天樂·上元》

正如上述詞中所寫，月亮此時就是詞人投射情感的客體，他見物思情，以自然之物言情，隨心所欲地表露自己的思念之情，句句發自肺腑，處處皆能言情。明月成為往事的代名詞，成為心愛之人的投影，看到月亮就好似看到了遠方的愛人一般。抬頭望月，當初的溫情只能回味，卻不能再續，唯有相思。

二、夢幻交織的相思

納蘭性德的思念也表現在他的夢境和幻想中，在思念愛人時，他常將回憶、幻想、夢境三者融合一起。納蘭性德在邊關之時，夢成為在他的詞中經常出現的意象，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納蘭性德的夢往往是思念愛人的夢。他遠在邊疆，無法和愛人相聚，夢成為他和愛人相見的場景。在夢中，納蘭性德的思念之情可以盡情地發泄出來，不用再受時空地域的限制，夢成了他釋放情感的工具。在夢中，他可以回到家鄉可以和愛人相伴。“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沁園春·瞬息浮生》），字字含淚，句句有情。在夢中，他見到了已經去世的妻子，他與妻子相伴回到往日美好的時光之中，兩人一起歡鬧嬉戲，仿佛看到了妻子同時也在思念著自己，甚至不遠萬里，帶給他溫馨的安慰。可是這樣的時光是很短暫的，妻子的離去讓他無可奈何。

《荷葉杯·簾卷落花如雪》

簾卷落花如雪，煙月。誰在小紅亭？玉釵敲竹乍聞聲，風影略分明。

化作彩云飛去，何處？不隔枕函邊，一聲將息曉寒天，斷腸又今年。

他幻想妻子仙逝后化作彩云，卻不知飄向何處，“不隔枕函邊”一句，把場景又再次轉移到了床邊，這就讓人產生遐想。究竟這是納蘭性德的夢，還是幻想，這在詞中留下了不確定的因素，唯有感情是確定的，無論是夢境還是幻想，都充斥著對愛人的思念之情。

這首詞能讓讀者察覺到納蘭性德對現實逃避的心理，他不想面對妻子的離去。現實的痛苦讓他只想留在夢幻之中，他將美好的期盼寄托在虛擬的想象中，試圖麻痹自己。何雅苓指出：“納蘭的詞，往往以其手筆的高超，情思的深惋，使人陶然心醉，使人淵然而思，既而悵然。”[3]納蘭性德在現實中無法和心愛之人長相廝守，所以就在夢中和愛人相聚，尋找那片能慰藉心靈的凈土。

三、每逢佳節倍思親

在納蘭性德的詞中，提到節日時所表現的情緒皆呈現一種孤獨凄涼的蕭索，一種說不盡的傷感與思念，佳節反而引起納蘭無限的相思。

《鳳凰臺上憶吹簫·錦瑟何年》

錦瑟何年，香屏此夕，東風吹送相思。記巡檐笑罷，共捻梅枝。還向燭花影里，摧教看、燕蠟雞絲。如今但、一編消夜，冷暖誰知。

當時。歡娛見慣，道歲歲瓊筵，玉漏如斯。悵難尋舊約，枉費新詞。次第朱幡剪彩，冠兒側、斗轉蛾兒。重驗取、盧郎青鬢，未覺春遲。

納蘭性德的相思之情體現在除夕、上元、七夕、中秋、重陽這些節日中。“如今但、一編消夜，冷暖誰知。”本來是闔家團圓的節日，可納蘭性德卻孑然一身，冷暖無人知曉，“如今”二字轉寫今日孤獨之感。該句延續對往年舊事情景無法重現的痛悔之情，轉而對此時心境和眼前之景的描繪，一句話把作者對物是人非的感慨和對亡妻的懷念之情表露無遺。這首詞意蘊深長，情意引人深思。七夕夜，牛郎織女尚且要團聚，而詞人卻和愛妻天各一方。此時此景，怎能不引起無限的愁思。

《南樓令·古木向人秋》

古木向人秋，驚蓬掠鬢稠。是重陽、何處堪愁。記得當年惆悵事，正風雨，下南樓。

斷夢幾能留，香魂一哭休。怪涼蟬、空滿衾禂。霜落烏啼渾不睡，偏想出，舊風流。

重陽佳節納蘭性德卻遠離家鄉，身在邊疆。塞外重九日之景，蕭疏荒涼。此景觸動了納蘭性德的離愁與相思，遂憶起當年重九的往事，思鄉之情懷就更加深重了。夢斷憶夢，本來夢中妻子音容宛然，卻“一笑”而別，好夢難留。“涼蟬”“霜落烏啼”寫出了邊疆景色的凄涼，使納蘭性德思鄉、思親之情更甚。

四、典故字句的化用

納蘭性德的詞有許多化用典故、化用字句之處，納蘭性德巧妙地對詞句加以轉化運用，使詞境更加優美典雅，又能引發讀者更多想象。納蘭性德曾說：“唐人有寄托，故使事靈；后人無寄托，故使事板。”說明詞人主張寫詩作詞應有所寄托。納蘭性德很少使用僻典，語言也明白曉暢，用詞不晦澀，即使讀者不知道出處，也能欣賞詞中情境，不致造成閱讀上的障礙。典故用得多不如用得巧，如何妥善使用典故，使之不影響真情的流露，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當然，這些典故、字句的化用，促進了納蘭性德思念情感的表達。

《菩薩蠻·催花未歇花奴鼓》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見殘紅舞。不忍覆余觴，臨風淚數行。

粉香看欲別，空剩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凄清照鬢絲。

納蘭性德這首詞由離開宴席寫起，使用了羯鼓催花的典故，花開便落，此處暗指美好的光景總是短暫的。用宴席將散的場景，表現了傷春傷別的惆悵。下片承上片情景，孤獨惆悵的情緒進一步得到渲染，下片只有對月亮的刻畫，使寂寞凄清的情緒越來越濃烈。結尾二句落在了此時的現實世界，寫月下自己的癡情相思，讓無法排解的憂傷和愁苦到達了頂點。

《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晉代書法家王凝之的妻子謝道韞頗有文才，后代常以謝娘借指才女。又一說，謝娘常用來泛指自己所思念的女子。詞從詠雪轉到謝娘，謝娘和雪在納蘭性德的筆下產生了聯系。雪花輕盈嫵媚，正由于雪花這樣的特性，讓詞人聯想到和心愛女子的純潔的愛。視角一轉，詞人又從飄灑的雪花聯想到在遠處漂泊的自己。這份對愛人的相思苦楚，融入了萬里西風中。

此外，“向夢里，聞低喚”（《金縷曲·生怕芳樽滿》）化用王彥泓的“無端夢覺低聲喚”；“盡教殘福折書生”（《浣溪沙·五字詩中目乍成》）化用王彥泓的“相對只消香共茗，半宵殘福折書生”；“錦瑟何年，香屏此夕，東風吹送相思”（《鳳凰臺上憶吹簫·錦瑟何年》）化用李商隱的“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夕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采桑子·當時錯》）化用晏幾道的“心心口口長恨昨，分飛容易當時錯”；“香魂一哭休”（《南樓令·古木向人秋》）化用溫庭筠的“艷笑雙飛斷，香魂一哭休”。

化用前人詩詞表現相思這一手法在納蘭詞中很常見，納蘭性德化用過杜甫、李商隱、晏幾道、李煜、元稹、辛棄疾、溫庭筠、周邦彥、柳永等人的詩詞。

納蘭詞中化用前人詩句的方式，有截取字句之意為己所用，如《攤破浣溪沙·欲語心情夢已闌》中的“環佩只應歸月下，鈿釵何意寄人間”化用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三》中的“環珮空歸夜月魂”，寫的是王昭君在月夜佩戴環珮香魂歸故里發生的事，這里納蘭性德在思念已逝的妻子，推想妻子的亡魂應在朦朧月色下回歸故里，而今空留鈿釵遺物，自己只能睹物思人。這里的化用使詞形成層層的互文，雖然該句用典豐富復雜，卻文字通順，即使讀者不知句子的典故出處為何，也能品味詞中思念之深情。

納蘭性德也常用晚唐李商隱的詩句。李商隱的詩風較委婉幽美，兩人最突出的個性特點是具有真性情和多愁善感，以此心為詞，流露出至情，純真而少偽飾[4]。納蘭性德對妻子的思念，多有李商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之感。納蘭性德也經常化用明末詩人王彥泓的詩句，三人皆遭喪妻之痛，在各自的作品中多有抒發對妻子的懷念之情，納蘭性德常借用他們的詩句加以轉化，成為自己思念妻子的話語。

五、結語

“中國古典詩歌始，終對往事這個更為廣闊的世界敞開懷抱，這個世界為詩歌提供養料，作為報答，已經物故的過去像幽靈似的通過藝術回到眼前。”[5]對愛人的相思之情，是納蘭詞核心的主題之一。他把這種思念融情于景、于現實、于心中，這種思念之情超出了門第、世俗、家族的約束。這種情可以通過意象、夢境、節日和化用前人的詩句來表現。納蘭性德就像一個魔術師，通過不同的方式，把讀者帶到了他的相思世界，讓讀者體會他的情感，感受他無盡的相思。他把相思寫得如此細膩，令人神往，使得他的相思詞有了不一樣的靈魂，讓讀者不由得感嘆“北宋以來，一人而已”[6]。

參考文獻

[1] 納蘭性德.飲水詞箋校[M].趙秀亭，馮統一，箋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

[2] 納蘭性德.納蘭詞箋注[M].張草紉，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3] 納蘭性德.納蘭的詞[M].何雅苓，評注.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3.

[4] 謝華平.細語閑話皆寂寞，都是千古傷心人——納蘭性德與李煌詞之比較[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2009.

[5] 宇文所安.迷樓：詩與生活的迷宮[M].程章燦，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6] 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

[7] 納蘭性德.納蘭詞集[M].張草紉，導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