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諾·舒爾茨說:在那些超凡脫俗的時刻,我們仿佛體驗到頓悟的曙光。
山形
氣喘吁吁的時候,終于爬上山坳了。
大山是剛被雨水洗刷過的。適才,在山谷行走時,那雨正好傾盆潑下,我藏匿于一個山崖的洞里,無聊已極,無聊就干脆看小溪的洪水暴漲。
那洪水是很有氣勢的。咆哮著,如千萬匹野獸向前沖撞,大有把這個沉悶的世界沖走的企圖。可是雨剛一停下,洪水就潰退了。這變化其實就是在瞬間的事。但,我畢竟沒有因此大發感慨,說出那句古人用來借景喻人的話: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復小人心。
山溪不就是山溪嗎?與人心有何干系?
即使是現在,我已登上高高的山坳了,也毫無抒情之意。“——啊,一覽眾山小!”我沒有抒情。我早就說過,我已過了寫抒情的年齡。當然了,倘是依舊地我這顆心還年輕,并且滿懷了抱負,就算不吟詩吧,也許還會產生一種“走棋”的欲望呢。于是就會理所當然地對著匍匐的眾山,問:你們是屈膝的朝圣者嗎?
一時間,往昔對山的崇敬也好,厭惡也罷,都會一筆勾銷了。手癢癢的,就很有可能想為滿足自己這一欲望而隨手拈起哪一座小小山岡,當小卒子推過楚河漢界去,以顯示自己的豪邁驍勇氣概:就是有滅頂之災又如何?狠一狠心,再把一座山岡推出去,當車堵住炮擊便是了,有誰敢言我殘酷?這在棋術上說得很寬容,曰:“棄車保帥”呢。勝者為王敗者寇,勝利者是不會受到譴責的。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人也許才真正活得像個人樣,才不枉來此世間一遭。于是往昔里那些令自己也令無數人敬畏得五體投地的人物,如:秦始皇、漢高祖……也似乎一下子離我很近,成了我的拜把兄弟。為什么不是?他們并不見得比我天才許多,只是命運之神把他們推到了那樣的位置,給了他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機會罷了……
我說過我已無所抱負。
如今的我,沒有了要與他人爭雌雄論高低的想法。絲毫也沒有。我心平平靜靜,世界在我的眼里,當然也就平平靜靜了。何必要翻江倒海云水怒呢,硬要把這山那山當棋子推來推去?我奉勸自己。其實我無須奉勸,我說過,我已無所抱負。
世間萬物,本來就各有各的樣子。山就是山的樣子。水就是水的樣子。樹就是樹的樣子。
當然了,倘是依舊地我這顆心還年輕,并且充滿了靈性,就算不產生“走棋”的欲望吧,面對著峰峰嶺嶺,也會產生出許多的聯想呢——這山峰像天女散花,是她把春撒滿人間,于是世界才這般美好的;那山峰似觀音坐蓮,是她以慈悲為懷,普度眾生,于是人心才如此善良……抑或,還會為顯示自己的小聰明,猴跳著往哪叢林子,去尋覓幾個枯朽的樹根,反復琢磨這樹根像不像牛郎織女呢?牛郎織女已回到人間,過著團圓幸福的生活。那樹根似不似八仙過海呢?于自由的氣氛中,各自施展各自的才能……可遺憾的是,說那像什么,這似什么,只不過是自己強引著自己往那方面這方面去想象才似的。那是自己在欺騙自己,自己在為自己設置圈套。
人心無常,自己還被別人欺騙得少了?還被別人設置的圈套陷害得少了?不過也好,被欺騙被陷害的次數和方式經歷得多了,心就麻木了,無所謂了。
麻木和無所謂后便是心安理得平平靜靜。
比如現在的我,心一點騷動也沒有。平平靜靜地,任腳下萬丈深淵也好,對面是群峰涌起也罷,我心依舊是我心。要硬說有什么感覺產生,也不過是產生那“不是滋味勝滋味”的感覺。在我的眼中,一切都是不具體的;在我的心里,一切都是不明確意義和內容的。
山就是山的樣子。水就是水的樣子。樹就是樹的樣子。不雷同,不重復。
這樣不是很好嗎?
山民
是那條藍得發綠的小溪把我引領到這地方來的。我曾經為那小溪的剛烈和無畏感嘆過,卻根本也沒有來得及萌發要探訪它的源頭的意思,只是覺得它很孤獨很寂寞,就要陪一陪它。是相互的陪伴。直至到了它的源頭,我驚住了:它是從一面有百余丈高的絕壁中的石洞里瀉出來的……最后又飛瀉落入谷底的深潭。
我是該重新認識這山溪了。
難怪它這般灑脫,這般自由,它一出生就根本沒有想到要成全自己啊!就想起一句禪語來,曰:“無路處時處處路。”但我不愿意再為它禮贊。作為處處小心謹慎、總是瞻前顧后的人的一員,我害怕破壞了自己內心的平衡。唯一可供描寫的,是它落入潭中后,沒有作短暫的歇息和停留,便順著溪床,傍山穿峪,奔向遠方;它的兩岸,綠葉和紅花掩映著一個個古老而傳奇的故事,掩映著幾個或一群早去晚歸的人影。是不是有長頸白鷺親昵過它呢?我想是有的。還有水車吱吱嘎嘎地旋轉,靠水力帶動的碾盤在喘息地滾動,這些,我已經目睹過。
抬眼往更高處遠眺,就發現那一面百余丈高的懸崖絕壁之上,隱隱約約有吊腳木樓的飛檐翹角從古樹林的枝丫綠葉間探出。鳥聲呼喚著我,花香簇擁著我,雙腳就踏上了一條用青石板鋪成的古道。那古道蜿蜒曲折,像是天梯,是要把人引領進天外的世界里去嗎?
走著走著,木樓就看得很真切了。
入鄉隨俗,我不應該把這鱗次櫛比的吊腳樓群叫成“村落”,而應該稱它為“寨子”才是。我數了數,有十幾戶人家,多是五柱八掛四品的排樓,板壁油漆發亮,窗欞雕龍刻鳳;火塘、地窖,全是古老的模樣;階檐、坪場和過道都一律用青青石板鋪成。這里不會常有外地人來吧?當然了,外地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此處還有這么一個勝似桃花源的小小世界。正想著時,就有一首山外鬧市正流行的歌子飄了過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是頓生了疑心的——這個寨子,會不會是討厭了外面世界的那種喧囂生活的人們來此修建的呢?
我也真想成為這寨子中的一員了。
在這寨子里度過了難忘的一夜后,我可以深有體會地向外面世界的人說:這里的民風淳樸若苞谷燒酒。無須掏錢,無須討要,自會有寨中人笑臉迎你到他家吃瓦罐飯,喝大碗酒,品嘗那野葫蔥炒雞蛋、酸辣湯煮豆腐、小蝦米拌大蒜和干紅辣椒、臘豬肉、臘鹿肉等獨特菜肴。
入夜,在人情和苞谷酒的微醉中,還會朦朦朧朧見到織布機旁的中年婦女織起花格布來,見到吊樓走廊上有十五六歲的黃花閨秀織著花邊。而那悠悠揚揚的聲音,便無疑是白天唱“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的年輕人在吹響木葉或嗩吶了。
遺憾也是有的。我問起他們這寨子始建于何年,是什么人所修時,老少皆是搖頭。飯前飯后,他們都必定要去寨子后面一株枯朽了的白果樹下請安。那兒,有一座修筑得富麗堂皇的與寨子同樣古老的土地廟。廟門兩側的條形石柱上,有一副對聯鐫刻得很醒目,上聯是:“山神問道誰家好?”下聯是:“土地答言此處安。”
這是怎么回事呢?屬于自己的歷史他們不去關心,為自己開辟了一個生存環境的祖先他們不去關心,卻是如此地膜拜于這用鋪路的墊腳石砌成的土地廟前!這不能不讓人想要哼起另一首流行歌來: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哪個更高,哪個更遠
…………
山翁
是清晨了。蔥郁蒼翠的山的世界,被陽光洗浴得更是肅穆了。我的心很暖和,血液也暢響著,腳就有了非要活動不可的感覺,這樣的時候,我復又踏上了那條彎曲坎坷且也神秘的大山的路了。沒有與湖泊作別,走了就走了,人生,還是少一些情感的負擔好。輕裝而行,腳步會邁得更輕快些。
可目光還是被牽引了。那草木見過嗎?密密的不能全叫出它的名目。那蟲鳥見過嗎?奇形怪狀不能描繪出它的模樣。有一種聲音更誘人:“叮咚!叮咚!”節奏分明,脆亮而又深沉。雙手撥開遮眼的草木,我就發現那聲音的來歷了——原來是從石壁縫隙里滲出的水珠,可憐那水珠從石隙里滲出來,就沒有可以前行的路了,但它沒有退縮,而是平平靜靜地,一滴一滴地滾下崖壁,墜進崖下的一個小小石凹里……是命運之神偏偏賞識此種舉動嗎?石凹漸漸地深了,水滴也在漸漸中壯大了自己,成為這大山深處的一個小小石潭。于是每日清晨,當旭日剛一躍出山崗,它就能反射出七彩的光芒來;當夜晚來臨時,它又可以把月的清輝擁進自己的胸懷……誰說我這樣的推測是荒謬的呢?大智大愚,才能有大的成功。
愈往大山深處行走,就愈是為自己是外面世界的人而感到悲哀。不是嗎?平日里自己在家中,總喜歡偷閑用一個兩個小小盆罐植點花草,還故作花匠狀,把花草截了直稈,剪了繁葉,讓其依從自己的所謂審美觀曲扭彎斜,說是講究其大美!自鳴熱愛其生活!
進了大山,我才真正地算是領略到自然的大氣了。
迎面來了一位山居老翁。說他是老翁,首先是他的胡須吸引了我,胡須很長,很飄逸。他的臉色卻極是紅潤的,比我這剛入而立之年的漢子氣色還要佳。我是無法猜測他的實際年齡了。見了我,點了點頭,他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復又朝前走去。他是那樣悠閑,完全是一種無所事事的樣子。跟著走走吧,于是轉身,我循了他的路走去。走著走著,就到了一個山灣灣里。山灣很深,流泉的聲音很悅耳。他就在山灣的一塊方石上坐下來,也并不在意我跟蹤,似是進入某種境界的樣子。我想:他是來這兒聽流泉的獨奏嗎?但我的猜想是完全錯了。他只坐了一會兒,就隨手從腳旁拔了一片草葉銜入口中,隨即,各種各樣的鳥叫聲就從他的口腔中流出來了,聲音是那樣逼真。
最動人的情景出現了。
仿佛只是在瞬間,山林里的鳥們就全都棲落于這山灣里的樹上了。先只是靜靜地諦聽,像是也陶醉在山居老翁的“鳥鳴”聲中了……但一忽兒,如競賽一般,鳥們便爭相地鳴唱著屬于自己的歌聲了……千姿百態,各自分明,鳥鳴聲與流泉聲交融著,這不是大山的交響曲又是什么?!這回我是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的悲哀甚至卑鄙了。
自己在家中,那是極愛鳥的。但我喜歡的只是一種鳥,那種亦被很多人都加倍推薦加倍贊賞的鳥,那鳥的名字叫“八哥”。很顯然,八哥的備受推薦和贊賞,是因為它通人性,能模仿人的語言。有朋友來我家中,它會很乖巧地說:“你好!客人好!”倘是我送朋友離家時,它又會情意綿綿地說:“還來玩!還來玩哇!”但是,它除了會說乖賣巧又會什么呢?那幾句單調的語言,不也是它的主人——我教的?多么可憐哪我的八哥。
我畢竟是醒悟了,雖然遲了一點。
并不是好奇,我靠近了那位老翁。他正捋著自己銀白的長須,得意而癡迷地聽著流泉和百鳥的鳴唱呢,我是不忍心打擾他了。他或許是辛勞了一輩子,如今,兒女們都成人了,他不再為生活所累了,才又有了機會重溫自己在童年時就學會了的逗鳥的口技,在這有著流泉飛瀑的山灣里,他復又能品嘗到無憂無慮的童年的滋味了……又或許,他原本就是大自然的寵兒,一來到這紛繁復雜的世界,就沒有要奢求功名的志向,也無要爭搶利祿的野心,而是常年與花草相依,與蟲鳥為伴,過他自由自在的生活……但,這僅僅只是我的猜想,我并無資格妄加評說的。在此時此刻于此情此景中,無論是怎樣麻木遲鈍的人,我想也絕對會萌生出此種念頭吧:自己也能變成這大山中的一只鳥兒多好,用自己的喉舌,鳴放出屬于自己的獨特的歌聲,可千萬別像那被人供養的八哥,有著自己的一張巧嘴,卻學著他人的腔調……
啊,我沒有被人世間的情感所累,卻已被大山里的神秘所惑了。
山獵
昨夜已成過去。
如水的月光消逝了,曙色就從緊挨著土炕的方格窗戶里潑入房間。曙色沁心地涼,我猜想,今日的露水一定很重吧。連同曙色潑入房間的,還有一陣陣乳白的空氣,那當然是霧了。有霧和有露水的清晨,該是晴天的征兆呢。可昨夜,我心里卻一直陰著。
但并不是為一只獵狗的死去傷神。
老人也許是對的。那只獵狗是因為有了他這位主人才有后來輝煌顯赫的一生,那么,獵狗所付出的一切,其實就是老人付出給獵狗的一切。更何況那時獵人自身都保不住了,還留一只獵狗有何益?倒是那狗皮留下確實有益,能夠抵御冬日的寒冷。在自身的康復與一條狗命的選擇中,老人選擇了用狗命換取自身的康復。
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我的心里陰著,顯然是為著另外的事情。
是不是有著某種預兆呢?
可老人是坦然的。見我醒了,他喚我起床,說:“同我上一趟山吧。看我扛一只獵物回來。”他并不知道我一夜都醒著。他無法想象遠離了繁雜鬧市的我,心仍是得不到安謐。我進山獨行,本想尋找一種超脫,但事實本身卻恰恰相反。無論是一條山徑、一棵小草、一朵野花,都會引發我對外界事物的聯想。
這樣的時候,老人已為我套好了草鞋,并且遞過一把柴刀在手中。可他并沒有帶獵槍,同樣只握了一把柴刀在手中。就想:莫非那獵物當真只要去“扛”就回?將信將疑地,我跟隨在老人的身后。露水果然很重,霧亦很濃。路旁的草叢中,遍結著銀亮的蛛網,蜘蛛就藏匿于草葉底下,頗有耐心地等待自投羅網的昆蟲。心不免就有些惶然,總為掩藏在霧中的前程擔憂。秋涼的早晨雖無蛇蟒出沒,卻不敢保證沒有懷了歹意的虎狼齜著利齒、張著血口在哪條岔路旁等著呢。任何暗算都是在你不知不覺間完成的。
依舊是兩人循山路前行。
我已是汗流浹背了。一半是爬山路累出的汗水,一半是怕前面會有突然出現的兇險嚇出的汗水。這樣的時候,老人就停住了腳步。他蹲下身來,并且示意我也蹲下。正猶疑間,就見他在用手扒著路旁的一層松散的枯枝及敗葉。就這么扒著扒著,一個黑森森的土坑就顯露出來了。老人告訴我,這就是陷阱,專為野獸設下的。我不知道那陷阱中深藏著怎樣的陰謀,畢竟沒有叫出聲來,說:“倘是路人掉進陷阱了呢?”老人很是淡漠地答我:“那就只好委屈他一宿了,我每天一早一晚都會來查看的。要是野獸掉進了陷阱,我就拖出來扛回家去;倘是路人,拉他出來,讓他繼續奔前程是了。”老人復又把枯枝敗葉蓋上了。但已無法蓋住我對人世的恐惶……我總是擔心在不經意時,自己會墜進某一陷阱中去。
不祥的預兆終于沒有成為事實。
在進入一片竹林時,我發現老人像側耳在諦聽著什么,就憋住氣,我也聽,就聽到嗚嗚的哀號聲了。我當然沒有必要為落難者捏一把汗,老人更是若無其事,說:“是一只麂子被圈套鎖住了。”經老人的比畫,我知道那“圈套”原來是用幾根青竹交叉著強壓于路旁挽成的——在青竹相銜接處,套了一個帶齒的活動鐵圈,待獵物不經意走入鐵圈時,設置在鐵圈里的“機關”稍受震動,咔嚓一聲,鐵圈就被呼嘯而起的青竹拉得緊緊的了,那被圈套鎖住的獵物,便是掛于半空,只有哀號聲屬于它……
——老人,我很服你。你不用獵槍,無須獵狗,照樣能獲取獵物。在你經過的地方,你都可以隨心所欲地暗藏殺機!
跟隨老人前行數步,駐足,果然就發現一只懸在竹叢中的獵物了。確實是一只麂子,毛色棕紅。但我發現,它眼眶里的淚水也是紅色的。我并沒有任何理由去憐憫一只麂子,也無好奇心前去看看究竟。
不就是一只麂子成了獵人手中的獵物嗎?
我和老人默默相對。
但我們都沒有說,大山世界的生活和外面鬧市的生活是雷同的,只是表現形式不同罷了。
我們都沒有這么說。
是太陽升起的時候了,陽光很明媚,但心被肚皮隔著,軀體被楚楚的衣冠裹著,一時間,我還無法感覺到陽光的溫暖。
山惑
山愈是很深時,就以為是入無人之境了。
正猶疑,隱隱就有了喧鬧聲入耳,于是舉目,果然見到一角青色的屋脊。有一個道理極是簡單:行走著,總有希望。人生就是在失望與希望中走著自己的道路。遺憾總是有的,那就是誰也無法幸免最終會走進一抔黃土。
山路很細,似是有意隱匿在雜草叢中。大山也真是有趣,一方面慷慨之極——贈我以清泉解渴,野果充饑;另一方面呢,卻又百般地阻我攔我——用茅草的鋸齒割我腳踝,荊棘的利刺鉤我衣服。想想,便得出了如此結論:大山沉寂了千年萬年,孤獨怕了,有人向它走來,它自然很高興,于是慷慨至極便是情理中事了;但是,當發現來人并沒有駐足的意思,似乎非要走進它的內心深處不可時,就膽怯起來,害怕有人窺破了自己深藏在心里頭的隱秘。
走著走著,那一棟木屋果然就整個地呈現于我的眼前了,而且那木屋檐前的草坪里,有著七或八個年齡不等的少年在做游戲。這倒是件新鮮事情,進山數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這么多孩子的人家呢。一位徐娘半老的婦人,正倚在木屋的廊柱旁,但我卻無法知道她是在欣賞著孩子們玩游戲呢,還是在思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的臉色是憂郁的,淡眉微微地鎖著惆悵。若是她此時能舉目看我就好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多少能從中獲得些許消息呢。
首先看見我的是孩子們。
但我不曾想到,這群能夠把游戲玩得極是開心的少年,見到我這位山外來賓居然一下就呆若木雞了。他們癡癡地望著我,不敢言笑,并且還顯出了很是驚慌的樣子。莫非以為我是來搶奪他們的什么寶物?這時那婦人才抬起頭,但她只用余光掃了一下我,“進屋里歇一歇吧。”她說著,就從堂中端出了一個方凳來,言行舉止,不卑不亢。她果然是位有著幾分姿色的婦人,而且具有一定的文化修養。直覺告訴我,這婦人是有些來歷的。
落了座,我問:“這些孩子是……”
“是我的學生。”她僅僅只回了這么一句,就起身了,跨入堂中。又轉過臉,說:“您請便吧!我要上課了,對不起!”學生們這才行動起來,旋風一般卷進堂屋。
堂屋就是這所學校的教室。
從她的神情中,我似乎覺出了她是在有意回避著什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手腕來看了看表(這是我進山后頭一次發現女人戴表了),說:“放學吧,回家時路上要注意安全。明天早點來。”
孩子們作鳥獸散去了。
我沒有走,大概不是她意料中的事。我看出了她的臉相帶有慍色。她一定是誤解我了,以為天底下男人都是些饞貓,見了女人總是不想動。不僅僅是為解釋,我把作家證亮出來給她看,但她頭也不抬,說:“證件卡著鋼印的不過是你的影子,人心卻被肚皮隔著呢。”這是一句格言,我只能尷尬地一笑。一個男人,賴在一個獨身女人家里不肯離去,確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動搖了初衷,想:何必要受人白眼,去探究什么隱秘呢?她或許并無什么感人的隱秘藏匿,依我看,她那憂郁的神色已經泄露了消息。
但是就在我欲起身告辭之際,她卻為我端來了一杯熱茶,并且很是關切地說:“天色已經不早了,人生地不熟,你前去不一定能夠找到人家駐足。”雙目相觸,我倏忽覺得她是那樣慈祥,宛如傳說中的圣母的樣子。
我終于留下了。
也許,我是應該悔改的。那些無端的猜想,其實是自己人格的玷污。在交談中,我知道了她不是本地人,也并非正式教師,而是自己找上門來為這個邊遠山村教私學的。于是她是否曾經有過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是為了什么棄家出走,以及為什么不選擇別的職業而偏偏來到這大山深處任私教……她卻極是守口如瓶。
或許,有一種偉大的東西正深藏在她那無可奉告的緘默里吧。叩開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就像要了解自己父親最悲慘的往事和母親所受過的凌辱那樣,既要獲得信任,也須等待時機。還需要說什么呢?我已對她肅然起敬了。任何假設或邪念,均不會在她的面前產生。人心是需要有一角隱秘處的,還是不要輕易袒露的好。讓我們都學會善自珍重吧。
夜色倏忽就很是深了,它是有意要包容一切,收藏一切,簡化一切嗎?但我畢竟沒有聲稱:夜色,唯有你才真正是仁慈的!
(選自2024年第7期《中國作家》)
原刊責編 陸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