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你戴狐皮帽,那項鏈也用白珊瑚、紅瑪瑙和褐色的琥珀串就。
見你身裹毛色純白的綿羊皮藏袍,厚實的襯衫顯得花里胡哨。
見你從高地上邁著八字步走下,高原牦牛牌皮靴踢踏出微小的土塵。
百年前便是如此這般的穿著打扮,你仿佛就是穿越而來的現代人——部族酋長的形象顯然不曾湮沒于歷史長河,他的眉眼更為清晰,他的神氣歷歷在目。
在你面前我只有長聲嗟嘆的態度了。
抬腕看看時間:六點半。
在山丘,他已坐了好一陣,晨光熹微,那輪日頭馬上就要躍出山梁。
他感覺到自己還很年輕,比第三個兒子出生那年還要俊朗。
應該把頭發剪短,胡子,也理一理,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即將到來的時刻。
身后的躁動的草地,與他體內的鼓動的心臟,都有著異乎尋常的力量。
但他還是感受到一點點的傷感:
他曾經擁有過五個女人,卻只有一個,愿意陪他走馬雪域,在高岡上并肩遠望,南風浩蕩,吹著他們的長發,也使他們的袍擺獵獵作響。
而今只他一人,在高處徘徊,坐定,眼眸里閃過縷縷迷茫。
那些馬匹早已老去,那些往事,只有在日出喚醒的瞬間,才能生發出璀璨的光芒。
她從洗手池里撈起幾縷長發,在暗淡的燈光下細細查看,發絲干枯的樣子傷害著她的心靈——“我的氣血再也沒有那么旺盛了!”
她想喝杯茶,卻想不起杯子放在哪——“這討厭的病痛壞了我的記憶!”
她惱怒地對女兒說:“叫你阿爸起來,給我倒杯茶。”
這幾年,她總是覺得自個兒泡的茶,沒有一點味道。
等她梳洗打扮好,等她從洗手間出來,女兒準備好了糌粑點心和荷包蛋,她的男人,也給她泡好了茶,晨陽恰好也穿越陽臺落進客廳里。
她心里絲蟲般的陰影悄然隱去,這一天的美好生活,已經開始?
他們來到湖邊,看水。在草原上奔跑,讓風抽打自己的臉龐。在路邊野花叢中躺下,感受著父母被一群兒女簇擁的滋味。
停在街上時,他們抽煙,背著手看羊群穿過黃昏中綠色的圍欄。
看飯店門頭上的招牌,掃一眼漢字,又費力地辨認那些藏文字母。
當然他們也看寺院,聽阿古們辯經,聽不懂意思,但還是很認真地記住了后者的手勢和神態。
他們喜歡拍照,鏡頭記錄了很多內容,卻有意忽略了停車位的數字,張貼在電線桿上的小廣告,和一大片被沙棘林掛住的塑料袋。
當一個灰撲撲的女人從牧場回來,他們把她拉進鏡頭,目睹她走進二層小樓,卻忽略了她眼角的淚水。
他們不知道的是——
她的墻壁潮濕,飯食簡單,身上滿是污垢。
她的因復仇而死去的男人,給她留下了一大堆麻煩。
羊群出圈,是在晨光熹微之際。
頭羊一身黑,臀部肥碩,左右搖擺的節奏感,像極了光鮮亮麗的金·卡戴珊。
其后隨行的,是謹小慎微的白色羊和花色羊,也扭著肉肉的、彈性的尾臀,前往夏季牧場。
啟動鐵馬,我打算前往牧場之西的那座小鎮,但又熄了火,仔細觀看羊群出圈的壯景。
我覺得自己正在享受的,是維密超模們走臺的盛宴。
是否從山上搬到山下,他糾結了大半年,還是不曾拿出主意。
山上,有白云,有清風,有視野和胸襟,但沒有清泉、大道、學校、市場和醫院。
清閑與忙碌,健康與疾病,智者與文盲,甚至獨身與家族,自由與羈絆……
這些難以取舍的人生命題,困擾著老人,使他日益憔悴,形銷骨立,蹲在房頂一角,像個毛發凌亂的禿鷲。
但年輕一代早就做出了抉擇,他們在茶館里歡聲笑語,享受著來自人民政府的好政策。
只留下他一人,守著山坳里的祖墳,暗黑的房屋和半畝蘿卜白菜,在巨大的困惑中,又看到山道上鄉干部執著的身影。
哎,一旦從房上走下來,等待自己的是山頂的日月,還是紅塵的鐘聲?
答案,只在那風中:噓——,噓——
在西部高原,感覺四季的景致,差不多是相似的。
諸神分管的自然地貌如此,人類創造的歷史與文化,也是如此。
譬如蒙古人記載的唐古特部族從小鎮返回部落的轔轔車聲,是單調而古老的,而從故土舉家遷移的回紇后裔的高車,也在晨曦里璀璨無比。
譬如風雪中的漢人身著羊皮袍子咀嚼干牛肉,牙齦邊滲出一縷血絲,而暴雨中的土族女子,也撐著花傘走入山谷,找尋落單的羊只。
以至于我行車三千余里,還覺得自己在原地突圍,始終走不出巨型霧鎮的困局。
——給父親
窮途末路之際,機遇陡現:
當你從犁溝中拔出泥腿,當你解開耕牛的犁鏵,當你的汗水重歸黑土,你還是回來了,從學者回歸了農夫。
而我則翻山越嶺,暗夜渡河,像圍巾裹頸的五四青年,于突圍中感受一往無前的激情。
黑發逃離頭顱如曠野上的灌木,閉目歇息之時,聽聞到內心的召喚。
召喚:往前走!
弓弦在手,定有金烏。馬韁在握,定有高丘。
即使疾病如坦途中的柵欄,即使幻覺如酒杯里的春藥,我的生命之筏,將沖越險灘。
——對此,你毫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