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五年詩選 [組詩]

一件小事

那年我家蓋房子

為了向外公借錢

媽媽給外公

買了一件黑呢子大衣

買大衣的錢

是外婆偷偷塞給媽媽的

2019.7.10

金色手表

曾經有過一塊手表

金色的手表

放在掌心

像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當我擁有它時

它是一塊普通的手表

被我隨意擱在某處

很多消失的事物

會在記憶中重現

呈現出當時沒有注意

但卻是它

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大學畢業前夕

作為北師大文學社的社長

我最后一次

走進學校附近的

那家激光照排店

那兩年我幾乎每個月

都會去那里

給我們編輯的文學報

排版、出片

照排店很小

老板是個年輕女人

很多時候

她親自動手排版

我坐在旁邊看

我從來沒有問過

她叫什么名字

那天我走的時候

她說我送你一個禮物

大概是對我

一直以來照顧她的生意

表示感謝吧

我沒有多說什么

她也沒有多說什么

但是我們之間

多出了一塊手表

一塊現在已經

消失了的手表

有一天我想起

這塊金色的手表

想起她遞給我時

臉上有種

看起來很隨意的表情

就好像送出了一件

不值一提的東西

而我竟真的以為

它是不值一提的

2021.1.25

燕山蟬鳴

車從平原駛向

北邊的群山

丘陵漸起

今年北京雨多

山上樹木蓊郁

蟬聲伴隨我們

像山間溪水一樣流淌

山勢漸高

群峰凸起

我們駛入峽谷

蟬聲失去了

流淌的道路

現在它們

被裝進一個音箱

發出立體環繞的巨響

2021.8.15

寫詩這件事

歸根到底

寫詩是為了

戰勝死亡

我們開始寫詩時

并不知道這一點

寫著寫著

就會知道

一種如烏云般

巨大的緊迫感

要求我們

寫得更多

更好

仿佛這樣

我們就真能

戰勝

我們開始奔跑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哨子掛在

死神的脖子上

寫詩最終

只是為了

擁吻生命

2021.8.17

貓的閃電

一道白光

從我車前唰一下閃過

汽車在疾馳

馬路如激流

死神在半空撒網

什么東西把自己

跑成了生與死之間

一道流動的白光？

當它落到

路邊的行道樹旁

重新變回

一只貓的形狀

2022.6.17

中夜不能寐

1

“中夜不能寐

起坐彈鳴琴”

晚上睡不著

阮籍這首詩就冒了出來

2

阮籍活在

黑暗與血腥的時代

那時的詩人

崇拜老子和莊子

白天喝得爛醉

晚上睡不著

爬起來彈琴

3

他們有時想殺人

想著想著

就去彈琴

他們有時只是想彈琴

彈著彈著

就起了殺人的心

4

與阮籍齊名的嵇康

最愛彈一曲《廣陵散》

講的就是一個

殺人的故事

利劍藏于琴匣

俠士怒而拔劍

君王血濺當場

5

嵇康是個詩人

他不會殺人

所以他被殺掉了

他在被殺之前

向劊子手要了一把琴

坐在地上

彈《廣陵散》

6

我猜想嵇康

最后的心境

只是想彈琴

不再想殺人

琴聲錚鳴

如山泉迸濺

如錘落鐵砧

2022.8.27

桂花的香味

趁假期趕回老家

看望臥床的伯母

坐在她的床沿

努力想說一些

寬慰她的話

卻不知從何說起

這時她對我說

“你去把門關了吧

桂花太香了”

我一愣，她又說

“我已經不能聞

桂花的香味了”

我關上門走進院子

看見滿樹小花

像金黃的籽粒

密密麻麻綴掛在

繁茂的枝葉里

這棵桂花樹

很小就來到我家

伯母看著它長大

就像看著我長大

此前好多年

每到這個季節

我就想回老家

坐到桂花樹下

聞它的香味

但總是不能成行

今年我忘了這茬

卻偏偏趕上了花期

而伯母的肺癌

已經擴散到全身

桂花的香味太濃

會刺激她的呼吸道

引發胸口的疼痛

2022.10.2

中年的嗓音

“老三你什么意思？

其他人都能參加

怎么就你不能

你到底有多忙？”

畢業時

我們宿舍七人約好

每年都要聚一次

結果最近兩年

我都缺席了

“前年你說你參加不了

去年你又說參加不了

既然你這么忙

那以后你就別參加了”

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

我在夢中

聽到了老五的咆哮

夢中我們站在大學宿舍里

老五又變回

那張青春稚嫩的臉

脾氣也像當年一樣

咄咄逼人

“老三

你搬走吧

從我們宿舍搬出去吧”

而我不想解釋

也無力解釋

沉默片刻后

我說，“好的”

用的是現實中

中年人的嗓音

2023.1.31

我爸很著急

我上初一的時候

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我爸很著急

明明只需要配

一百五十度的眼鏡

他直接給我

整了副三百度的

我中考前夜

因緊張而失眠

我爸很著急

給我吃了兩片安眠藥

第二天早上考數學

到交卷的時候

我只做了一半

今天又想起

這兩件■事

不是記恨我爸

毀了我的眼睛

和考省重點的夢想

而是另有心得：

我爸這個人

愛子如命

用力過猛

2023.3.2

京都訪禪宗寺院

沒見到幾個僧人

他們可能很忙

從古代

忙到現在

手植櫻花

讓它在春天凋落

栽種紅楓

讓它映照青苔

為庭院里

的枯山水

找好看的石頭

在房間里

掛一幅筆意清淡

的水墨畫

最好來自

中國的宋朝

忙著燒水

忙著“吃茶去”

忙著請人來吃茶

忙著在花瓶里插花

最好是一枝

而不是一束

有個僧人

忙著忙著

突然激動起來

一把火燒掉了

美麗的金閣寺

2024.5

好大一顆心

走進建仁寺

迎面看到

一個屏風

上面有四個黑色大字

——“大哉心乎”

筆力遒勁

鋒芒逼人

這四個字

在古漢語中的意思是

真好啊——心

真美啊——心

落在我眼中

只見好大一顆

壯麗奪目

禪僧之心

如此澎湃

如此遼闊

如此敏感

無論是漸悟

還是頓悟

都無法把這顆心

倒空

20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