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身軀假如不破碎,該有我家半個客廳那么大的方圓。
而現(xiàn)在映入我眼簾的,它那十余丈高的軀體,被雷霆之劍惡狠狠地劈為兩爿。這樣,它的身子就像兩只手掌,那拉開的距離中間似乎還回蕩著雷聲。兩只永遠無法合攏的手掌之間,留下一個狹窄的火燒黑痕猶在的過道。小孩子們在它驚心動魄的傷殘肢體上,鉆來鉆去藏貓貓。
活活被縱向劈裂的樹,按理是沒心情沒臉面再活下去了。它大概也死過幾次。因為被裂成兩半的瞬間,烈火灼灼。它身體中間裸露的兩大片死木頭,除了痙攣一樣的白褐色紋理之外,還袒露著煙熏火燎的悲哀。黑黑的,如同噩夢。
但是看看它頭上那蒼翠的鬢發(fā),就看到了生命的不可戰(zhàn)勝。
兩半樹活著。一千年,兩千年。世界上還有真正的詩歌嗎?心中隱隱產(chǎn)生這種疑問的我,面對老銀杏樹已經(jīng)無話可說。它就是中國的但丁。它就是遙遠的李白。
唐太宗的女兒或?qū)O女,過去在這兩半樹下有個宗廟。皇家的雍華、貴族的富豪、人來人往的世態(tài)炎涼,一切一切都荒蕪都模糊了。只有兩半的老銀杏樹傲然屹立,小視著天下。
后來誰把老子騎牛的姿態(tài),用一堆泥巴壘筑在這個野草離離的大院。后來還有誰,把許多美字鑿刻成碑,擺列在這個大院。但是它們都不行,它們無法與那棵雷劈的老銀杏樹抗爭。
不遠,山上,是陜西省周至縣名勝——觀臺瀑布,那里人群熙攘,人們爭先恐后買票,仰脖,抬眼,不怕疲累地觀看吊在半空中的一條流水。風景勝地大白天想寂靜是不可能了,陽光照耀著喧鬧。而這個青磚院落不想寂靜也不可能。動著鳴著的是最年輕的雀子,不聲不響的是最年老的銀杏樹,在鳥與樹之間站著一個情思連綿不能自抑的人。我的心魂所寄,一生都多災多難卻總是微笑的老銀杏樹啊,老母親啊。
后來因為血稠因為膽固醇高,我每天要吃銀杏葉藥片。于是每天就會想想遙距我千里千年身軀兩半的老銀杏樹。給我清理血液又給我清理精神的老樹,我祝福你好好活著,比所有的古往今來的圣賢神仙都活得沉著和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