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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不容易

2024-12-10 00:00:00禹風
文學港 2024年12期

遠在邁阿密,墨西哥裔美國人胡安·泰洛斯喜氣洋洋地帶妻子莎拉去海洋館玩。說實在的,他在邁阿密工作了這么些年,還是第一次帶老婆去海洋主題公園。

胡安從沒碰上晉升機會,今天恐怕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之一,他覺得時來運轉了。上司告訴他在遙遠的東方出了個他可以填的空缺:去上海給新建的機修公司當采購總管,怎樣?

“你明白的,公司需要派人去,這是個必須自己人干的崗位。你可以帶家屬去,公司不但給家庭津貼,還給你配車配司機。你可以租個好房子,公司報銷。”

上司報出一樁樁好事,只一個難處讓他記牢,“你知道,湯姆在那里當頭,他是咱們頂頭上司的老對頭,對吧?你曉得該怎么做!”

“為什么派我去?”胡安總算還不傻,問了關鍵問題。

“這個,倒也不必瞞你:是湯姆點的將。湯姆建議你去當他的采購總管。”上司揮揮手,表示話說完,胡安可以走了。

胡安把消息告訴了老婆,老婆扔開手里的割草機,不顧滿身膩汗,抱住胡安就親他額頭:“大英雄,你真棒!我們快去吧。我到了中國,可以雇人割草了吧?”

“甜心,你可以雇人做任何事。”胡安笑說,“我聽說那里的女傭人會干所有家務,連內褲也幫你洗。”

莎拉喜極而泣。胡安低聲說:“是湯姆提議讓我去的。我欠他的情啊!”

莎拉說:“我們給老湯姆帶點好吃的去。到了那里,每星期我給他做一盤鷹嘴豆泥!”

新合資企業人事部總監瑪麗·湯在浦東陸家嘴剛和王同安見過一面。

湯姆親自把王同安的材料交給她,湯姆說:“瑪麗,這位是重要人物,我們必須請他來加盟。你見見他,要談的只是報酬。合理的報酬就是你要敲定的東西。”

不過,瑪麗一見王同安就不喜歡他。

王同安愿意接受面試,卻不愿來湯姆和瑪麗辦公的地方。他說此刻上門太敏感,只能請瑪麗在咖啡館喝咖啡。

明明怎么講也算是場面試,王同安卻不像其他求職者樂于修飾打扮,甚至沒穿一身像樣西服。他上身粗布白襯衣,下身卡其褲,手里拿串車鑰匙,大步流星邁進咖啡館,比瑪麗還晚五分鐘。瑪麗一眼看見這身子敦實的男人,就注意到他腳蹬舊皮鞋,鞋面上還有油污。

王同安倒一眼看出了誰是瑪麗,上來寒暄,態度像舅舅見外甥女。他讓她看好座,他去買咖啡。

瑪麗想,王同安肯定猜到湯姆巴不得他來撐起營運團隊,眼下過來,就為討個好價錢。

你看他自信滿滿,態度和別的求職者有天壤之別吶。

也許,在王同安眼里,我瑪麗·湯不過是個替他跑腿的人事部職員吧?

瑪麗還看明白王同安肯定不是對她友善的那類男人。

瑪麗通常把比她強有力的男人分三類:

第一類類似鷹梟,是掠食者,他們打量瑪麗的眼神彌漫著荷爾蒙。瑪麗知道自己不是氣質美人,秉承母親遺傳,長相比較肉感。那些男人看她,帶著交易的愿望。

第二類則像湯姆,溫文爾雅有自制力,待人友好,有機會時愿幫女人一把,不強求肉欲的回報。

這王同安應該屬第三種:那種冷男人,不把瑪麗當女人看待。他們看你,用無男無女的中性眼光,這眼光無惡念,卻挑剔無情。

瑪麗愿和前兩種男人打交道,那兩種男人至少不會無緣無故傷害她;而第三種男人,在她的經驗里最危險,他們一旦看到瑪麗的弱點,就會忍不住攻擊。

王同安坐下,交換過名片,看了瑪麗一眼。仿佛一眼就看出啥破綻,他傲然問:“哦,你以前在哪里工作?”

瑪麗心里頓時一萬個“草泥馬”:哎,誰面試誰呀?老娘從前干什么,關你屁事?

她沒回答王同安的問話,盡量平和地開始她的工作:“王先生,你的履歷令人印象深刻。我們公司準備從無到有建立自己的運營團隊,不曉得你如何看待這機會?如果請你來擔任營運副總裁,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

王同安平靜地、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喝了口咖啡,一臉挺難開口的模樣。

“不知從何說起哦。”他嘆道,又看瑪麗一眼,“一般而言,理想都是性感的,現實骨瘦如柴。”

瑪麗對付著微笑一下,決心不順王同安的思路走。招聘么,無論你多大個人才,我是用人單位,我必須居高臨下。

想和我平起平坐地談?這不現實啊,王同安!雖說湯姆關照過你是個“要人”,但“要人”也不能放縱自己如一匹烈馬。

瑪麗想:現在你就在我手上,不管從哪條石頭縫里蹦出來,先學會和我打交道吧。

她沉默幾秒后說:“我洗耳恭聽。王先生。”

王同安本就對人事部這套流程不舒服。

試想,若誠心聘請公司缺之不可的能人,當頭兒的就該拿出三顧茅廬的態度。

在這家新公司,難道不該是老外湯姆主動邀請他開誠布公聊聊嗎?為啥派這么個不懂檢修飛機的女人來浪費時間?

王同安喝著咖啡盤算:是暗示我先通過人事部審核才有見湯姆的資格嗎?真這么想,就不地道了,虛偽了哈。本是你們求我,干嘛非搞出我上門求職的假象。

他心中冷笑,臉上可沒啥笑容:“請問你想聽什么?我跟你講飛機,你外行;我談自己?沒必要。我們這種人是捋起袖子干活的,沒你們坐辦公室的朋友斯文,也不會劈情操。”

一番話說出口,王同安覺得自己有點生硬,就換個口氣:“我可不是沖你瑪麗說這些,今天我以為湯姆自己來呢。”

瑪麗倒咧開嘴笑了:“湯姆,他哪會干人事部這種婆婆媽媽的事情?合資企業嘛,沒辦法,環環都是規定動作,樣樣按流程,請你理解哦。這樣吧,我也不喜歡兜圈子的,既如此,我們討論一下你薪酬待遇吧?”

王同安愣了愣,還是沒表情,只點點頭。

“你現在年薪多少?”瑪麗歪頭微笑。

“年薪?”王同安皺起眉頭,“我們又不是合資企業,沒可比性。”

他惱了:這事,看來以誠相待是種奢望。若公平協商,該問我能不能做公司要我做的事,我做得到就答做得到;做不到,拍屁股走人,不跳這龍門。做同樣事,你給一個老外多少年薪,給我也多少年薪嘛,多問個啥!

他覺得人事部女人就是來殺價的:先壓我一頭,然后占我們所有人便宜。

瑪麗調整一下自己,說:“王先生啊,有一點我不得不說。這公司雖稱中外合資,但看投資比例,就明白老外控股。說句不該說的話,你還是入鄉隨俗些好。我也不一定非問你這些問題,可按流程又不能不問,我公事公辦喲。”

她停一停,便于王同安把話聽明白想清楚:“要不這樣,你希望公司給你多少年薪,說個數字,我好向上頭匯報。行不?”

王同安點點頭,無可奈何嘆口氣:“修飛機么,你懂的。市場上就這么些人,大家都在崗上,沒閑空。你是在挖人,不是招人。你們公司出個方案,我們覺得可以,就來;覺得不理想,再說。”

他喝口咖啡,也讓瑪麗消化一下他的話,又說:“我一個人也修不了飛機,對吧?你是人事部總監,是企業高層,你不要只考慮我一個,你得考慮招到一整個團隊。”

話說到這份上,兩邊都僵掉,沒啥細節可求。瑪麗合上筆記本,王同安也一口喝干杯子。

“把辦公地點選在陸家嘴這地方可燒錢呢。”王同安沒話找話,“機庫地點選好后會搬走吧?順便問聲,你上班有固定停車位嗎?”

瑪麗不看王同安,低頭咕噥一聲:“停在大樓地下車庫。”

“停車費貴死人。”王同安說。

“辦公樓周圍有些生僻小路的,你可以在那里停車,收費標準還行。”瑪麗瞥一眼王同安。

王同安沒吭氣,站了起來。

周末胡安和莎拉在邁阿密租來的房子前院搞搬家拍賣會,除了已塞進兩只旅行箱的東西,其他物件都想變賣點小錢出來。

莎拉憧憬著有傭人的好日子,不在乎這些帶不走的雜物了,半賣半送都行。倒是胡安認真同認識不認識的人講價,他告訴老婆:“上海物價比邁阿密還貴!”

公司員工外派搭機,只要頭等艙有空,就可以坐頭等艙,頭等艙不空,至少可以商務艙。夫妻倆一路高高興興,到浦東出關,看見老湯姆已笑吟吟在接機出口迎他們。

莎拉給了湯姆一個大大擁抱,在他灰白胡髭上左親右吻;胡安稱呼湯姆“尾騎士”,這和湯姆吹噓過的海潛故事有關。莎拉把行李箱交給湯姆的司機,一上奔馳車就打開自己的提包,遞給湯姆她親手做的鷹嘴豆泥墨西哥面餅。湯姆大呼小叫,先把一小塊餅蘸足了豆泥,硬塞到司機嘴里。

“我說胡安,你暫時還沒采購任務。既然來了,先到辦公室幫我,我們正在一個個進人呢。你先當一陣子辦公室主任,替我安排內務。”湯姆分派差事給胡安。

胡安點頭說好。湯姆聳聳肩,看莎拉:“不要擔心,我說的是上班之后。你們有十天帶薪假日,自己去找房子,買東西,到處逛逛。”

莎拉笑得癡:“我第一先去找女傭。湯姆,你一個人怎么過的?你有傭人沒有?”

“我的司機暫時幫我打掃住處,”湯姆豎起一根手指,“不過,我告訴你們,我找了個中國廚娘。她每天一大早買了菜到我家,一大清早做麻婆豆腐和宮保雞丁給我吃!”

三個老外歡呼起來,外派的好事一件件都成真了呢!

王同安剛剛送走一架波音737,他和手下三個機修組組長都三十六小時沒合眼了。

王同安對公司供應的免費咖啡非常光火,這鳥咖啡除了不能提神,什么怪味都能生發,每天怪得還不一樣。

王同安叫人拆了咖啡機,逮住躲里頭提神的一窩蟑螂,一大早連機器一起送公司后勤辦公室。他照例蹲機庫門口,慢慢抽紅中華,瞇縫眼睛想心事。

三個組長都是他親自招聘,一個為國,一個宜剛,還有個小仁。他們端著早點走過來,把王同安那份稀粥榨菜加油條酥餅放小圓桌上。

王同安丟掉煙蒂,疲乏地搖搖頭:“現在還早,你們都去機庫瞇一會兒,等差不多十點半,我們去山東飯店。”

王同安想也許沒必要再跟這幾個說那合資公司招聘的事了,那個叫瑪麗的小娘們味道不正,一副愛欺負人的小肚雞腸。說給這幾個哥們聽,白白叫人生氣。

前天瑪麗又約他見面,還在那家咖啡館,他還是搶著請客。瑪麗滿臉堆笑,說老板湯姆看重你看重得不得了,咱倆還是把工資薪酬這塊具體過一下吧。也不問你原先水準了,按老外定的水準,你可能的工資額度,就只比湯姆本人少一點所謂外派津貼。

王同安沒吭氣,等瑪麗往下講,可她又不講了,卻說:“王同安,你要是來了,能不能馬上幫公司找到一隊修飛機的技師?你可是業內名人。”

王同安揣摩這瑪麗根本不能體貼他們轉往外企的苦衷。對王同安本人,這也不是開玩笑,簡直像重新開始人生。一直在本地航空公司旗下干活,雖比不上端洋飯碗的人吃香喝辣,飯碗呢,倒是鐵打的,也還有升遷可能。一旦跳槽,就像離開大船自己弄個小艇玩,萬一和老外處不好,又回不去大船,豈不糟糕?自己沒把握的事,還勸別人一起冒險,那怎能對得起人?

王同安就冷笑一聲:“這不該是你的工作么?”

瑪麗這般試了試王同安,看來,此人真正難撥弄。

瑪麗問:“公司剛開始,要贏利路還遠。王同安,你對工資收入同業績掛鉤有意見嗎?”

王同安幾乎沒理睬瑪麗,他想起了從前和各類企業人事部打交道的經歷,俗話說得好,“人事部門不干人事”,人事部是老板養著的“紹興師爺”,專管算計人。和瑪麗多說多錯,不說不錯,少啰嗦為好。

王同安無精打采:“現在沒飛機修,也就是大家來了先不發工資,是吧?”

“看你說的!那哪能呢?你真愛開玩笑。”瑪麗笑道,“王同安呀,你是人才,你的收入當然只會更好。但湯姆的意思,你要組建隊伍,而你的隊伍,公司要考核業績的。一開始有保底,將來靠努力。”

“那你人事部去找他們談呀,我總不能命令誰過來。”王同安臉部肌肉一抽,表情簡直不能看了。

瑪麗心里頓時又一萬個草泥馬:王同安你不就是個工頭么,神氣啥呀?只不過礙著咱們公司是修飛機的,否則老娘就去4S店招人了!

瑪麗談不下去,也不肯就此許諾王同安什么。她收斂了笑容,轉過臉:“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們人事部,你要和湯姆當面談條件。其實我也不是非攔你不可,你明白這是外企流程,要求我先提交報告,才有湯姆面試。不過,我會立即向邁阿密的人事部說明情況,你不必擔心。”

王同安笑笑:“抱歉,瑪麗。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情況不同么,我沒辦法按你的規矩來。不過,我想打聽一件事,你愿意就回答。”

“你問吧。”瑪麗點頭。

“你在大樓停車場真有車位嗎?”王同安問。

瑪麗遲疑了一下:“只有湯姆有公費車位,對其他人應該都不考慮。不過,我也有公費車位了,這是我談聘用合同時談下來的。”

王同安點點頭:“謝謝,瑪麗。我擔心沒地方停車。”

王同安想想這些天和瑪麗交談的細節,覺得這事先到此為止吧。

別以為老外手面就大,哪怕他們手面本來大,經過瑪麗這種賣人頭的,好處都被中間層撈去了。

連停個車都被人事部特意分成了等級,瑪麗還爬我頭上了?這事怎么還做得?讓我憋屈底下弟兄們,我將來怎么做人,怎么干活兒?

他放下了這事,倒也踏實了,準備中午和那幾個去山東飯店開懷暢飲。

下一架待修飛機還沒到機庫,等到了再說,事實上先放大伙兒幾天假。

胡安和莎拉沒心思逛街賞風景,忙著隨租房中介到處看房。莎拉不找到中意房子把壇壇罐罐攤開來過日子,就會像烏龜縮殼,憋得難受。她一難受,必要用成串西班牙語罵胡安。

胡安以為自己住房津貼不低,足以在“第三世界”住上別墅,還雇起三四個傭人。他還不自律,沒到上海就對莎拉描繪如此勝景,搞得莎拉比他更興奮。

可跟著中介到處一看,胡安傻眼了:就憑他這點預算,哪有什么別墅等他住?

他趕緊請教湯姆。湯姆說自己租的是公寓,光憑離陸家嘴中心區不遠這優勢,房租就貴得超過邁阿密一流豪宅。

莎拉一看,別說讓人替自己護理草坪,能不能擁有一方草坪還是個問題,她氣得呱呱呱,使勁數落胡安。

胡安一氣之下,疑心這房產中介不可靠。他發揮采購專家特長,自己到網上找來一位叫價便宜的中介先生,一再聲明自己那預算必須找著帶草坪的花園別墅。

“莎拉,看我的!我們碰上的所有環節想必都已埋伏下拿回扣的騙子手。我可是搞采購出身的,絕不上當!”胡安一雙俊俏黑眼在石雕般額頭下閃光,目光透視那身穿白襯衣黑長褲嘮叨個不停的中介先生。這中介滿頭汗,不停撥手機,試圖翻遍房源,滿足胡安。

胡安和莎拉一起坐到中介先生電瓶車后座上。莎拉一輩子沒這樣從背后緊緊擁抱過胡安。為讓莎拉能坐上一個似有似無的后座尖角,胡安攔腰抱緊了中介先生,他也一輩子沒這樣緊緊擁抱過一個同性。

中介先生被胡安抱得滿身油汗,他的電驢子顛顛跳跳跑個不停。要不是當正午,胡安就要擔心安全,他們是在落荒而走,離開了浦東的高樓大廈和熱鬧街巷,眼前綿延綠色農田。

莎拉“飛”在電瓶車尾巴上做完幾個白日夢,睜開眼,中介先生正緩緩在田埂上停車。胡安扶著站不穩的莎拉,說著節奏飛快的西班牙語。中介先生掙扎了半天,才從電瓶車上下來。

“屁股麻了。”他說。

胡安沒聽懂,一個勁兒問:“阿米哥,別墅在哪里?”

中介先生不放心地把電瓶車推下田埂,藏進草叢,折斷路邊一棵小褚桃樹的樹枝蓋在車上。他指指前頭,帶胡安夫婦穿過水稻田和桃樹林子:“這里是南匯,喏,別墅到了!”

夫妻倆愣在農民自建小樓前。

好在莎拉還愛胡安,不肯讓他過分傷心。她終于“看中”了離陸家嘴不太遠的某居民小區一個底層單元,雖連高級公寓都稱不上,畢竟有個二十來平米的私家天井,天井沒鋪磚,竟是一方碧綠小草坪。莎拉說:“了不得,我要草坪有草坪呢!”

她還請得起兩個鐘點工阿姨,一個做飯,一個管打掃衛生并修剪迷你草坪。

胡安不曉得如何表達自己對公司的失望,他企圖安慰莎拉:“還好配了車和司機,這件事公司沒含糊。車空著不用,浪費,你沒事別在家呆著,讓司機帶你滿上海轉轉!”

莎拉更不省油,花兩三天就鬧明白南匯農民地里的蔬菜不但好而且便宜。車是公司的,油錢公司出,她每天讓司機開車送她去農民“別墅”那兒買菜。買完菜她允許司機悄悄去做生意,每天給她交來分成。

湯姆這幾天正安排頂頭上司的上海之行,他要來全面考察湯姆這些日子的作為。

當初頂頭上司明確反對由湯姆負責上海建廠事務,他有自己中意的人選。當然,湯姆在角逐中最終勝出,湯姆也有湯姆的后臺嘛。

頂頭上司接受了現實,他沒刁難湯姆,顯示他有尊重公平競爭結果的素養。但六十歲的人幾乎每個都了解人生,湯姆知道自己面對怎樣一位上司,該如何檢點小心。

無論如何,一切疑難和擔憂都否定不了湯姆的幸運。

上海從一個文字符號變成了一片他藏身其中的樂土,湯姆從前以為老年是靠藥物刺激的歲月,逐步依賴癮品說不定是老年人唯一的放松之途,現在一股新風撲面來,他陣陣銷魂:這可是青春的感覺。

他知道自己其實已滿六十三了,在這龐大而牢靠的集團,他可以一直工作到六十八歲退休;如企業需要他,還能無限期延長他的被雇傭期。但愿在上海干得順利,設想上海公司長期需要他這位船長,那他也許還擁有光輝未來!

他感到近似于幸福的是這亞洲城市沒把他當老年男子看待。不但生意場上接觸他的人尊敬他,看他為強有力企業的全權代表,仿佛他身上附庸資本魔力,連偶爾在公眾場合接觸到的年輕人,包括不少富有魅力的年輕女人,在不知他職業身份前提下,也樂于同他交談,交換愉快或友好的目光。

湯姆一個人住浦東一套高級公寓。晚上,忙完一天事,他必受好奇心驅使或應著酒精對他的召喚到浦東大街小巷間尋找酒吧,有幾次他甚至去浦西的陌生街巷探險。

他不是個沒離開過本土的山姆叔,湯姆曾到加勒比海島國和東歐為公司短期工作,不過,上海似乎很獨特。

剛到時,湯姆依靠自己的警惕性,躲避不可預見的風險。

他前五次單獨到街巷間找酒吧,有三次碰上麻煩。喝酒,發現賣給他的是冒牌酒水;發呆,有討厭的女人試圖陪他喝酒……一感覺酒吧氣氛不對,懷疑自己是獵物而非顧客,湯姆便靠果斷來解救自己。他以最快速度和最強決心站起來付賬走人,像只踩到機關的鹿蹦跳著逃避鐵夾,絕不黏黏糊糊。

某個酒吧有人曾想對他動粗,巨額賬單拿來訛他,湯姆掏出護照怒吼:“要不要我通知我國總領事?”那種時刻,他覺得自己不但長得有點像海明威,連怒氣也像了。

不過,表象不是真的,湯姆自認是柔和的人。

接著他便總結了自己的失誤:在上海,你不能找隱秘的酒吧,你完全可以大搖大擺走進豪華酒店和高尚俱樂部,享受良好服務和純正酒水,試著和有社會地位的人士相處。

他糾正了自己,于是找到了伊甸園的入口。

有文化有修養的本地人和其他國家的外派人士出現在他的客旅時間里,他們同他寒暄,試探著同他交談,向他表示出接納和友善。

年輕女士們并沒將他看成老伯,她們待他的方式讓他覺得自己還留在女生可交往范圍里,這對老湯姆是最大的隱秘鼓舞。他有點忘記自己年齡和婚姻狀態,他記起自己身體很棒,沒慢性病,不怕遭遇浪漫故事……他把銀行職員瑪麗·湯對他的友好幫助也看成年輕女性接納他、認可他殘存魅力的范例,他略微對公司耍了點手腕,把沒合格履歷的瑪麗招聘成公司第一個上海員工,讓她負責人事部門。他不得不承認,瑪麗是個俊俏婦人,對他而言,未來不是沒包含可能性。

王同安既然已把機會丟開,此刻心態就成長得強勢了。

湯姆一見王同安就明白事情讓瑪麗給辦壞了。而且,湯姆馬上意識到這正是自己招惹來的麻煩,若規規矩矩招個專業人士來當人事總監,哪至于像瑪麗這般幫公司倒忙?

現在好了,瑪麗不知道使了些什么勁,把王同安的猶豫和畏懼都趕走了。現在的王同安,是頭鐵了心和斗牛士周旋的壯牛,而且他還有牛們缺少的斗爭經驗。

湯姆忍不住懷疑自己,這懷疑變得尖利,沖破他平時保護自己的藩籬:他懷疑自己招募瑪麗的動機并非僅僅他承認的那些。

王同安點了礦泉水,礦泉水是接受面試或談大買賣時最好的飲料:潤喉,但不產生任何副作用。

王同安主動出擊:“湯姆,你是行業專家,你明白在上海,甚至在華東區域,有資格修理飛機的人也就那么一些,這是零和游戲。你其實不是招聘我王同安,你是讓我王同安帶一支隊伍改變番號來投奔。”

“呵呵,同安,說得好。”湯姆笑道,“你用詞幽默,你改變番號。”

“所以,我個人應聘的風險不談,帶走一批人風險很大。你先明確,如果只招聘我一個,不用我管其他,就明說。”王同安擺下自己的道道。

“你總得有一支機修師隊伍。”湯姆答。

“你們自己去挖,不關我事,我沒責任的。”王同安說。

“可是,假如我們挖不到人,就可能弄砸你的飯碗。”湯姆說。

“所以,湯姆,邏輯推論就是你們不但要我來,還希望我帶一支隊伍來,或由我幫忙從其他地方挖人過來。你承認這個就對了。瑪麗那種不懂行的,是沒法溝通的。”王同安點頭。

湯姆不評論王同安的邏輯和結論,說:“你可以繼續說。”

王同安就說:“招聘我當營運副總裁,那是招聘某個管理人員的做法。要我建立隊伍,我就得冒風險,靠自己積累的名聲去說服人,這些努力都另有價值。”

湯姆點點頭:“繼續說,我不打斷你。我聽著。”

王同安此刻確定:老外是真心實意要完成招兵買馬這一步了。

自己只要別貪心,準能談好這筆生意。

那么,一步步來,穩扎穩打。

王同安先出一張牌,如果湯姆不要這牌,大家一拍兩散,根本不必浪費時間。

王同安小心翼翼說:“可以分兩個部分,這樣一目了然。第一部分就是我應聘營運副總裁,這部分我可以和人事部談;第二部分關于招募機修師,這得我倆談。我傾向于向公司推薦人選,我不出面,公司通過獵頭也好,自己聯絡也好,我不參與,也不幫著勸說,看人事部的本事。”

湯姆聽著,想到了瑪麗,他明白王同安試圖獲得事實上的職務自由,不受職務之外其他因素的牽制。這證明王同安是個成年人,一個明智的人,但并非公司希望得到的那種雇員。如果你把自己的職責和公司的需要劃分那么清晰,關鍵時刻公司怎能放心你?

“同安,我聽清楚了。”湯姆溫和穩重地看看對方,“打仗的時候,你若說主機和僚機生不離死不棄,我會把你當真正同氣連枝的戰友;假如你說你攻你的,我打我的,彈藥打完各自返航,我不一定想和你一起出任務,因為那不是伙伴。”

“在商言商。”王同安抽動嘴角笑笑,“湯姆,按你的比方,當然也可以。不過,生不離死不棄只是個說法,公司不可能許諾的。要是我幫著挖人,對方公司起訴我,公司未必會為我承擔后果。我說得沒錯吧?”

“我明白你所說的。”湯姆還是溫柔地看著王同安,“作為個人我完全體會你的立場,但公司作為一個體制,往往不肯體諒人,你懂?簡單說,就是你不能如此表述你的理由,否則會被人事部門以‘不穩定’啦、‘不可靠’啦這種借口終止聘用。”

王同安點點頭,摸著額頭。湯姆也沒什么話說,直視著前方。

“那么,或者換一種方式?”王同安表情像牙疼,“我只說服中層管理人員,有限的幾個,讓他們跟我來。機修師,由他們中層人員去說服。那樣的話,與我有關的離職人員有限,他們也能保持有限。你明白?”

“明白。”湯姆說,“聽上去是個好主意。”

“我和我帶來的中層管理人員要獲得公司的長期聘用合同。”王同安宣布,“以免我們的風險敞口太大,湯姆。”

既然王同安已入職,中方也終于派出了代表丁副總裁,公司可以正式開始營運啦。

湯姆熱愛公司傳統的晨會,一天之計在于晨嘛,所有部門已經到任的頭該一早聚會討論。晨會不是坐著開,老湯姆堅持大家圍個圈,站在大廳里說話。

“好,我先說。”瑪麗像得了湯姆真傳,“我的項目恐怕是目前最重要的項目之一,你們幾位已經受聘,現在請協助我完成更多更快的招聘。我對業界了解有限,希望丁總和王同安特別支持,尤其要幫忙發掘候選人,請直接推薦候選人來。”

湯姆看站在瑪麗順時針方向的王同安,王同安個子大,卻面無表情。輪到他發言,他卻愣了會兒,淡淡開口:“銷售部呢?我們還沒銷售部?先得找飛機呀,有飛機修,才需要機修師。可飛機找到,機庫又在哪里?”

湯姆笑評:“同安是內行,目前我們八字沒一撇,所以才要抓緊干。”

“胡安,你有什么要說?”湯姆放過了王同安。

“我?”墨西哥人整個一大早都手捏下巴,嘴唇跟蟲子似的動來動去,“我開始采購一些小東西了。大家可以推薦供應商給我,不過,千萬不能答應別人什么,好像任何生意都討回扣呀,我得先講清楚規則。”

丁副總聽旁邊人給他翻譯,噗哧一笑:“這個胡安從鄉下來的?回扣是放在臺面上討論的?”

大家一聽就笑了,湯姆聽了瑪麗翻譯,也笑。

胡安有點生氣:“難道這不是傷腦筋的問題?”

丁副總就是不肯放過他:“胡安,這就是我不放心你的理由啊。你指著我們干啥?我們沒一個傻的,誰會給你介紹什么供應商,那是你自己的活兒!”

哄堂大笑,胡安白臉通紅,當場吃癟。

大家都明白辦公室里目前身價最高的人物該是誰。

不過,人人都掩飾著自己的共識,不恭維也不輕易和王同安交朋友。湯姆對王同安的態度尚不明朗,懂事的人曉得保持觀察。

所有部門其實都圍繞著王同安這部門轉,大家把生意弄來,維持好生產條件,最后得依賴王同安帶一幫傳說中的機修師,持續提供服務,創造利潤。

商業模式如此。

湯姆知道瑪麗·湯是何許人,他只能引導,暫不能緊逼她。湯姆每天晨會前先進瑪麗辦公室:“瑪麗,給我機修師!”

瑪麗暗中把剛聘來幫忙自己的人事經理露西逼得夠嗆。露西是個懂行的,她翻白眼懟瑪麗:“這是特殊招聘,懂伐?特殊在哪里呢,就跟新航空公司想招機長似的,市場上沒富余人員待聘!人才都在崗位上,還得到重用。說白了,就是要想辦法去挖人家墻角。你催我有啥用,我們憑什么招聘人家?公司連機庫也沒造好,飛機在天上飛,一份修理改裝合約都沒拿到。現在招來機修師,叫他們坐辦公室里養膘嗎?”

瑪麗安撫地摸摸露西的鬈發:“你對我態度這般兇做啥?你去同老湯姆講!他這發工資的人要做,我們就只好做。”

露西嗤一聲:“好好好,那你幫個忙,到王同安手里把他從前手下那些機修師的名字和聯系電話討來,我一個個聯絡著看。”

瑪麗托著腮,仔細想了想王同安:招聘那階段得罪過他,不見得他從此心無芥蒂。公司才剛開始,人事總監和營運副總裁就不和?這假設可不能成立,否則雙方必定有一方短期就得走人。

瑪麗是女人,也許王同安在她心里一輩子不可能成為正面人物了,但女人有女人的好,女人身段比男人軟。女人為達到重要目的,肯按捺自己,肯演。

瑪麗心里替這個修飛機的工頭畫像。要怎樣,能讓這種人回嗔轉喜?

她敲敲王同安辦公室門,這膀大腰圓的男人確實有點粗,坐營運副總裁辦公室里能安靜得像個樹樁,連照明燈也不打開。

她笑嘻嘻招呼:“同安,跟你聊幾句行嗎?”順手替他按了燈開關。

副總裁辦公室光線一亮,照見瑪麗有點小風騷的深V領毛衣,隱隱約約袒露著乳白色故事。瑪麗感覺王同安振奮了一下嘴里咕噥:“哦,你坐。”

瑪麗款款入座,仿佛不是找王同安談工作,是有體己話要說:“你找到地方停車了嗎?啥,停到香格里拉下面的停車場多貴呀!這樣吧,我其實都還沒開車來公司,你先停我車位上吧。”

她不由分說把樓下車位證放在王同安面前,站了起來:“湯姆找我呢,我先過去啦!”

走進湯姆辦公室,瑪麗嫣然而笑:“湯姆,我可不可以先招聘其他支持部門的員工?這樣順當些。營運部門現在氣候不到啊,機庫沒動工呢。所謂招聘,其實是到別公司挖人,現在挖,人家不理睬。”

湯姆拈著胡須:“支持部門的人你當然可以招聘,不過,我再次提醒你,招聘重點是機修師!這不是我固執,這是邁阿密的命令,請你當成優先工作。”

“那好,湯姆你幫我個忙,我需要王同安給份名單,附上每個機修師的私人電話號碼。有了名單,我就可以下功夫。”瑪麗拋一個媚眼,“王同安不愿意直接把名單給我的,我為了公司利益曾在招聘上同他談條件,他怨我,這結子一下子解不開!”

湯姆怪笑:“你倒是會說話。我看,王同安不像你說的。”

“我當然可以直接去討,但若吃上一次閉門羹,誰再開口都尷尬。你老板開口管用,還是我人事部一個辦事兒的開口管用?”瑪麗再拋媚眼。

湯姆心花怒放:“好好,我幫你開口。”

瑪麗出去后老湯姆跑了神,偷偷摸出小瓶子,幾口伏特加下肚,他定睛凝視起心里那個瑪麗來。瑪麗打的什么主意?昨天下班晚,只剩他她兩個,瑪麗跑來他辦公室,說著公事,傷心了,說王同安敷衍她,想看她笑話。老湯姆不過拍拍她手背,安慰她幾句,瑪麗突然抱住了他,伏臉到他胸膛上,哭了起來……

公司男女,皆有內部規章管束,老湯姆不想鬧任何丑聞,但是,瑪麗確實色香味俱全吶。

不知不覺,他又喝了幾口,喝的時候他都在琢磨這事。

瑪麗召開三人部門會議。人事部現有一個總監,一個高級經理和一個名片印“經理”銜、工資按“人事主管”檔次發的最新員工,她們團團坐一圈。

瑪麗問:“這星期一切都順利?”

露西笑嘻嘻,一語不發。

最新員工龐倩倩搶答:“分派我的事我都撲上去辦了,大概這么個情況:我跟丁副總要中方同類機修企業工資標準,跟他反復解釋了三次,他笑嘻嘻,一句話不答,也不說幫忙,也沒說不可以。跟胡安商量公司招聘手冊編印,胡安要我們找三家供應商來比價。那個王同安,更難打交道,他問我是誰,什么級別,我告訴了他,他說讓瑪麗自己來。”

露西平平淡淡講一句:“真有必要向每個部門施加壓力嗎?”

瑪麗看看兩個手下,猶豫了一下:“有一點我們要再次明確,我們三個心里得有個數。在這公司,人事部是第一個成立的部門,湯姆也最看重我們部門。老湯姆工程師出身,心軟,長期來看,很難鎮住王同安和胡安這幫人,我們要幫湯姆。人事部,據我所知,在很多公司就是‘憲兵隊’,必須讓其他部門對人事部有敬畏之心。為這點,我們從現在做起!”

露西聽見“憲兵隊”三字從瑪麗紅艷艷嘴唇吐出,噗哧笑了:“喔喲,我雞皮疙瘩也泛出來!”

倒是新來的姑娘老到,龐倩倩認真點點頭:“我也這么覺得,這些人全一副不好惹的面孔,有點看不起咱們。如果叫他們吃點苦頭,就好了。”

瑪麗點頭:“這樣說吧,一個老板,最重要的左右手就是人事部和財務部。公司財務部現在沒成立,只有我們一只手,如果我們不是鐵腕,老湯姆就立不住腳。我們是老湯姆招聘的部門,他軟,我們日子就不好過。所以,我們要幫他硬!”

龐倩倩喊一聲:“瑪麗,我太崇拜你了!”

她跳起身,翻自己包包,掏出一袋巧克力:“兩位姐姐嘗嘗,比利時進口貨!”

言而有信,王同安通知他原公司的手下三劍客一起來投奔新主。為國,宜剛和小仁進門時東張西望,感慨萬千:“哎喲,到底是大合資公司,你看這氣派!這里是陸家嘴中心啊,望出去全是風景。發達了,咱們這下發達了!”

三個機修師,雖說全當過組長,畢竟是粗人,不像他們老大同安會講英文。三兄弟看見老外還有點怵,遠遠躲著湯姆。湯姆倒主動來接見他們,跟每一個都握了手,說“你們是公司未來的主要競爭力”。

湯姆一走開,為國就琢磨什么叫“主要競爭力”,小仁聰明,告訴他老湯姆那意思就是“打架你們哥仨沖前頭”。

大平層里,三兄弟孤獨地坐在一起熬陌生,只有丁副總踱步過來:“會修飛機的是公司寶貝啊,就跟蘭州拉面店得有師傅會搟面一樣嘛!嗬嗬。”

宜剛比較吃丁副總這套,對兩兄弟說:“這哥們誰?頭面光光,比咱們洋氣!”

小仁哼一聲:“回頭問問同安哥,他要我們買誰的賬我們買誰的賬。其他人,我們一律當空氣。”

為國同意:“這里比國企復雜,千萬別亂交朋友,一切聽同安哥的。”

王同安么,暫時還顧不上同這三個交心。王同安的朋友圈遍及大陸和港臺機修界,業內如今都知道新合資企業挖的是他,大家也相應調整了位置,應對新局面。

澳門老友送他一個內部情報:“同安,行業共同研究了你何時開始招兵買馬。大家都是老兄弟,不會特別針對你個人,但你可得把握輕重,不該挖的人別挖,也別光對著一兩家下手。好自為之啊,我不想看你淪為公敵。”

的確,無論如何,若這企業真投入運轉,他這營運副總裁手下不能光有三工頭,還得有工人,大群工人,熟練工人。

這些人哪來?傷透腦筋了!鬼才相信可以靠瑪麗·湯這種外行!人事部其實是最該撤換的部門,招不到機修工的人事部,怎能許可它存在?

王同安對瑪麗·湯已反感到了一定程度,他簡直不想看見瑪麗,盡管瑪麗長相不難看,他仍覺得她既丑又不知羞。假使一個人知恥,就該直面自己“無能”,不戀棧,不賴在重要位置上,別指望他王同安幫做該她自己做的事。

瑪麗·湯竟還指派沒上沒下的低級員工來騷擾他這營運副總裁呢!

湯姆命令胡安給丁副總找個全職譯員,胡安至少沒敢叫老湯姆向他提供三個供應商。他糾結了半天,想出個辦法,輾轉托邁阿密方面找到公司在北京的代表處,把代表處推薦的翻譯公司當成采購對象。他給丁副總找的翻譯竟然要從北京出差過來,住賓館,拿特殊津貼工資。

老湯姆跟胡安急:“你他媽的什么邏輯?這是全世界最貴的價!”

胡安回答:“中間應該沒人拿回扣,他是我們公司北京代表處薦的。”

湯姆又好氣又好笑,只搖頭:“胡安,你個狗雜種!”

瑪麗沖進湯姆辦公室,意外為胡安解了圍。

這會兒,瑪麗坐在湯姆面前沙發上,覺得老湯姆的壞脾氣終于冒出來了,而且,他在用他最氣惱的方式警告她。

“沒辦法向邁阿密解釋為什么人事部招聘機修師進度如此緩慢。你不用擔心我們的機庫,公司上層會解決。我必須看見機修師隊伍穩定擴大,這是當務之急。現在,你可以暫停所有其他部門的招聘,專心替公司招機修師。”湯姆捏緊自己灰胡子的尖尖。

“不必老想著王同安的名單,王同安有王同安的難處。你作為人事部的頭,發揮自己的專業性。”老湯姆第一次對瑪麗拉下臉。

瑪麗露出一個奇怪微笑:“那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啦?你批準哦。”

“當然你以自己的方式履行你的職責。”湯姆聳聳肩。

瑪麗一回辦公室就喊:“再來開會!”

三個女人頭湊頭,露西絕對服從瑪麗,龐倩倩愿意聽從瑪麗。

瑪麗說:“就照那天倩倩說的,一邊給外地獵頭公司發單子,一邊到本市范圍的高檔汽車4S店給我找高級技師。”

露西微笑:“到底行嗎?汽車和飛機不是一回事。”

“好的跑車不比飛機結構簡單好伐?”瑪麗白一眼,“逼我們?我們自有辦法應對!”

露西說:“好的,我負責同外地獵頭公司對接。外地招到合適技師的話,住宿問題也由我聯系安排。”

龐倩倩嘆口氣:“當然我去跑4S店啦!多少是有點夸張哦!”

“你少廢話!”瑪麗板臉,恨不得揍她一下。

公司會客廳開始進進出出很多人,特別熱鬧。瑪麗笑容可掬,精神健旺,輪番面試由龐倩倩撒網找來的機修工候選人。面試第一輪由龐倩倩主持,龐倩倩看中的人直接由瑪麗終審。那邊廂,為國、宜剛和小仁三力士面面相覷。

為國打電話匯報王同安:“老大,瑪麗面試機修師不讓我們幾個看,她懂什么?”

“操蛋。”王同安說,“你們三個樂得清閑,索性別坐在公司里,出去走走,讓她唱獨腳戲。”

三個真修飛機的家伙一走,龐倩倩和瑪麗玩得更高興了。龐倩倩幾乎把名牌車4S店的王牌技師全忽悠來湊熱鬧了。小師傅們不相信自己能修飛機,但相信自己能看懂這出鬧劇的門道,他們推推擠擠,想看看是否真有大紅包拿。

龐倩倩讓汽車修理工們坐滿會客室,先填寫人事部設計的“人才檔案”,然后各人須獨立完成五百字的短文《如果讓我修飛機》。短文題目是瑪麗出的,瑪麗說,看短文就能看出一個人的邏輯性和轉專業的潛力。

龐倩倩興致勃勃,招呼著一班同樣興高采烈的4S店修車師傅。

憑什么懷疑這些師傅沒資格修飛機?不要看不起人好不好!你看他們一個個模樣精神,反應敏捷,寫下來的小作文信心爆棚。

龐倩倩現在更相信自己的預感:只要公司給這些能修高檔汽車的工人足夠培訓,他們一定會勝任修飛機的工作。

王同安就愛故弄玄虛,把自己包裝得特別了不起。就像瑪麗說的,王同安本人原先不也是個技工嘛,難道是理工科博士不成?他帶來那三個手下也沒什么特別學位,也是邊學邊做出來的工友嘛!

有位機靈的修車工問龐倩倩:“龐老師,如果培訓我們三個月,培訓期間什么工資水平?上崗后我們的工資真能比從前翻倍嗎?”

“這些都是誰跟你說的?”龐倩倩板下臉,“我可沒說過。別亂說啊。”

可是,一瞬間就傳遍了所有應聘者,概無例外:“修飛機比修汽車高檔多了,工資收入起碼翻一番。公司提供免費培訓,包學包會包上崗!”

等混過龐倩倩這一關,由瑪麗親自面試的那班人又傳出新說法:“瑪麗總監面試過的人,將來是重點培養對象,可能送到國外學習。”

湯姆出了幾天短差,一進辦公室就電召瑪麗,再次勉勵瑪麗突擊招工。

瑪麗是聰明人,先把各部門招聘計劃和進程詳細匯報了一番,最后輕描淡寫:“王同安不幫忙,我們只好用自己的方法。我們分工是這樣的,露西負責外地機修師招聘,她會增加出差,主要去廈門、青島和汕頭,從那幾家大的挖人。龐倩倩負責本地,本地不太好弄,除非王同安肯回心轉意幫忙;但龐倩倩有好主意,我們會看看修理汽車的資深技師,如果給他們足夠培訓,也許能……”

“也許。我肯定你們的探索精神。”湯姆打斷她,“這個時候,我手里有大量人頭空缺,邁阿密不會等太久,如果這兩個月你不抓緊行動,也許,邁阿密就會改變看法,讓我回國述職,那樣……”

“湯姆,別說了,我明白。”瑪麗用撫愛的目光看著老湯姆,“我們人事部絕不能辜負你的栽培!”

周一上午就招聘問題正式召開管理層會議,湯姆發表開場白:“諸位,我們必須在春節前打破僵局。現在,請大家配合我,當場表態,說出自己的年度目標,當然,在時間表上如何體現,由今天會議出席者投票表決。按輕重緩急,先請人事部談計劃。”

瑪麗近來容光煥發,邁阿密已知道浦東有個能高效率招聘人手的女士,她接到邁阿密人事部門通知,她業務線的上司即將到訪浦東,和她面對面溝通。

瑪麗翻開筆記本,先報告最新戰果:一個多月時間里招聘了十八名機修師。接著點明:春節前,擬在候選人庫中再招聘三十名。

湯姆點頭微笑,通過投影儀,把瑪麗的計劃線性表達到圖表。

王同安蹺起二郎腿,他陰森的臉突然扭曲成一團抖動的線,直接對湯姆飆英語:“我建議我們公司重新到工商局登記,改名字吧!”

“哦?”湯姆抬起頭。

“改成汽修廠。”王同安簡潔而冷酷,“這是今年業內最大的丑聞,飛機修理改裝企業招聘汽車修理工對付現代飛機。”

幾乎所有人都瞠目結舌,有的是第一次聽說事實,有的驚訝王同安敢公開質疑。

瑪麗的臉如同夏桃,嘰嘰呱呱說英語:“這是基于人才市場現狀,有過匯報討論,我們經努力才達成的。王同安你有不同看法,為啥不事先說?”

胖翻譯及時把大辦公桌上緊張局勢翻譯給了丁副總。

丁副總和大家有點不在同一頁上(他聽翻譯,對會議情況的把握歷來落后半拍),他大聲問:“我們招了4S店的人來修飛機?”

瑪麗回答他:“丁總,會安排營運部門對新同事進行技術培訓的。”

王同安毫不客氣打斷她:“等等,等等,安排我們部門進行培訓?我怎么不知道?這個不咨詢我,你就能決定?”

湯姆忍不住說:“同安,招聘必須按計劃進度推進。你如果有更好的人才庫,可以薦給瑪麗。”

丁副總豎著耳朵聽胖翻譯,愣愣地在那里消化,這時候大聲斥責:“這真是他媽的亂彈琴!汽車和飛機的區別,是……是爬行動物和哺乳動物的區別!是動物和人的區別!”

他的話,翻譯立馬翻成了英語。胡安第一個沒忍住,說:“我同意王同安。”

只見瑪麗刷地站起身,聲色俱厲:“沒人肯為這個公司做事!人事部每天都在拼,想讓公司有足夠人手。市場上招不到修飛機的人,那些人都在上班,不會考慮我們!我們跟王同安請求過多少次,他給過我們候選人名單嗎?”

王同安聳聳肩:“我欠你的?名單,我哪來別人的名單?你招人合不合適,咨詢過我們用人部門嗎?我有三個機修領班成天坐在辦公室,你面試人,請他們一起嗎?反正,無論你招來多少人,我一個也不能錄用。”

這可成了大事了,十八個新員工如果來報到?

湯姆肯定批準過瑪麗,王同安挑戰老板了。

湯姆捧著自己大馬克杯,還不急不躁:“這樣吧,先別管其他,大家投個票,贊成或反對招資深汽車修理工。”

胡安撕了一張紙,每人一紙條。當場寫“yes”或“no”。

三分鐘收上紙條來,一共八個人:三票贊成,一票棄權,四票反對。

湯姆面對所有人的沉默,慢慢吐一句:“春節前我要五十個機修師,這是死命令。你們不要4S店的,我理解。請你們幫忙找正確候選人。只要有候選人,現在招的十八個也可以賠償他們,叫他們回去。但光指責不幫忙可不行。同安,本來我不說你,現在,既然你說了這是你的隊伍,那你只好拿出行動,幫忙人事部,招滿五十個機修師!”

王同安欲言又止。

瑪麗大聲又清晰地說:“只要王同安給到名單和聯系方式,這個春節,我們部門就是不過節,就是過年出差,也保證把人招聘來!”

湯姆夸:“好嘞,那就這樣。公司是每個人的公司,各人盡其所能!”

胡安趁勢也要求招聘助手,沒人反對,給了兩個名額,不過都是初級員工。

王同安哼一聲:“這和中國的形式主義有得一拼。邁阿密不喜歡聽實際困難,就喜歡所謂藍圖。”

湯姆笑嘻嘻端詳王同安,像個當爹的看著大兒子。

龐倩倩走出瑪麗辦公室,往胡安辦公室去。到門口往里探頭,只見胡安正伏案看材料,大冬天只穿襯衣。

“喂,胡安,看什么呀?供應商的資料都是吹牛,有啥好看的。”

胡安抬起頭,困惑地看看龐倩倩。還好他不很懂中文,否則對這沒規沒矩的女子他得暗動肝火。

“喏,這是我們人事部門設計的公司簡介,一個星期后就要用于校園招聘。下周一你能不能印好交給人事部?”龐倩倩換了結結巴巴的英語,不過氣勢不減。

“什么,開玩笑嗎?”胡安板臉,“你們人事部做事沒流程的?我已經說過了,給我三個供應商候選。定下后,再看情況定印刷周期。”

“喂,這可是公司的事,我們一周后必定要用。不行你跟瑪麗說去。”倩倩翻臉。

胡安勉強擠出個笑:“三個供應商,這是規矩。”

“你找瑪麗說,或者直接跟大老板說。”倩倩伸出細細手指點了點胡安,轉身走了。

怎么處理十八個新招聘的汽車修理工,瑪麗本來不擔心,現在有點擔心。說實在的,她覺得自己無緣無故右眼皮在跳,希望不是啥壞兆頭。

好在她留了一手,還沒正式發出敲過公司公章的錄用協議,也就是說,他們這些人只是得到了龐倩倩的電話通知。光從法律意義上說,這是不作數的。

萬一需要反悔,如何向這些人交代?他們都是些性格粗魯的年輕人,不那么好對付。

湯姆交給瑪麗一份丁副總提供的名單時態度蹊蹺,他的話聽上去可以有很多種不同含義:“瑪麗,這個是真正有用的名單。”

瑪麗召開部門會議,告誡龐倩倩修改計劃,通知那十八個人暫時不要辭職,不必解釋原因。如果對方實在難纏,就說本公司流程比較長,怕影響他們的收入和生活。

龐倩倩很不樂意,她賭氣拍桌子:“我看這就是王同安在背后搗鬼。他們自yp0q/jt/9YEsgPiQvgduBQBhXJLvJOurLMkA3BmO/+o=己有啥了不起,也不過修理工而已。能修好高級轎車的人,經過一定的上崗培訓,肯定也能修飛機。”

瑪麗問龐倩倩是否已和公司很多人鬧了不愉快。瑪麗溫溫和和地點醒:“我讓你強勢一點,不是叫你到處得罪人。”

龐倩倩瞪大眼睛:“什么叫得罪人呀?咱們都是老人事了,露西你說說看,人事部是不是該有自己的威勢?人事部不就是企業的憲兵嘛!”

露西和瑪麗都笑。露西說:“你是女憲兵。”

第二天一大早,瑪麗起床,拉開窗簾一看,銀裝素裹,半夜里下了一場雪。這城市的雪,不可能呈現得多么厚重,算是得體的恰到好處的一身白色小棉襖吧,等太陽出來,就會慢慢變淡。

瑪麗訂了一個月同樣時間到位的出租車,出租車七點半來,她就帶著自己煮的雞蛋上車趕公司。

自從進了這公司,瑪麗干了件挺辣手的事,她把同居男友請出去了,半年里她需要獨居。半年是她給自己的奮斗期,本來口頭說的婚期也相應推到了下一個國慶。還好男友通情達理,只周末來住。

一個人過日子,瑪麗自己也不做飯了,晚飯總在陸家嘴隨意找個快餐店,只午飯吃得精致些。早上,她在出租車里細嚼慢咽一只現煮的雞蛋,等車穿越隧道到了陸家嘴,她倒有一個保留節目。

公司大樓附近那棟保險大廈三樓有個蘇式面店,早上很早就做白領生意,知道的人不多,店面也清凈,瑪麗喜歡那里的熱湯熱面。有一個人每天都來陪她吃早面,說體己話。這人自然是露西。

下了出租車,瑪麗沒馬上進保險大廈,今天她有點多愁善感,怎么說呢,心里竟有些淡淡的酸楚,說不出原因。她眼前出現很多銀行場景,好像仍在銀行柜臺前坐,無聊但心靜如水地打發光陰。

事實上,她已身為航空界機修企業的人事總監了,幾乎恍若隔世。

瑪麗很難解釋為何每天一早心情總不太安穩,她努力望望天邊朝陽,對自己說加油。

走進面店,露西永遠守時,比她提前十分鐘到店占位。大概這里是新金融區的緣故,沒居民只有上班族,她倆幾乎總能坐在靠窗的那幾張八仙桌邊,吃面時可以盡情眺望陸家嘴風景。僅就廣告語而論,這里被譽為上海的曼哈頓。

露西對老友淺淺而笑:“睡得不好?還是化妝沒化好?”

瑪麗先望了望遠處隔著櫥窗的灶臺,戴廚師帽、穿著白袍子下掛面的阿姨們總給她一種安全感。瑪麗笑道:“我有點心軟。”

露西認真觀察瑪麗,說:“是要和未婚夫說分手?還是要干啥感情沖動的事?”

瑪麗尖笑起來,一屁股坐到硬板凳上,撩起額發:“你神經病!我是要試試自己的身手好伐?”

面熱騰騰送上來了,是放了新鮮澆頭的辣醬面。細細Q彈的面條浸在淡黃面湯里,湯面上的蔥綠和蔥白簡直有蓮花池塘的美感……

“吃了這碗面,我倆有力量。”瑪麗說,“今天的晨會,我要跟胡安單挑!我一定要打胡安個落花流水!”

“我們這么厲害沒必要吧?瑪麗,一般企業人事部都避免和其他部門公開沖突的。人事部做事,本來就有‘你在明處我在暗’的優勢,為啥不利用我們的優勢?”露西搖搖頭,接過一盤熱氣騰騰的香菇青菜包子。

“我的目的跟那些人有點不同。”瑪麗拿起一只菜包,讓這滾燙的東西在手指上跳,吹幾口冷氣上去,“我要向全公司展示我們部門壓倒性的力量!在眼下這時段,他們所有人、公司所有部門都必須聽人事部的,沒有例外。誰不服誰吃虧!”

“咱們部門這么有底氣?胡安會反擊吧?”露西不動手拿包子,她怕燙。

“放心,人事部第一。老板告訴我這是當前的原則。但要讓每個腦袋記住,只有請胡安當反面教材咯!”瑪麗喝著熱湯,感到渾身不再酥軟。感傷的小資情調被大眾美食趕開了,她躍躍欲試。

出面店時一個進門的男生和瑪麗碰擦了一下,那男生若無其事往里走,瑪麗轉身怒喝:“撞了人,你不道歉的?”男生嚇一跳,滿臉綻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對不起,美女。”

露西幽幽說:“你的腎上腺素到位了,瑪麗,你很有攻擊性!”

“那好!”瑪麗聳聳肩。

瑪麗和露西走進人事部,瑪麗喊龐倩倩進來有事吩咐她。

聽見外頭踢踢踏踏腳步聲,大家都往晨會區走去。瑪麗和手下兩位也去,大家努力站成一個比從前人多、更密實的圓圈。

湯姆不是個絮叨的人,按著老外那種熱乎勁,他跟大家開了幾句不痛不癢的玩笑,就讓各部門說今天要辦的事,注重講需要哪些部門配合。

瑪麗接過話題,就說:“我們全力準備下周三的招聘會,希望胡安周二下班前能讓供應商把印好的小冊子送到公司。”

還沒等胡安回答,湯姆點頭夸獎:“好,瑪麗胡安,你們效率很高,落實到位!”

胡安挺不高興地咂著嘴,等大家靜下來,他說:“瑪麗,沒有人可以今天找采購部,幾天后要供應商送貨。我很樂意幫忙你,甚至也可以適當調整流程給予特別照顧,但下周二下班前送貨,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你不是湯姆·克魯斯。”王同安忍不住開了個玩笑,大家一陣笑。

“倩倩,”瑪麗忽然招呼,“你熟悉印刷廠,你推薦給胡安的那家,如果今天下單,周二能不能供貨,送來辦公室?”

倩倩小臉抽動,脫口而出:“一共一萬多元印刷費,人家給的平價,這個胡安都懂的。談到擔心拿回扣,你們是不是看不起我?實話告訴大家,我家老公是富二代,全家羞于談錢,談錢是粗俗的。”

有人發笑,大家發笑,人人笑,除了胡安。

倩倩接著說:“如果大家相信我,我從前在其他公司一直用這家印刷廠,價廉物美,服務周到,不要說周二,周一送來都做得到!”

“胡安,你可聽見了!”瑪麗綻開明朗笑臉,“我的招聘會邁阿密都在關心。看你了!”

湯姆看胡安。胡安和平時不同,五官亂動,很煩躁了。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著胡安。胡安抬起臉,臉上的云朵凝成一種姿態:“不行就是不行!一切按照流程辦。”

只聽哐當一聲,一只不銹鋼水杯砸在水泥地面上,嚇得大家一哆嗦。瑪麗砸了自己杯子,手指胡安:“聽好了,胡安,我這就打紅線電話給邁阿密。我投訴你歧視中國公司員工!我有證據!”

胡安攤開雙手,眼巴巴看著湯姆:“這太不專業啦,這太過分啦,這簡直匪夷所思啦!”

沒人回應他。湯姆面無表情,對誰也不勸阻,對誰也不指責。

丁副總微笑說:“挺好的一個水杯,砸壞了可惜。”

倩倩一個箭步,俯身撈起地上的不銹鋼杯子:“凹了!”

“沒事先散了吧!”丁副總發令,揮揮手,轉身就走。大部分人都跟著散了,一步一回頭。瑪麗、胡安、露西和湯姆還站著,互相打量。

“胡安,招聘會已經發出了通知,不能改期。”湯姆平淡地說。

“邁阿密很看重這次招聘會,英格麗問了,甚至想自己飛過來。”露西以溫柔語調補充。英格麗是誰,胡安湯姆自然知道,他們自己的人事問題全屬英格麗管。

“現在還來得及,只須周二拿到小冊子,預算是人事部的。”瑪麗冷冷說道。

胡安直挺挺僵在原地,他的臉比原先更白,比白還白。

胡安終于動彈了一下,問湯姆:“我寫個備忘錄,你簽字?”

湯姆不太舒服地扭了扭身段,點點頭:“大家都簽字。備忘錄要寫得專業。”

“那好。”胡安轉身就走,不和瑪麗說話。

瑪麗滿臉疲色。

越靠近年底,日子過得越快。湯姆不懂得春節是什么,只曉得是中國人的圣誕節。湯姆想,圣誕節也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面試都放白天,避開節日當天和除夕夜不就行了?

湯姆盤算,自己一個,帶上人事部兩個,以及王同安,也別擾亂人家太多節日,就正月初四一早,上海飛青島,初五下午,青島飛廈門,初六晚上回上海。按規定,這三天節日給這幾位三倍計算的工資好了。

他計數已定,跟瑪麗商量。瑪麗說ok,她會帶上龐倩倩。

瑪麗想親自看王同安氣死又不得不順從的表情,她推開他辦公室門,笑容可掬,語氣溫和,把湯姆的“春節行動計劃”通知到位。

哪想到王同安才一聽,就哈哈大笑,幾乎樂不可支,用看笨蛋的眼光毫不客氣在瑪麗身上掃來掃去:“你們人事部,哈哈,人事部,簡直了,笑死人不償命!”

瑪麗感到渾身皮膚被笑得發毛,她知道肯定什么地方出了錯,被這個可惡的毫無憐香惜玉情懷的粗漢抓住了把柄。瑪麗按捺自己,笑問:“王同安,我們怎么可笑了?”

王同安站起身,拉開門,就往湯姆辦公室走。走一半,回頭命令瑪麗:“來呀,來呀,當面說!”

他火氣好大,竟敢嘭嘭嘭在老板門上敲打:“湯姆,不聽專業人士意見,你總得用有常識的人吧?!”

湯姆愕然抬頭,立刻伸手指捏住自己灰色胡須:“王同安,什么事?”

“春節去青島和廈門招聘?誰給你出的餿主意呀?中國人怎么過春節,你知道嗎?所有人,你打斷他腿,他爬也要爬回老家過年的。青島和廈門的機修師難道是本地人?我告訴你,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機修師都是其他省份出來打工的,正月初三到正月初六,人家留在家鄉迎財神,怎么可能回到青島和廈門?我們去干什么,面試虛擬人物?”王同安簡直瘋了,好好的話,說得火花四濺,自己呼呼喘氣。

瑪麗聽著,身上一身汗。她怎么知道這些機修師不是當地人!

湯姆暗暗點頭,覺得還好有個王同安,畢竟業內人士,自己差點鬧笑話。

“瑪麗,王同安的意見聽見了?如果是事實,我請你倆共同商量一個折衷方案。謝謝,都請出去吧!”湯姆拿出老板的權威,請王同安和瑪麗此刻一起滾蛋。等于一句老話說:別理我,煩著呢!

王同安冷笑一聲,揚長回辦公室,電話打給三個手下:“都來我房間開會!”

瑪麗被人一陣唐突,好比一只瓢潑大雨里飛回來的蝴蝶,淋淋漓漓往自己房間回。只聽有人招呼她:“瑪麗,等一等!”

瑪麗回眸,看清是倩倩。

倩倩壓低聲音:“瑪麗,印刷廠剛才來電話,活兒來得及趕,不過,不愿意寫胡安要他們正式蓋公章的保證書。”

“什么保證書?我不曉得。”瑪麗愕然。

“胡安發給他們的是英文信,印刷廠讓人翻譯了才明白。胡安要印刷廠保證不給中間人回扣,一旦發現存在回扣,印刷廠必須全額退回本次業務的款項。印刷廠說保證不給回扣可以承諾,退款這項不能從命。”倩倩說明情況。

真正是撓著了老娘癢癢,瑪麗只覺得嗖一下,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她把手里東西放在倩倩桌面上,手伸到腰里,把套裝的腰帶扎緊,騰騰騰疾步往胡安房里來。

“胡安,湯姆找你找我,走!”她等在門口。

胡安困惑地看一眼瑪麗,瑪麗又催:“急事,走!”

胡安跟著瑪麗才走進湯姆辦公室,湯姆也才抬起頭,瑪麗已放開喉嚨:“湯姆,這是怎么回事呀?!到底誰在出餿主意,到底誰沒常識呀?胡安讓印刷廠寫保證書,經過你批準嗎?讓人家保證不給回扣,讓人家承諾給了回扣就賠款,這是公司政策嗎?平白讓人笑掉大牙!我們這招聘會后天還開不開?”

胡安緊急聲明:“湯姆,我必須保證……”

湯姆放開了自己揪住的胡須,他先說:“經理人首先應該避免感情用事,不能在公司里放縱情緒……”

根據眼睛里看見的情形,老湯姆馬上又變了語氣:“胡安,我們按照會議的共同決定來做,這是公司行事的原則。謝謝,都回去工作。”

瑪麗氣得臉頰發紅,轉身往外走,把擋著門的胡安狠狠一撥拉。

胡安“呃”一聲,避讓她。老湯姆綻開一個苦笑。

胡安沉郁地看著湯姆眼睛:“印這些小冊子也許是種浪費,她們的招聘會是到大學校園里,遠水不解近渴的。”

瑪麗根本沒消氣,不過才半小時,她把新的外地招聘計劃草案發到了湯姆工作郵箱,也抄送了王同安。這計劃很簡單,唯一的新意就是時間提前了,改到了除夕前的那一周。

瑪麗寫道:公司招聘任務刻不容緩,我已向邁阿密匯報并得到支持,人事部調整了時間表,保證面試在春節前完成。

湯姆幾乎立刻回復:great!

王同安看著瑪麗的郵件,嘴里吐一句:瘋了,蠢貨!人家都要趕春運!

瑪麗本想悄悄消化那十八個被她玩了一把的汽車修理師,她讓龐倩倩給這十八個人寄去一份說明信,說明由于公司業務轉向,原先的錄取計劃臨時取消了。隨信給每人寄了八百元面額的消費卡,表示歉意。

本就沒簽過書面協議,口說無憑的事,瑪麗想如此安排雖顯粗糙,但終歸已有所表示。她希望事情能到此為止,本是讓王同安逼出來的,希望沒有后遺癥。

沒想到十八個汽修師全不吃她這一套。他們一致笑納了八百元面額的消費卡,然后集體來陸家嘴討說法。

龐倩倩一個沒提防,小師傅們已經進了大樓,坐電梯上來,擠在公司門口走廊里鬧。他們來過這里,都和“湯總”愉快溝通過,現在怎能說甩就被甩了呢?他們要求前臺的愛麗絲找湯總出來,面對面溝通一下。

“我們不是來鬧事的,我們來要一個說法。”小師傅們說。

瑪麗聽龐倩倩進來咬耳朵,就急了,一字一頓對龐倩倩說:“誰讓他們上樓來的?你立刻把這些人弄到外面去!要是叫邁阿密知道了這事,你就別轉正了!”

龐倩倩陰著臉子:“這怎么怪我?我現在找誰幫忙?”

“你愛找誰找誰,立刻去。我不想讓人看我們笑話!”

可憐的龐倩倩飛蛾撲火,往門口汽修師堆里去調解,非但沒人在乎她,反被這些粗男人摸了幾摸,被吃了豆腐。她病急亂投醫,又氣又羞朝王同安辦公室來,那邊王同安的三個手下探頭探腦。

龐倩倩一看,那兒有為國,免不了還有宜剛和小仁。龐倩倩和這三個從不講話,如今火燒猢猻屁股了,她軟了聲音:“各位大哥,門口那些人,我管不住了!”

為國伸手攔住自己兩個兄弟:“龐經理,你是要我們三個幫忙?是還是不是,講清楚。”

龐倩倩啞聲:“你們要是鎮得住他們,那就幫幫我。”

宜剛笑道:“有啥鎮不住的?是幫你,還是幫人事部?”

小仁忍不住嘿嘿起來。

三個真正修飛機的家伙朝門口走去,倩倩跟在他們后頭,自己別扭得抹眼淚。

宜剛對著吵吵嚷嚷人群喊一聲:“跟我下樓!”

那些汽修師聽見吆喝,立馬都安靜下來。這種吆喝,嘿嘿,挺神秘的,就鎮得住干修理活兒的人。

小仁尖酸刻薄地笑:“修飛機,你們知道飛機的肚臍眼長哪里?”

為國揮揮手:“都下去,下去,考試!”

大堂里這時候空空蕩蕩。本來大堂分成休息區和參觀區,參觀區放著很多照片展示欄。王為國把十八名汽車修理師帶到參觀區,不耐煩地問:“你們好好的汽車不修,來湊啥熱鬧?”

汽車修理師都拿亮眼睛看這三位,沒人開口;全是人精,都能聞出這三個是什么鬼。簡直不好意思形容,好些小師傅不但不挑釁為國,還露出欣羨和欽佩的目光。

宜剛極其不耐煩:“好吧,好吧,做人要公平,來,我跟你們賭一賭。我就問幾個常識性問題,誰答對了,跟我上樓。答不出的話,我們干修理的都是要臉的,對吧?”

汽修師們面面相覷,有人咕噥:“要問就問嘛!”

宜剛舉起三只手指頭:“小意思,三個問題,不為難你們。第一,假設一架737從東京飛廣州,請問通常起飛前飛機加多少噸油。第二,如果飛機起落架放不下來,迫降成功,飛機拖進來,我們一般先查哪里。第三,更簡單,你修的飛機出了事,你準備好坐多少年牢。”

魏小仁忍不住先嘿嘿。

汽修師們面面相覷,憤憤不平:“問這個有啥意思。關鍵是我們被你們公司玩了,這么容易打發我們?當我們叫花子?”

小仁皺臉說:“行啦。該散的就散,自己給自己留面子。傳出去不好聽,修汽車的竟來應聘修飛機。人事部的女人蠢,你們也蠢?如果一定要來,也歡迎,看我們三個整不死你們!”

等小師傅們罵罵咧咧一個個走盡了,為國對縮在一旁發呆的龐倩倩說:“也沒請示同安,就幫你們人事部蹚平了事,魯莽了。”

龐倩倩卻一個勁地在想:他們三個是壞人還是好人?

吹了風下了雨,春節也混過去了,邁阿密并沒對浦東展示任何不悅之色。

這段時間里,王同安常常不來辦公室:他竟有本事牽線老東家出租機庫給湯姆,又在老東家提供的機庫里訓練新手,看緊了邁阿密幫忙搞到手在修的頭兩架飛機,絕不想因為新手多而出紕漏。三個機修組長回到老機庫干活,心情大暢,吆喝得那些新來的家伙走投無路。

王同安已經把瑪麗的地下車庫車位還了給她自用。

按理說兩個人見面少了,招聘的事也開始理順了,彼此間應該不再針尖對麥芒,可惜生活的規律卻非用常理能推斷。王同安不曉得為什么到處放瑪麗野火,瑪麗只要一聽到王同安這名字,立刻就像PH試紙下的酸液,俏臉生色。

王同安在和不在辦公樓里,瑪麗還是老樣子。

現在招聘后上崗的人又多了一批,辦公區有點人頭濟濟的模樣了,上午晨會已由湯姆親自公告暫停,因為人太多,晨會失去了效率。

湯姆這段時間有點松垮,不僅瑪麗感覺到,很多人也和瑪麗說起。瑪麗琢磨湯姆,覺得他有些興味索然。

陸家嘴這地方,到下班之后,人就快速四散,晚上差不多是個半空之城。瑪麗敲開湯姆門,總快活一笑:“今天的工作,我來匯報一下!”

她不再有那種撲上去抱住老伯伯傾訴的沖動了,公司里諸般人物經過大半年互相撞擊,開始進入麻木期。

瑪麗提醒湯姆:“也許我多嘴,不過,王同安會不會從公司業務里撈好處呀?有人告訴我一些細節,那當然不是證據,我只是覺得,他推薦老東家的機庫給公司,公司又給對方那么多好處,按常理,誰都會感謝他。”

湯姆臉上閃過一個微笑:“瑪麗,瑪麗,人事部門管這個嗎,管合規工作嗎?假如,要是,也許……我該如何回答假設性的問題呢?別折磨自己又折磨別人,你該下班了。”

“好吧,”瑪麗收起自己鋪陳開的表情,有一點難為情,“我還是再說一件事,這比較肯定的,我做過調查。湯姆,據說丁副總和王同安走得特別近,常在一起聚餐。公司里,拉幫結派這種事還是忌諱的吧?所以……”

“常常一起吃飯。”湯姆又拈住了胡須,“我也和某些同事常常一起吃飯。”

瑪麗惱羞成怒,湯姆不是不知道自己說的情況有價值,湯姆是故意淡化這些事情的嚴重性。為什么?從前他還是關注這些的。

瑪麗不得不減少自己同湯姆說悄悄話的頻率,既然老伯伯表現出對“小報告”失去了原有的興趣。

最近一次下班后找湯姆,瑪麗是轉達人事部門的信息:“湯姆,英格麗通知我,馬上邁阿密會派遣幾個美國人來公司,充實到各部門,常駐浦東,這個你肯定知道了,要討論一下嗎?”

湯姆呆呆看著瑪麗,搖了搖頭:“瑪麗,不需要管那個,順其自然。到時候,邁阿密會解釋的。”

邁阿密的算盤是啥?外派人員常駐,費用很高的。

到底來誰?英格麗沒說,但瑪麗有點擔憂,不會派人來人事部吧?你看,這湯姆口風也很緊喲!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一個謠言像龍卷風一樣在公司里無縫不入了:浦東有同事實名舉報,舉報湯姆管理混亂。盡管外派來的同事們表情安定,本地職員們背地里簡直沸騰了。是誰舉報湯姆,這豈不是犯上作亂?連這也可以的?又不是舉報湯姆犯罪,舉報他“管理混亂”,不是莫須有嗎?

肯定不可能是本地人干的,就他們老外自己!

沒一天工夫,全公司員工統一了邏輯推理:差不離就是胡安,除了他還能有誰?

瑪麗實在好奇得要死,不弄明白誰舉報湯姆,她渾身內外都癢癢。

“湯姆,這太可惡了!”她下班后接近老板,“是誰舉報你?”

湯姆聳聳肩:“我不知道。請不要打聽。”

英格麗以前每次說要來最后都沒來,這回竟星夜飛來上海宣布關于湯姆的人事任命。是在最嚴肅認真的周一管理層會議上。

一大早,有人送來一盤法式羊角面包和一大杯手沖非洲乞力馬扎羅風味咖啡,指定是請湯姆享用。

湯姆笑了:“哪里搞來的黃油羊角嘛,我一直抱怨浦東只有起酥油的破羊角!”

“好,祝你胃口好。”英格麗笑道,“好溫馨的一幕啊。”

瑪麗等了等,等人聲暗下來,就大聲說:“湯姆提早退休,是好事是壞事湯姆自己說了算。不過,今天趁著所有人都在,我想問問是誰向邁阿密匯報‘湯姆管理混亂’?”

這一出奇峰陡起,誰也沒想到。瑪麗一向是個狡猾的人,她今天怎么了?老頭子大勢已去,你跳出來為他爭氣?能爭到什么,怕不搭上自己?

連王同安都脫口而出:“瑪麗今天仗義了。”

瑪麗聽到王同安感嘆,朝王同安笑笑,轉臉看看胡安:“給我們大家一個透明度。把事情了結了結。”

英格麗不悅:“請大家遵守會議規則,好不好?有些話題不在議程上,本人是會議主席,我決定繼續我的議程。”

只見瑪麗拿起自己茶杯,不輕不重往桌面上拍下去:“胡安,你是個男人不是?你是個男人,你就解釋為什么打湯姆的小報告。他管理怎么就混亂了呀?”

大家凝視瑪麗,瑪麗臉上泛起怒火的紅。

胡安站了起來,對著湯姆,臉上一派瑟縮:“湯姆,事實和這個傳聞有出入。”

湯姆吃完了羊角,手里拿著一片黃菠蘿,他笑了:“胡安,胡安,別緊張,有什么出入,你說吧!”

丁副總湊到王同安耳邊:“我從前沒在老外手下干過。現在看來,西部牛仔片真不是蒙人的,就這么明刀明槍地當面干?”

王同安低聲答:“湯姆也想死個明白,今朝有仇今朝報。”

胡安抖著嘴,正要開口。英格麗猛拍了她面前的桌子:“請諸位尊重公司規章,否則,解散會議。”

“解散會議之前,我要實名舉報胡安有經濟問題。”瑪麗騰地站起身,對業務線頂頭上司英格麗十分不敬,“胡安口口聲聲說防止有人拿回扣,其實,他自己一直在采購事務上撈好處!”

炸了鍋了。

胡安急吼:“撒謊!”

王同安這邊一群人起哄:“噢,胡安,回扣啊!”

英格麗怒視瑪麗:“瑪麗,請允許我說一句,剛才你對胡安提出了非常嚴厲的指控,我想,這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是否……”

“我是否有證據是嗎?”瑪麗咬字清晰,“胡安,要不要我把你老婆收好處的記錄拿出來給大家看?”

“噢!胡安!老婆替你收回扣?”起哄的人笑逐顏開。

英格麗鎮壓不住場面了,她站起身,走出了會議室。

胡安跟著跑出去,跟著英格麗,似乎在解釋。

王同安問瑪麗:“瑪麗,你今天吃錯什么藥了?”

瑪麗卻不理他,深情款款對湯姆:“湯姆,我們都會記得你的。你別太難過!”

湯姆還在吃水果,他胡須上沾了果汁,像個老小孩,眼里泛著光。

王同安嘆氣:“確實是像西部牛仔電影,到處亂開槍,直來直去!”

過了不過兩天,胡安回到辦公室,當即像電視劇演的那般,用個紙板箱盛好私人物品,由龐倩倩陪同走過辦公大廳,向門外走去,立刻要人間蒸發。

大家都看見了這番“游街示眾”,但都裝沒看見,只有前臺小姐對他說了一聲再見。胡安在走廊里折返來,跑到愛麗絲面前,從紙板箱里撥拉出一只墨西哥仙人球鎮紙,放在柜面上,笑了一笑,終于走人。

英格麗五分鐘之后發郵件給全公司,告知胡安被公司按規章除名。

郵件的末尾,竟然明文感謝瑪麗“舉報”胡安。她本尊,從那天會后就不再理睬瑪麗,視如不見。

湯姆在走廊里碰上瑪麗,湯姆搖動灰發灰須的頭顱,沙啞的嗓音環繞她:“瑪麗,嘿,我親愛的瑪麗,你何苦?”

瑪麗綻放明媚笑臉:“我們這個城市的人,知恩圖報,有仇也要現世報!”

湯姆誠懇地說:“來邁阿密的話,必須告訴我。我家里很大,住得下你父母朋友所有人!”

回轉來,湯姆又“碰見”站在走道里的王同安。

同安遞上一只盒子,里頭是從城隍廟商店買來的京劇臉譜:“湯姆,跟你共事的這段日子很值得紀念。我會想念晨會的。”

湯姆含蓄笑笑:“我輕松了,去享受生活。”

“你的退休福利不受影響?”王同安遞過一支紅中華。

湯姆把煙拿在手里不抽:“提早退休,全部福利都有。”

“那還好。我們沒害慘你。”王同安點起煙,滿不在乎在禁煙的辦公區抽起來,“湯姆,我他媽的也不想干了!”

“別。”湯姆笑,“這和你們大家都沒關系。像你說的,這是我們老外之間自己的政治。你別多心。”

差不多過了一周,清涼的風吹走人心的燥熱,辦公室仿佛又恢復了正常秩序。大家準點上班,準點下班,公司新機庫工地傳來鼓舞人心的消息:由于聘請的是大城最好的國有施工企業,一切工期都按預期節奏順利進行。另一面,代替胡安進行采購工作的老外已訂好了來浦東的機票。

接著,必須解決的痛點就是瑪麗了。

英格麗在多日不同瑪麗講話后通知她“工作談話”。

“你作為人事總監,凡事應該更符合人事部門行為標準,瑪麗。”英格麗開門見山。

“我有我的做法。”瑪麗微笑。

“你的做法必須符合公司的要求,我才是全球人事部門的掌舵人。”英格麗凝視瑪麗,“但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如果你允許我放肆,我要說你有點虛偽了。”瑪麗卻一意孤行說尖利的話,“你不喜歡我們聰明,我們是低你們一等的本地合作人。”

“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是會有嚴重后果的,瑪麗。”英格麗苦了臉。

“那好吧,走著瞧。”瑪麗傲然抬起臉盤。

英格麗心里別扭,自己并不是要和瑪麗鬧僵,可是,這里的員工盡都難纏。

她冷靜想了想,放緩語氣:“瑪麗,你想想,有必要這么堅硬嗎?我們在一個團隊,大家要懂得磨合,彼此妥協,否則,我們日子會很不好過。”

“這話你同湯姆說去呀!”瑪麗高亢起來,“不是沒人妥協他這么個老好人么!”

英格麗看看瑪麗泛起紅暈的如花臉盤,她心里承認瑪麗的身材也不錯。英格麗只好笑了:“你這性格!這么硬,不是合格的人事部總監人選!”

沒想到瑪麗大笑:“英格麗,不管我合適不合適,我準備堅硬到底,比你都更硬。如果你們找不到理由開除我,我就要看看,一個堅硬的人事部總監,能干出多少事來。實話實說,我也不是什么資深干人事的,但我既然有幸干了人事工作,就當好這公司的‘憲兵’,看看自己到底會有多少權限和力量!”

英格麗驚得張開了嘴。

她無言以對,簡直可謂敗下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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