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縣司馬光獨樂園說”考正

【摘 要】元明清至今，“夏縣司馬光獨樂園說”長期流傳不衰。對此，司馬光、司馬康及北宋一朝文獻均不曾提及，南宋也沒有記載，時至元朝此說開始興起，明清時期則達到了一個“久傳成真”的高峰。不僅明清之際地方志言稱確有其遺跡，而且明嘉靖年間夏縣基層政權還動用官府力量大張旗鼓地重修了獨樂園。通過文獻考證和實際走訪，筆者以為，在沒有發現新史料之前，“夏縣司馬光獨樂園說”大概率是后人“主觀臆造”的產物，而重修夏縣司馬光獨樂園則是出于對司馬光景仰而將洛陽獨樂園“位移”至夏縣的結果。

【關鍵詞】司馬光；夏縣；獨樂園

【中圖分類號】TU98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1—029—03

一、北宋時期夏縣建有司馬光獨樂園查無實證

提及獨樂園，一般是指司馬光在洛陽修建的一處園林和住宅。司馬光對于其在洛陽修建的獨樂園專門寫有《獨樂園記》《獨樂園七題》《獨樂園新春》等詩文，且蘇軾的《司馬君實端明獨樂園》、范祖禹的《春日有懷仆射相公洛陽園》等詩文也廣為后世所知。但是，司馬光離世幾百年后，他的獨樂園位置有了新說法。王正標、馬志濤在《獨樂園位置新論》一文中曾提及：“關于獨樂園遺址所在的地區，至少在明代嘉靖十年（公元1531年）就已經出現了夏縣（司馬光祖籍地）說。”[1]為何宋代司馬光只字不曾提夏縣老家建有獨樂園，時至明代卻突然興起“夏縣司馬光獨樂園”之說呢？針對夏縣是否曾建有司馬光獨樂園一事，筆者曾專門請教夏縣司馬光祠文管所所長王在京先生。據他說：夏縣獨樂園是司馬光為孝敬其兄司馬旦而修建的。其依據正如邵伯溫《邵氏聞見錄》中“（司馬光）晚居洛，買園宅，猶以兄郎中為戶”[2]、馬巒《司馬溫公年譜》中“公居洛買園宅猶以兄郎中為戶”[3]之類的記載，司馬光為其兄在夏縣建有別墅似乎也有可能，但實在是缺少可以直接佐證的史料。因此，筆者以為在沒有新的史料發現之前，應該對北宋時期關于“夏縣司馬光獨樂園說”持存疑態度。

二、明清地方志關于“夏縣司馬光獨樂園”的相關記載辯誤

據筆者所見，“夏縣司馬光獨樂園說”最早出現在元朝時期文人墨客筆下，文學色彩比較濃厚。如元朝李惟彥《謁司馬溫公祠》云：“獨樂故園應茂草，鳴條高塚向斜陽。”[4]隨之“夏縣司馬光獨樂園說”開始興起。而詳細記載“夏縣司馬光獨樂園”遺址的相關文字史料主要保存在明清時候成書的地方志中。

明成化《山西通志》：“獨樂園，在縣西三十里，按《名臣錄》‘溫公居洛，兄旦居夏縣，皆有園池勝概，光一歲往省旦，旦亦間至洛視光。’又按司馬康寒食上塚至瀾洄莊有詩刻石在焉。此蓋司馬氏別墅也，久廢。溫公宅，在縣西司馬里，又精舍在城。洪邁《六合齋隨筆》所載有：‘喬木參天獨樂園，至今猶是溫公宅’之句，蓋南渡后猶存，今則失其處也。”[5]清康熙《夏縣志》載：“獨樂園在縣西三十里坡底村。按《名臣錄》‘溫公居洛，兄旦居夏縣，皆有園池勝概。光歲一往省旦，旦亦間至洛視光。’又按司馬康寒食上塚至瀾洄莊有詩刻石在焉。此蓋司馬氏別墅也。久廢。溫公宅在縣西司馬村。今廢。其精舍在城。父老傳說在司馬坊西北郭知府宅，乃其故址。今已屢易其主矣。”[6]從以上記載看，明清時期的地方志對于司馬光在夏縣建有獨樂園的記載大同小異，差別不大。但通過深入比較分析，筆者認為關于司馬光在夏縣建有獨樂園是有疑點的。首先，以上四種地方志對夏縣獨樂園具體位置的記載均存在自相矛盾之處。一方面說位于司馬村（司馬里）的溫公宅是喬木參天獨樂園，另一方面又說獨樂園在坡底村。這在某種程度上造成后人對這一問題的紛爭。筆者在兩村走訪中，坡底村村民、司馬村村民都說獨樂園在他們村。尤其是司馬村74歲的尉永福老人還言之鑿鑿地指著一處電線桿附近說：“這就是獨樂園遺址所在。”因此，如何來界定夏縣司馬光獨樂園的確切地點就成為一個難題。其次，以上四種地方志引用南宋洪邁“喬木參天獨樂園，至今猶是溫公宅”之語，極可能是對史料選用不謹慎所致。筆者以為，這里所說的獨樂園極大可能是指洛陽的司馬光獨樂園。因為只有洛陽的獨樂園與司馬光住宅才是合為一體的。這樣才不會產生歧義。而此處若指夏縣獨樂園的話，溫公宅和獨樂園卻分屬司馬村和坡底村。其三，夏縣建有獨樂園。以上兩種地方志都是依據《名臣錄》“溫公居洛，兄旦居夏縣，胥有園池勝概。光歲一往省旦，旦亦間至洛視光”的記載。 筆者以為這一解釋根本沒有說服力。雖然司馬光確實在洛陽建有獨樂園、其兄司馬旦在夏縣也必定有宅第園池，但這實在不能成為夏縣也必定有獨樂園的根據。其四，夏縣建有獨樂園，其根據之二是司馬康《寒食上塚至瀾洄莊追思祖烈感而為詩》當中提到的瀾洄莊，蓋司馬氏別墅，即獨樂園是也。司馬晰在《涑水司馬氏源流集略》中有言：“此詩刻石（指司馬康《寒食上塚至瀾洄莊追思祖烈感而為詩》）在今所傳獨樂園內，即當時瀾洄莊也。”[4]從其所說，我們判斷司馬光第十七世孫司馬晰對北宋時期夏縣建有司馬光獨樂園之說基本保持一種謹慎存疑的態度。另外，由明代夏縣學者馬巒和司馬光十八世孫司馬露共同合著的《溫公年譜》也認為：“夏縣西二十里坡底村有獨樂園故址，蓋公別墅洄瀾莊也……嘉靖十年，知縣鐘恕恢拓其祠刻石紀成。然猶襲稱獨樂園，蓋未深考耳。”[3]換句話說，他們均在某種程度上認為這都是后世人們主觀臆造篡改歷史的結果，即強行把獨樂園與瀾洄莊畫上等號，想當然以為司馬光在夏縣必然也建有獨樂園。

三、明朝嘉靖年間夏縣重修獨樂園考

雖然元明以來，有學者一直對“夏縣司馬光獨樂園說”持懷疑態度，但隨著眾多達官顯貴對司馬光的頻繁參拜、遠在浙江山陰的司馬光后人回歸意識的覺醒及文人墨客對夏縣存有司馬光獨樂園遺址的文學渲染，于是，重修司馬光獨樂園被夏縣主要官員提上了日程。

據不完全統計，截至到嘉靖九年夏縣縣令鐘恕重修獨樂園之前，元明時期總共有20人參拜過司馬光墓等遺址并留下了28篇詩文祭文等。其中就有嘉靖八年（1529年）知夏縣的鐘恕。史載，其政績頗著，修復獨樂園當為其中之一。不僅明清之際《夏縣志》載有“其修復獨樂園”一事，而且其“同鄉舉”王教更是將其重修獨樂園始末寫成《重修獨樂園記》并拓成碑刻留存。查看《重修獨樂園記》原文可知，其修復時間應在1530年秋至1531年春，前后大約用時半年左右。見“其工始于嘉靖庚寅秋，明年春和遂以落成”[4]。從修復原因看，與鐘恕為代表的官吏鄉紳名士高度景仰司馬光有很大關系。王教《重修獨樂園記》：“邑侯鐘君素馳景慕，乃今公宰鄉卿拜瞻闕里，□求園所，覆以祠屋，維厥時蓋已具，舉百廢復此義起焉。爾□以覘侯樂善何？既他日宦業所就不有大可樂如公者耶。”[4]這一史料充分說明，一是“素馳景慕”司馬光的鐘恕在修復獨樂園過程中起到了關鍵性和主導性作用，其意圖大概為即使不能有司馬光那樣的政治作為，也要使自己涵有司馬光那樣的“獨樂情趣”。二是當時諸多官員、鄉紳出于對司馬光的崇拜仰慕，客觀上形成了一股強烈要求修復司馬光夏縣獨樂園的民意基礎。這在王在京先生所講的《重修獨樂園記》碑刻文字情形中可以印證：“該碑刻碑文大面積遭磨蝕。其內容主要分為兩部分。其碑陰上部鐫刻有夏縣知縣及一班官吏名諱，其碑陰下部則刻有捐修獨樂園的所有功德主和小晁村（明確）、坡底村（模糊）、史莊村（疑似）三村莊功德人名。其中有捐木料的，有捐款的。就其所刻姓氏看，以盧姓最多，崔、胡、李姓次之，杜、連、魯姓零星顯現。”從修建花費看，具體錢款數額未記，但筆者推測應該比較節儉。正如其文載：“體公儉素弗為泰侈焉，累此樂后也。”[4]遺憾的是，此次重修獨樂園并沒有留下關于其所在具體地點、內部構造的記載。聯系王教所作《重修獨樂園記》上下文語義，筆者以為作為河南人的王教必定對司馬光在洛陽的獨樂園歷史極為了解和熟識。在這一前提下，王教受同為河南老鄉的鐘恕委托作《重修獨樂園記》，應該是認可北宋時期夏縣建有獨樂園的。如其言“此宋司馬文正公獨樂園故址。云：公昔此園在洛中，洛人士以為名勝，乃夏之涑水里，復有此。其筑茲別野，自家食時已有之，潛以龍修，故土人相傳猶能指點其處也。”[4]因此，我們推斷，夏縣重修獨樂園很有可能是復制了洛陽司馬光獨樂園的讀書堂、釣魚庵、采藥圃、見山臺、弄水軒、種竹齋、澆花亭等景觀。至于重修的獨樂園具體地點，雖然王教的《重修獨樂園記》沒有明確提及，但從明朝之后所修的康熙、乾隆、光緒《夏縣志》中依然記有“獨樂園，縣西三十里坡底村”、馬巒的兒子馬珂《坡底懷古》中的“瀾洄莊跡古，獨樂井形存”[4]及坡底村村民關于“司馬光獨樂園，也叫后花園，就在坡底村”的口述，我們基本可以認定明朝嘉靖年間修復獨樂園地點應該就在坡底村一帶。

四、元明時期“夏縣司馬光獨樂園說”遽然興起原因探究

綜合前文，從北宋夏縣建有司馬光獨樂園無從查證，到元明之際“夏縣司馬光獨樂園說”遽然興起，再到明朝成化《山西通志》明確記載，以至最終于嘉靖年間重修夏縣司馬光獨樂園，延續至今人們都毫無懸念地認為獨樂園就在夏縣坡底村。筆者以為，其原因如下。

第一、司馬光為人為學堪稱典范。在人格修養上，司馬光堅持“誠”的價值觀，一生誠實做人，誠信做事，幾乎將“誠”的境界發揮到極致，頗為后人景仰。正如其言：“吾無過人者，但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與人言者耳。”[3]明人王遠宜評：“即此一語，公之治術、學術、心術發露殆盡。”[3]在為學上，司馬光十九年如一日嘔心瀝血堅持編著《資治通鑒》，為我國史學發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石。與此同時，他所著《溫公家范》《訓儉示康》等文也極具影響力，為后世家庭教育提供了有益借鑒。

第二、不同時期官方都不同程度地借用司馬光的政治思想“資治”。一般認為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利用“臣光曰”的形式闡發了其政治思想。如：“夫為國家者，任官以才，立政以禮，懷民以仁，交鄰以信。是以官得其人，政得其節，百姓懷其德，四鄰親其義。夫如是，則國家安如磐石，熾如焱火，觸之者碎，犯之者焦，雖有強暴之國，尚何足畏哉！”[7]這里所言的用人、禮治、仁政、信義等原則對于后世歷代政權都有借鑒價值，特別是處于封建君主專制衰敗時期的明朝嘉靖更是如此。嘉靖九年，明中央部門將司馬光從祀于孔廟并稱其為“先儒司馬子”及夏縣地方部門修復司馬光獨樂園，均是明代官方尊崇司馬光及其政治思想的明證。

第三、古往今來民間對司馬光的崇敬熱度不減。司馬光病逝后，“京師人罷市往吊，鬻衣以致奠，巷哭以過車。及葬，哭者如哭其私親。四方來會葬者蓋數萬。”[3]徽宗朝蔡京當政時下令刻奸黨碑，“長安石工安民不忍曰：民愚人，顧不知立碑之意，但如司馬相公者，海內稱其正直，今謂之奸民，不忍刻也。府官怒欲加罪，泣曰：被役不敢辭，乞免鐫安民二字于石末，恐得罪于后世。聞者愧之”。[3]就連與宋敵對的遼、夏政權都對司馬光畢恭畢敬：“遼人、夏人遣使入朝與吾使至虜中者，虜必問公起居。及為相，遼人勑其邊吏曰：中國相司馬矣！慎勿生事開邊隙。”[3]時至元明時期，諸如歸旸、張謙抱著對司馬光的無限景慕之情，自發為其守墓護靈，至死不渝，感人至深。

參考文獻：

[1]馬正標.王治濤.獨樂園遺址位置新論[J].洛陽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

[2] （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 （明）馬巒.溫公年譜[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4] （明）司馬晰.涑水司馬氏源流集略[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

[5] （明）李侃，修.山西通志[M].胡謐，纂.北京：中華書局，1998.

[6] （清）蔣起龍.夏縣志[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7]司馬光，撰.資治通鑒[M].周國林，主編.長沙：岳麓出版社，2005.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2年山西省政研會重點課題，課題名稱：司馬光家訓在實現共同富裕新征程中的幾點啟示（課題編號：22SXSZ2239）。

作者簡介：姚天強（1977—），男，漢族，山西浮山縣人，碩士研究生，運城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思政部，講師，研究方向為司馬光及其家訓文化；王在京（1963—），男，漢族，山西夏縣人，司馬溫公祠文管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司馬光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