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王國最北方有座對稱城。在對稱城里,對稱是美的唯一準繩。對稱的物品是漂亮的,對稱的動物是好看的。
按照這個標準,熊貓田田就是美的反義詞了。他左右兩邊的黑眼圈形狀不一樣,右邊的黑眼圈是規整的橢圓形,左邊的黑眼圈卻是上下寬中間窄,形似一顆花生。醫生告訴田田媽媽,要等到他成年才能做眼部對稱手術。
到了田田入學的年紀,這雙不對稱的眼睛給他增加了不少麻煩。學校不愿意接收他。其中一所學校的校長直接把他們攔在門口,直言不諱地告知田田父母,這孩子應該送去特殊教育機構。
爸爸東奔西走托關系,總算讓田田入學了。
隨著田田的長大,兩個黑眼圈的差異越發明顯。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都不待見他。有些調皮的同學還會想方設法毀壞他所擁有的對稱品。他的午餐箭竹被折成長短不一的兩截,筆記本也被撕成多少不一的兩部分。他只好戴墨鏡遮黑眼圈。可是,戴著墨鏡哪能看得清路?有一天,他跑步時撞到了香樟樹,昏了過去。
媽媽把他從學校的醫務室接回家,一路上沉默不語。快到家的時候,媽媽用又大又軟的爪子摸了摸他圓滾滾的腦袋,說:“要不這學不上了。”
“媽,我沒事……”他遲疑了一下,又說,“媽,我覺得還有些不舒服,我想在外面獨自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沒有等到應允,他就轉身跑開了。他不想讓媽媽看見淚珠從他的臉頰上滑落。
他跑啊跑,面前是一條筆直的大街,兩旁種著高大的楊樹。綠化人員熊先生每天清晨從一輛藍色卡車上跳下來,攀上梯子,對樹木進行精心修剪,左右兩邊樹木的葉子數量都一致。建筑自不消說,從設計草圖那一刻起,就嚴格遵守對稱原則。動物們在大樓進進出出,空中動物時刻注意飛行的軌跡,陸地動物則要留心雙腳的步距。世界像一個嚴實的鐵籠子,將他牢牢困在里面。
他討厭這鐵籠子,只想逃離。他瘋狂地跑,一口氣跑到對稱城北邊的郊區,那是一片法外之地,聚集著小偷、強盜、騙子和流浪漢。
鬣狗巡邏隊!遠遠望見他們,田田膽戰心驚。巡邏隊可是對稱原則的忠實捍衛者。在街上遇到他們,他都會垂下腦袋不敢對視。就在他低頭的一刻,眼鏡掉了下來,他的不對稱黑眼圈露了出來。一個兔子大叔發現了他,為了不讓巡邏隊發現他,兔子大叔一把將他拉到一個角落,躲過了巡邏隊的人。
“我和你是同類呢。”兔子大叔咧開嘴,露出門牙。田田清清楚楚地看到,原本應該有兩顆大門牙的兔子大叔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顆了。
原來兔子大叔三年前住在城中心,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和一份體面的工作。一個雨天,他匆忙趕路,不慎滑倒,撞到一級石階上,磕掉了門牙,變成不對稱動物,公司將他辭退,妻子也離開了他。他苦尋工作良久無果,最后變成了流浪漢。
兔子大叔把他的故事講完時,最后一抹夕陽正在消散。“早點回去吧,孩子。今晚不是月圓之夜。”殘月是邪惡的。這句警告讓對稱城的居民都聽得耳朵長繭了。如果長期受到殘月的照射,臉上的五官就會移位。
田田向兔子大叔告別。他從兔子大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前所未有的悲傷將他淹沒。
還有兩個月,田田就成年了。他頻繁出入圖書館,為迎接將來的命運做好知識儲備。
他一本接著一本地翻閱醫學書籍,那些書上寫滿晦澀難懂的術語,但都不約而同地秉持一種謹慎的態度,聲明世上沒有萬能藥,藥物治療的效果存在個體差異。不可知的結果帶給他的只有恐慌。
一次田田在看書看累時取下了墨鏡,把頭埋在雙手間,睡著了。他從睡夢中醒來時,發現戴眼鏡的圖書管理員直盯著他,他慌亂地戴上墨鏡。而她若無其事,臉上沒有浮現一絲厭惡或者驚訝。更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在辦理借還手續時,她總會見縫插針和他聊上幾句,并告訴田田,她叫林小果,比他大一歲。
這天,把要借出的書本交到他手上時,她突然說:“你到門口等我一下。我到點下班了,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要帶我去哪里呢?田田滿腔疑惑,緊跟林小果的步伐。
他們往北邊前進,離市中心越來越遠。到了郊區再往北,就是一片扇形的森林。他們取道一條蜿蜒的小徑,兩邊是松樹、柳樹、杉樹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品種。在森林與城市的交界處,依然保留著被干預的痕跡,樹木保持高度一致、朝向相同,但繼續深入,大自然便在這場對抗中輕松取得勝利,樹木草叢交錯紛雜,按照天然的方向生長。
天漸漸黑了。田田撥開擋在眼前的葉子,大聲發問:“小果姐,你要帶我去看什么?”
“帶你看另一條路。”林小果回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他回頭望了望來路,數不清的樹木組成屏障,隔絕了他的視線。
“到了。”
田田愣住了,想不到森林的深處竟藏著一座建筑。這是一幢奇異的房子,左半部分用石頭砌成,簡樸粗糲,右半部分卻用木頭搭建,雕刻了浮云和流水的圖案,繁復華美。房子仿佛是一個巨人用斧頭將位于不同國家的兩座建筑劈開,然后各取一半生硬地拼接在一起。
林小果拉起鐵環叩門,一下,三下,七下,門吱呀一聲開了。
屋里聲音嘈雜。這兒的動物們都神色嚴肅。田田敏銳地發現這邊的金絲猴右眼角下方長了一顆醒目的黑痣,那邊的鴿子脖頸處布滿大小不等的灰色斑點。他明白過來,他們都是不對稱動物。很快他心里又涌出新的疑問,他們聚在一起要干什么?
林小果帶他向地下室走去。樓梯曲曲折折,墻上的燭火忽明忽暗,田田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個陰謀。林小果三言兩語地做了介紹:“我們是一個地下組織,是為了給飽受歧視的不對稱動物爭取權利的。我誠摯地邀請你加入我們。目前我們正在謀劃一個重大的行動。”
“這是要干嗎?”田田嚇了一跳。
“為自己爭取權益,不能用太溫柔的方法。”林小果輕描淡寫地說。
在地下室昏暗的燈光中,一只長尾猴蹲在桌子上。他正一面吃著香蕉,一面低頭察看對稱城的地圖,地圖上好幾處標上了圈圈或者叉叉。不知道是因為眼睛真的瞎了還是別的原因,他的右眼戴著眼罩,乍看像電影里的海盜。
“會長,行動的地點選好了嗎?”
“還沒呢,”會長抬起頭,“這位是……”
“這位也是不對稱的伙伴。我想推薦他入會。”
“能不能展示一下你不對稱的特征?”
在對面帶有壓迫意味的注視下,田田不太情愿地摘下墨鏡。
“不行,不對稱的濃度太低了。”會長搖了搖頭,眼罩變成了一只撲棱棱亂飛的黑色大蛾子。
“為什么呀?我以前只是因為兩只眼睛度數不一樣就可以入會了啊。”林小果表示不解。
“通貨膨脹。了解嗎?現在想入會的人數越來越多,標準自然也要提高了。”
田田本來也沒有加入的打算,這里充滿了危險的氣息。他怯生生地問:“那我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不行。”會長臉色一沉,斬釘截鐵地說,“既然你知道了我們的秘密基地和計劃,只好請你暫時留在這里一段時間了。”他拍拍手,兩只強壯的大猩猩從燈光照不到的暗處顯出身影,慢慢接近田田。
田田被逼得步步后退。他一咬牙,找準時機向樓上逃去。
“快,抓住他!”身后響起呼喊。
猩猩們緊追不舍,他們身手矯捷,田田好幾次差點被抓住。他拼命跑出森林,逃進了郊區七彎八拐的巷子里。正當他面對迷宮似的路線不知所措時,右邊的小巷里傳出微不可聞的呼喚。
“這邊,過來這邊!”
他擠進狹窄的小巷里,緊緊捂住嘴巴。追逐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田田驚魂未定。借著天上那輪圓月的清輝,他看清了對方的臉。是那天遇見的兔子大叔!
他眉頭皺成川字,問道:“你怎么惹上那個組織了?”
田田把遭遇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我以前接觸過他們。他們一開始設立的宗旨是好的,不過后來就變味了,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你趕緊回家吧。”兔子大叔搖頭晃腦地說道。
田田向他道了謝,又將感激的目光投向夜空中的月亮。冥冥之中,是圓月庇佑了他,讓他得以順利逃脫的吧。
這時,兔子大叔突然叫住他:“田田,你覺得月亮是完美的嗎?”
“當然啦。”田田不假思索地回答。滿月是世上最對稱的事物,從小到大,老師一直都是這么教導他的。
兔子大叔搖了搖頭。“動物王國的最南方有一座叫真實城的城市,那里的貓頭鷹科學家發明了一臺名叫望遠鏡的設備,用它能夠觀察到天上星球的細節。事實上,月球不是完美的球體,更偏向于橢圓形。月球表面坑坑洼洼的,像癩蛤蟆的背部。”
田田驚訝得張開了嘴巴。
“到底美是什么?對稱就一定是美嗎?”兔子大叔問,停頓片刻接著說,“我打算一個月后離開對稱城,你也有此意的話,就在那天晚上八點來城南碼頭找我。”
發生的怪事太多了,田田身心俱疲,回到家后直接倒頭大睡。第二天早上醒來,他還以為昨晚的遭遇是一場夢。田田沒有跟其他動物談起他的經歷。他照常上課。不知道是受到秘密組織還是兔子大叔的影響,他不知不覺地處處違反對稱性原則。他不再刻意保持左腳和右腳的步距一致,在試卷上寫上姓名時也沒有用尺子來量一量那兩個字是否分毫不爽地排在正中間。因此,他遭到了班主任的多次批評。
孔雀老師帶學生們出去寫生。同學們大多數都是畫建筑,因為那是最容易取材的對稱事物。他猶豫著要不要跟隨大流,那是最保險的方法。一片楓葉飄落在畫紙上。他舉著樹葉,瞇起眼睛,在陽光下觀察起來。葉片的脈絡一覽無余,細小的紋路復雜多變,像無數條彎曲的河流交織成一張網,呈現出一種別樣的和諧。盡管熊先生精心修剪枝葉,依然沒有改變葉脈的走向。田田心中一動,提筆作畫。
第二天,他被叫去校長辦公室。
“知道為什么叫你過來嗎?”校長怒氣沖沖。
“不知道。”田田囁嚅道。
“也是,你闖過的禍太多了。”校長一一列舉田田最近在操場上、在教室里犯過的錯。“最嚴重的,還是你交上來的這幅畫。”他拉開抽屜,拿出田田的作品。上面畫著幾片樹葉,葉脈盡顯,像疊放的鳥羽,像湖面的波紋。“為什么要畫這種不對稱的葉脈?你這是明目張膽地違反校紀。”
“可是,可是我眼中的樹葉就長這樣啊。”田田爭辯。
“你完全可以處理一下,不把它畫出來。你不知道藝術的要義在于對稱嗎?”
“不把葉脈畫出來,它就不存在了嗎?”田田陡然提高音量,多年來積壓的委屈如泄洪一般噴薄而出。“戴上墨鏡,我的黑眼圈就會變得對稱嗎?”他一把扯下墨鏡,不甘示弱地直面咄咄逼人的校長。校長眼里掠過一絲訝異。下一秒,他換上一張冷冰冰的面孔。“從即刻起,你回家反省一個星期,寫一份五千字檢討,才能回來上學。”
田田不再言語。爭論只有在地位對等的雙方之間才能發揮作用。眼前的校長,和地下組織的會長又有什么區別呢?
晚上,他給爸爸媽媽留了一封離別信,收拾好行李,躡手躡腳地出了家門。離家前,他把相伴已久的墨鏡扔到了垃圾桶,他已經不再需要它了。他來到城市南端的碼頭,那是對稱城唯一的碼頭,自然也是位于城市的中軸線上。風吹皺了海面,月牙的倒影碎成了片片銀色玻璃。兔子大叔坐在一艘船上。田田一邊打招呼,一邊跑過去。
“你來啦?”
“我知道美是什么了。美應該是事物本來的面目。”田田迎著海風喊道。
兔子大叔笑了,拋下繩索編成的梯子,讓田田上船。船緩緩開動。
“我們去哪里?”
“真實城。”兔子大叔說出田田早已知曉的答案。
對稱城離田田越來越遠。海上起霧了,在濃厚的霧氣中,萬家燈火變得影影綽綽,仿佛那座城市成了海市蜃樓。
“美應該是事物本來的面目”,當田田有了自己對美的理解后,大膽沖破束縛,逃出對稱城,尋找屬于自己的樂土。田田的領悟多么深刻,可這領悟來之不易。它來自飽受歧視的經歷,來自會長與校長的野蠻與霸道,也來自流浪漢的善良與智慧。他的成長經歷映照出我們的樣子,也是成長本來該有的樣子,只是我們要從田田的故事中感受一種努力做自己的力量。做自己,就是要不為世俗所束縛,不被他人所左右,在風雨中成長,在挫折中堅韌,活出真我。(讀稿人/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