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炎陵地處湘贛邊界,境內群山環繞,竹林茂密,與耒陽并稱為“中國特色竹子之鄉”。境內竹類品種豐富,有毛竹、毛花竹、水竹、酃峰竹等品類,其中毛竹占據了竹林面積百分之九十以上。
古人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竹資源豐饒的炎陵,不僅孕育了眾多竹制品加工企業,也滋養了一批批巧手篾匠。他們以竹為筆,書寫著世代相傳的工藝與智慧篇章。
姑姥爺是當地有名的篾匠師,憑借著一雙巧手,有將平凡的竹點化為琳瑯滿目的竹制品的超能力。每逢趕集的日子,他就會用一根扁擔,擔著自制的竹制品前往市場售賣,開一場手藝與生活的交流大會。他的手藝可是有口皆碑的,用不著吆喝,只需靜靜等待,就有買主找上門來。不到一小時,就銷售一空。而那些錯失良機的顧客,也無須焦慮,因為姑姥爺接受預訂,無須預付款項,僅需如實陳述所需,不久之后,定制的竹藝精品便會如約而至。
我曾蒙幸得姑姥爺親授竹篾技藝,因而對竹篾工藝有了較為深刻的理解與認識。入門竹篾編制,要從選竹、砍竹、裁竹、開筒、剖度等環節逐步學起,一般來說,這個過程要經過兩到三年的磨煉。
篾匠的精湛技藝,凝聚于“砍、鋸、剖、拉、編、織、削、磨”這八字真訣之中,每一項都是對基本功的極致考驗。經驗豐富的篾匠師傅,往往以簡馭繁,僅憑兩柄篾刀展現其高超技藝:一柄用于砍伐剖開竹材,另一柄則精巧地剖分篾條與篾絲,盡顯大道至簡之境。
在諸多環節中,剖篾、編織環節尤為重要。剖篾是將竹筒剖成小竹片后,接著,將竹的竹青與竹囊巧妙分離。竹青顏色翠綠,富有彈性,適合制作提籃、雞籠等精巧且塑形程度較高的竹制品。竹青與竹囊分離的精細度,需依據制品的類型靈活調整。比如,打造結實耐用的籮筐、簸箕時,會保留較厚的竹青以增強穩固性;而制作輕巧的提籃,則傾向于保留適中厚度,以確保其既實用又美觀。
當篾條、篾絲準備完畢,就可以進入竹篾技藝的關鍵環節——編制。編制過程猶如筑造房子,分三個步驟展開:先是扎架,構建起穩固的基底框架,猶如立起房屋的基本框架結構;繼而進入編制階段,正如室內精致的裝修布局;最終以鎖口收尾,確保結構嚴絲合縫,恰似屋宇的精準封頂。
三個步驟,說起來容易,實踐起來卻一點都不簡單。光是扎架這個階段,就猶如一只猛虎攔在我的前方,令我寸步難行。一不留神,手腕被篾條暗藏的毛刺偷襲。猛然間,一股刺痛襲過手腕,我不得不松開緊握的篾條。姑姥爺見狀,馬上放下手中的活,從抽屜里拿出藥水為我擦拭傷口并包扎。我不經意間注意到他手上交錯分布的傷痕,宛如一幅復雜細膩的地圖,記錄著過往。

“姑姥爺,你的手不疼嗎?”我好奇地問道。
“干竹篾活的,受傷不過是家常便飯罷了。”他云淡風輕地說道,仿佛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緊接著,我繼續向他發問:“姑姥爺,你是什么原因才做了篾匠?”
他悠然地點燃一根香煙,深深吸入一口,隨后吐出繚繞的煙圈,語速平緩地講:“起初,學這門手藝只為糊口。漸漸地,愛上了每日與竹為伴的日子。”
竹編藝術多崇尚自然本色,以竹之原色與天然紋理為飾,這不僅是對自然之美的虔誠致敬,亦是大自然賦予人間的樸素恩賜。正如姑姥爺常言:“每根竹子都蘊含靈性,擁有生命,我們應當竭力發掘并珍視其獨有的價值。”
一件竹編制品從選竹、砍竹到成品制作完成,往往需歷經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在整個過程中,篾匠必須依據環境的溫度、濕度以及竹材的具體狀態靈活應變,這無疑是一項極度考驗耐心與智慧的精細活。正因如此,家鄉的年輕一代大多不愿學習這份手藝,導致能夠熟練掌握炎陵傳統竹篾技藝的人已不多。可是,老一輩的人終會離去,傳統竹篾技藝又該何去何從?在與姑姥爺聊天的過程中,他對竹篾技藝的未來表現得憂心忡忡。
我仰首,重新將目光落在姑姥爺身上,望著這位雙鬢已染霜白,手掌結滿厚繭的長者,不由得涌起更深一層的敬仰之情。
遺憾的是,由于時間的緊迫,我在姑姥爺家的學習時光不得不草草畫上句號,但這短暫而又漫長的竹篾技藝學習之旅,卻成了我的光亮。
自那時起,在日復一日的熏陶之下,我與竹子及竹編藝術結下了不解之緣,每當目睹竹子化為一件件精妙絕倫的手工藝品時,內心便會涌出一種難以言表的激動與敬畏。
如今,姑姥爺因病已遺憾地離開了人世,但他卻以另一種方式,永遠地留在了小鎮人民的生活中。他編制的籮筐、簸箕、撮箕、雞籠、蒸籠、撈箕、火籠、提籃……已經成了人們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
回首望去,他早已用竹子,編出了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