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時代的詩歌書寫”筆談
有關“技”與“藝”的辯證關系命題其來有自,無論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道器之分,還是西方古典哲學中的真理之辯,都先驗地內含著技術與藝術的對立統一。在工具理性假以科學之名席卷全球的發達技術主義時代,新一輪的“啟蒙辯證法”再次在人類歷史中上演。如何重審人類的精神主體性危機,成為人們需要正面處理與及時回應的一個棘手問題。具體到詩歌寫作,詩人如何在古老的語言藝術中重建新的精神主體和審美空間?賀姍姍的《“技”與“藝”的博弈——兼及當下詩歌寫作的三種向度》通過對當下詩歌寫作現場的觀察,梳理了三種不同的寫作向度,著力于在技術和藝術的雙重視域中展開對詩人內在主體性的探索,從中可見“技術”與“藝術”的碰撞、融合和交鋒,為詩歌寫作帶來的新的可能性。
主持人 李建周
“技藝”一詞,源出印歐語系詞根“tek”,意為“將建房材料安放在一起”。柏拉圖在《普羅塔哥拉篇》中講述了它的另一種起源:諸神創造出萬物后,派艾比米修斯和普羅米修斯為他們分配屬性,然而當艾比米修斯為所有的動物分配好屬性后,卻唯獨忘記了人類。于是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了“火種”和技術。在柏拉圖的講述中,艾比米修斯的失誤使人類生來面臨著一種本質的匱乏,而普羅米修斯的義舉則使“技藝”成為人類彌補自身缺陷的“屬性”,從此“技藝”便成為人類存在的本質。隨著人類現代文明的到來,藝術逐漸從技術中分離出來,成為人類探索精神世界的重要方式。而隨著20世紀以來電子信息所引發的不斷“內爆”,技術與藝術關系也呈現出更為復雜和激烈的一面。
21世紀初,劉慈欣在他的一部小說《星云》中即以虛構的筆觸為我們展示了技術與藝術相博弈的圖景。然而,僅僅不到二十年,這一想象便在我們的生活中真實上演。2017年,微軟小冰及其首部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的問世,標志著現代技術向詩歌藝術的滲透。如果說羅蘭,巴特意義上的“作者已死”只是在文學理論層面上提出的思辨性命題,那么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這一文學命題顯然已變成一個我們不得不面臨的重要事實。可以說,在這場技術發起的挑戰中,藝術正面臨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與考驗,這使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那個看似老生常談實則十分緊迫的問題: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為?對此,我們必須承認,詩歌作為人類最古老的語言藝術,始終面臨著探詢人類精神世界發展的重要使命。而面對技術的發難,詩人們也紛紛在不同向度中尋求著詩歌寫作的多種可能性。
一、未來與現實的辯證法
科幻詩的出現無疑是詩人們向時代發出的一份“未來主義宣言”,他們張開雙臂,以熱烈擁抱技術的姿態展開這場“博弈”,恰如百余年前馬里內蒂對于“速度”的贊美:“我們要說,世界的宏偉性增添了一種新的美:速度的美。一輛賽車的機罩上裝飾著粗大的排氣管,就像大口噴氣的蛇……一輛咆哮著的汽車就像騎在機關槍彈上奔跑,比薩摩色雷斯的勝利女神像更美。”他們深刻地認識到,當轟轟烈烈的技術革命將人類文明推向不可預知的方向時,人們的美學觀念也必將發生變革。正是帶著這樣一種對現實的思索,詩人們紛紛將目光投向未來。
在對未來的想象中,科幻詩憑借其對技術的熟稔和充沛的想象力,為我們建構出一個個光怪陸離的審美空間,它們或是將人類帶向美好未來的“美麗新世界”,又或是機器主宰一切的賽博朋克式的異托邦。詩人們通過各種科幻元素,如時間旅行、星際探索、人工智能等,將人類的情感、道德、理想等精神內核融入其中,從而使詩歌成了一種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這里有詩人手石建立在北極圈內的“個人烏托邦”和情緒“試驗場”(手石《北極圈內的個人烏托邦》《實驗室》),有曾雷霄被“瓦解的銀河”和“墜落的星系”(曾雷霄《被瓦解的銀河》),以及張韶華的“仿生人”和“時光機”(張韶華《仿生人》《時光機》)……
然而,當我們正要感慨這些詩歌太過于迷戀未來的想象時,一些詩人隨即將目光轉向對當下現實的關注。他們不再一味地沉溺于想象的狂歡之中,而是敏銳察覺到技術理性對人類精神的異化。鄒弗在《元宇宙的蝴蝶》中再現了當代人穿梭于虛擬與現實的存在狀態:“人們無話,文字從未像現在這樣喧囂/人們低頭,卻看不見眼下的大地。”(鄒弗《元宇宙的蝴蝶》)它揭示了人類精神主體在強大虛擬世界的擠壓下不斷坍塌和萎縮的真實場景。由于傳統的時空構造被高度發達的現代文明所改變,甚至連濃濃的鄉愁也被一部手機稀釋得極為淡薄,這無疑呈現出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悖論——虛擬世界有多真實,現實世界就有多虛無!
相比于較為年輕的科幻詩人,翟永明顯然擁有著更宏大的宇宙意識和人文關懷。在《全沉浸末日腳本》中,詩人以奇特的想象為我們呈現了一幅“世界末日圖景”:“地球將死于何種形態?從類末日又是怎樣?/那必將是一種凄楚的壯麗/……核戰爭不是一種后果嗎?它來自/人類的自我摧殘/人類的冷酷貪婪。”在這一系列的追問中表現出對技術倫理和人類命運的反思:當技術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人類的存在意義也面臨著巨大的挑戰……正如她所談到的:“科技的進步,一方面可以造福社會,另一方面也可以奴役人。”翟永明以詩的語言表現出對人類整體命運的思考,并以超越個體與民族界限的未來視角展現對現實的關懷,從而在科幻與詩中找到了一種美妙的平衡。
不得不說,詩人的目光是敏銳的,他們在科幻的詩意書寫中,生動闡述了未來與現實的辯證法——盡管它總是以一種超越現實的方式,引領讀者進入一個充滿未知的未來世界,但是在未來已來的技術時代,關注未來即是關注現實,正如科幻學者陳楸帆所說:“科幻在當下,是最大的現實主義,科幻用開放性的現實主義,為想象力提供了一個窗口,去書寫主流文學中沒有書寫的現實。”這也提醒我們,對于技術時代的未來想象必須建構在對當下現實的人文關懷之中,否則科幻詩的命運就如同無根之萍,終會隕落。在這個意義上來看,科幻詩固然需要是“科幻”的,但更需要首先是“詩”的。在大地和荒野中尋找啟示
如果說科幻詩是藝術與技術的雙向奔赴與融合,那么“自然寫作”則是詩人們有意識地對抗技術并與之博弈的結果。自20世紀以來,伴隨現代文明的快速發展,“自然寫作”往往呈現出強烈的批判色彩和反思意識,成為詩歌領域中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對此,美國生態理論批評家格倫,洛夫曾犀利地指出:“自然寫作、地方文學、區域寫作和自然詩歌,面對當代評論界的忽視和詆毀,為何依然能夠方興未艾?因為自然代表著一種高貴和值得信任的價值觀,人們難以抵制地以之為標準反思自身的文化和社會體驗。”誠如洛夫所言,當我們的生命與生存不斷被技術化的社會所窄化時,或許只有“自然”能為我們提供反思自身的可靠的參照系。
詩人們首先在對大地萬物的凝視中探詢生命的意義。詩人王桂林在《詩歌植物志》中以一種及物性的自然書寫為我們打開了通向自然與生命的密碼。詩歌本就是關乎存在的語言,世界萬物皆是主體。因此王桂林對于自然萬物的凝視,其實也是一部尋找自我、書寫自我的“心靈書寫史”,正如他所談到的:“我從這些物中發現并挖掘,從這些物中找到自己,讓它們和自己的心靈相互連通、相互印證。”詩人成子則在《馬群掠過》《小夜曲》《把鮮花盛開的季節夾在一本詩集里》中通過對一草一木、一蟲一鳥的書寫,為我們提供觀察世界和洞悉生命的別樣視角;此外,他更致力于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將渺小的“自我”置于廣闊的自然之中,盡其所能地書寫萬物靈性,而萬物靈性通過“我”的獨特感受又轉化為深刻的生命體驗。這里,“自然”被賦予了無可替代的生命底色和情感內涵,成為連接詩人內在生命與外在生存的重要媒介。
其次,詩人們還努力在歷史記憶與地域書寫中展開對現實的觀照和生命的思索。如在《時光里的毛登牧場》中,詩人王笑風便以“時光”“牧場”為重要意象,在時間的延綿和空間的拓展中為讀者呈現出最親切的本土記憶和生命哲思。對于生于草原、成長于草原的王笑風而言,“毛登牧場”已成為詩人觀察外在世界、省視內在生命的重要原點,從這個原點出發,語言的指向、詩意的筆觸無論是向橫向的自然地理空間延伸,還是向縱向的時間歷史之維延伸,都無形中拓展了詩人的個體生命體驗。在《廢棄的農場》中,詩人更是以童真的視角、細膩的筆觸和極具想象力的詩性語言再現了農場曾經的輝煌。“草地”“牧場”“云端”“羊毛”“河水”等生機勃勃的自然意象所傳達的乃是詩人對本土的依戀和懷念,而“勒勒車”“斷墻和鐵銹”以及“發黃的報紙”“東方紅搖擺收割機”則是詩人個人化的歷史記憶和時代符碼。通過這些自然詩學,詩人一方面傳達出對于自然倫理的審美映照,另一方面則表達了對于現代技術文明的深刻反思。從這個角度來看,那個隱匿在“細細的草管”中所“沒有喊出來的聲音”是童真,是青春,是自然,更是生命的本真與美好。
在技術時代,這些忠于自然的詩人們宛若圣徒一般懷揣著一顆虔誠之心在大地上貼地而行,企圖在自然的荒野中尋找生命的啟示。他們的探詢不僅是對技術時代的反思和批判,更是對重建人類精神家園的渴望。然而吊詭的是,詩人們所一再尋找的自然還是羅爾斯頓意義上的神性“荒原”嗎?當詩人們自以為找到了所謂“自然”,并徜徉于各種旅游景點時,真正意義上的自然還存在嗎?他們可能又會不可避免地掉進技術的“陷阱”,這真是一件令人深思的問題!
三、直面生存的希緒弗斯
在當今社會,科技的發展深刻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工作模式和社會結構。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個新的詩歌寫作群體——打工詩人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他們以不同于科幻詩和自然詩的另類寫作姿態,置身于時代洪流中,正面迎接技術的挑戰,為我們展示現實生存與底層經驗的“第一現場”。在這場不斷“內爆”的技術更迭中,擁有打工者與詩人雙重身份的打工詩人們始終以真實的筆觸記錄著自己的生命狀態與存在處境,表現出對現代工業文明與技術時代的反思。
在今年的9月8日,“人物”公眾號發布了一篇題為《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的深度報道,講述了在算法困局中外賣騎手的生死時速。文中提到,在系統平臺的規訓下,外賣騎手的配送時間越來越短。三年前,三千米距離的配送最長時限是1個小時,兩年前是45分鐘,去年則是38分鐘……而有關這一速度,外賣詩人王計兵在他的詩歌中有更生動的記錄和描述。在《趕時間的人》中,詩人真實地再現了那場與“時間”賽跑的生死時速:“從空氣里趕出風/從風里趕出刀子/從骨頭里趕出火/從火里趕出水/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個地名/王莊村也是。”這首詩從真切的個體感受和生命體驗出發,以質樸、感性的語言揭示了“速度”帶給平凡人的苦痛和掙扎,展現了生命個體與現實生存所展開的激烈搏斗。這不僅是一個外賣員的生活寫照,更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它讓我們思考在技術社會里當代人的存在狀態:今天,當我們在享受技術所帶來的無微不至的便利和前所未有的自由時,我們的真實生命是否被困在另一個更大的系統里,面臨著更多的消耗和磨損?此時,詩歌又能夠提供給我們什么?
這無疑又是一場藝術與技術的辯難,詩人王計兵用他的詩歌回答了我們:或許詩歌永遠無法改變我們的現實生存處境,但它能給我們一種向上的精神力量,一種思考世界和感受存在的能力,從而避免在這同質化的社會中淪為“單向度的人”。詩歌讓他們不再啞默,而是勇敢面對現實和虛無。因此,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打工人、勞動者將技術勞作的現場變為詩歌寫作的現場。在這個現場中,手拿焊槍的采礦女工溫馨在“那條通往采場的路上”,用詩歌丈量自己的人生:“山長水遠,路還在腳下延伸/我還在那條通往采場的路上/不長、不短、不寬、不窄,正好可以丈量/——我,采礦女工的一生”(溫馨《通往采場的路》)。爆破工陳年喜則深潛于大地五千米的深處“用生命寫詩”,思考“流水”的意義:“人和流水的不同在/前者比后者流得更遠/消逝得更加徹底。”(陳年喜《流水》)而地質勘探隊員張二棍則置身荒野,“握緊扳手、管鉗、大錘的手/閑暇時也會撫摸野花和溪水/盯著鉆塔、巖芯、泥漿泵的雙眼/下班了,也會凝望白云、群山、星空……”(張二棍《一個地質隊員的山野》)。
在這些詩人筆下,詩歌的語言是冷靜而熱烈的,既體現了時代的速度,又飽含著生命的熱度,可以說這些詩歌是經過生存現場淬煉和時代車輪碾壓過的最真切的生命體驗。而這群詩人宛若時代洪流中的希緒弗斯,以詩的語言對抗技術的規訓,建構起生命的另一種可能。
縱觀當下詩歌寫作的三種向度,科幻詩正以其與技術相融合的特殊優勢展開對未來與現實的觀照,自然寫作則憑借其對大地萬物的深情凝視而開啟對生命與存在的深度思考,而打工詩歌則通過其與時代的縱深切入實現了人們對現實生存狀態的有力揭示,它們共同構成了當下詩歌寫作的多元景觀。無論是科幻詩、自然寫作還是打工詩歌,都是詩人們在這場“技”“藝”的博弈與辯難中所作出的回應,表現了他們對詩歌藝術的探索和人類精神世界的追求。詩人們仿佛在用自己的詩歌來回答當年海德格爾對“技術的追問”:當技術為人類世界“去蔽”,唯有藝術帶領我們找尋暗夜的曙光。是的,也許作為符號的語言會被機器編碼,但作為“存在之家”的語言永遠無可替代!
(作者系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