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壽,一個鄉下放映員
他養了只八哥。在夜晚人聲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會對著擴音器
喊上一聲:“莫亂,換片啦!”
張天壽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蒼蒼的哀牢山
八哥總在前面飛,碰到人,就說
“今晚放電影,張天壽來啦!”
有時,山上霧大,八哥撞到樹上
“邊邊,”張天壽就會在后面
喊著八哥的名字說,“霧大,慢點飛。”
八哥對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邊飛邊喊《地道戰》《紅燈記》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順著山脊,傳得很遠。主仆倆
也借此在陰冷的山中,為自己壯膽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張天壽
一腳踏空,與放映機一起
落入了萬丈深淵,他在空中
大叫邊邊,可八哥一聲也沒聽見
先期到達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沒見到張天壽
只好往回飛。大霧縫合了窟窿
山谷嚴密得大風也難橫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飛去飛來
它總是逢人就問:“你可見到張天壽?”
問一個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翻白眼兒
天上掉下飛鳥,在空中時
已經死了。它們死于飛翔?林中
有很多樹,沒有長高長直,也死了
它們死于生長?地下有一些田鼠
悄悄地死了,不須埋葬
它們死于無光?人世間
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像它們一樣
野草和莊稼讓出了一塊空地
先挖出城墻和鼎,然后挖出
腐爛的朝廷……我第一眼看見甲骨文
就像看見我死去多年的父親
在墓室中,笨拙地往自己的骨頭上刻字
密密麻麻,筆筆天機
——誰都知道,那是他在給人間寫信
我繼承了一筆只能描述的
遺產:池塘的四周
長著各安天命的蒿草、大麻、紫藤
水面有浮萍,但讓死水
更加靜默的,是虛空之上一層層堆積
一層層腐爛的樸樹和櫸樹的落葉
水面和穹蒼之間,斜掛著幾束
叢林間透射過來的陽光
成群結隊的蝴蝶,閃爍著,從那兒升入天國
它們沒有代替我,我仍然坐在一棵樹底
一身漆黑,卻內心柔和
仿佛有一頭大象在我的血管里穿行
我常常一人在天空里喝酒
地面上的親朋們
他們一直想不明白,我為什么要一個人
在天空里喝酒:“為什么?”
他們忍不住問我的時候,我往往
酩酊大醉了。舌頭腫大,思想混亂
根本回答不了他們的提問
只會像頭獅子,在天空中
發出一聲聲空洞的怒吼
去梵凈山,我沒什么特別的目的
聽說那兒一峰獨立
天天都是大霧籠罩
我去霧里小住幾天
如果你們上山來找我
請對著大霧喊我的名字
月亮,今生我想至少與你相聚一次
地點由你選定:天心、海面、曠野、寺院后
的山頭
當然也可以就在你的體內
或者我的屋頂上
只要能接到你的邀請,一個唯心主義者
他想聽見你凌空的腳步聲,想看見你
因一場酒席而停頓,關鍵是他想
與你為徒,扛一棵桂花樹走在你的前面
為你打掃滿天黑暗的灰塵
在老虎背上放了一張琴
老虎也樂意聽我為它彈奏一曲
但我,頓時失去了常態,不知道
彈奏什么曲子為好
最終什么也沒有彈奏
就在老虎背上放了一張琴
在燭盞內的蜂蠟里插入麻繩燈芯
點燃之后,微黃的光亮中
他們繼續制作蜂蠟和細麻繩
割蜂巢,火熬,剔麻絲——每一道工序
博伽梵說過,在蠟燭形成之前都需要
苦心研修,且沒有哪一道工序
可以單獨完成功果。在此期間
還得有一個人,按時往燭盞添加
或新或舊的蜂蠟,不時用竹針挑直燈芯
如果黑夜延伸了長度,夜風一再
吹滅燭火,研修遇到了不可視為業障的
魔障,他們就會轉移到存藏蠟燭的地下室
一家人圍著豆粒大的火苗,低頭
干一些用塑料封蠟、裝箱之類的活計
悲觀,但又保持了光明的沉默
今夜,世界在我身上
提燈外出找人
今夜:一頭白老虎。唯美,驕傲
出現在昭通府一位僧侶的書中
始終與作者保持幾公里的距離。但它后來
還是被饑餓的人士所屠
作者說:“我在昭通,彎著腰化緣
沒有看到過,沒有被虎血染黑的石頭。”
今夜,我學會了屠虎的辦法:從幾個方向
圍堵它,讓它逃進一個天坑
然后再用箭或槍射殺它
江水流向落日,群山朝著落日低頭
天空,也為落日傾斜……
萬物統一感恩于
偉大而疲憊的發光體。在惠民鄉
一條半明半暗的山梁上,站著一群
合十仰望的僧侶。白鶴振翅飛向落日的一幕
他們認為,那是幾個寨子里的白衣人
從大金塔的尖頂上緩緩升空
黃昏時,近距離觀看白鷺
悠然打開翅膀
從身前低飛而去,身體一浮
一疼,一空:分明是自己白天的靈魂
飛走了。同時,在白鷺飛走的那兒
突然出現一個迎面走來的人
落日的光照著他,看不清面孔
像一團光有了人形,越走越近
兩個人影碰頭時
身體一震,一沉,一收
分明是自己夜晚的靈魂回來了
用馬車,一個孤兒
將泥塑的佛像
運往山頂供奉
走在坑洞與巨石的路上,馬車顛簸
泥塑的各個部位不停地往下掉
——到達終點,佛像只剩下幾根
綁著稻草的人形松木支架
他抱住馬頭
傷心地抽泣
四下蒼茫,無人給他安慰
馬伸出舌頭舔他的手背和眼睛
暮春,我只對一件事情
感興趣:半夜起床,不點燈
坐在黑暗中吃櫻桃
——綠絲綢的風吹拂著白絲綢、紅絲綢
黑絲綢。像一條條綠色大蟒
拱動著脊背在浮世翻找它們細如槍管時蛻下的皮
順勢抽掉了我故鄉的屋梁。鄉愁變成使命
返鄉就是立場——但我困倦如那座不被認可的
童年游戲中的燈塔,不滅之燈已滅,徒然站在
船毀人亡的航線上。什么樣的火焰也不能
再將我點燃。什么樣的光也不能
再賦予我新的意義和樂趣
此刻,沒有人住在燈塔里替我說話
風壓彎了櫻桃樹的枝條,我只想提著一筐櫻桃
前往夢境。半夜起床
不點燈,坐在黑暗中吃櫻桃
一邊吃,一邊聽我的哭聲從另外的地方傳來
寫詩時我總想抹掉以前的風格,
但抹不干凈。我努力地去成為另一個人,
但還是虛弱的這一個,并且無法還原。
我:虛構了自己所有故事的思想溫度,
把真實分切成無法縫合的碎片,把假象凝固
為白銀。
為天空種上茶樹,給星斗澆水。
無視烈火在馬廄和墓園中點燃、失控,以及
退隱于
宗教之后用燭火與柏香自焚的獵手。
——沒有陷阱可以困住誕生于陷阱中的人。
偉大的文字也并非世界最終的善。
我:每天坐在家門口,
觀看巨石和巨浪從街道上轟隆轟隆地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