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格南與中國：鏡頭即歷史

眾所周知，1947 年，馬格南圖片社（Magnum Photos）在巴黎和紐約正式成立。但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馬格南幾乎從誕生開始，就與中國有著不解之緣。最近，我在巴黎馬格南的畫廊翻到了一本名為《馬格南中國》（Magnum China ）的攝影書，里面居然包含了近40 位攝影師拍攝的有關中國的作品，其中既有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和亨利·卡蒂埃- 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這些“老大師們”，也有奧利維亞·阿瑟（Olivia Arthur）和埃里克·索斯（Alec Soth）等當代攝影師，時間跨度更是從1930 年代直到如今的近一個世紀。

作為世界上最著名的攝影社團之一，馬格南攝影師們行走于戰亂、抗爭、變革之中，將他們的鏡頭對準全球各地，記錄著一幕幕影響深遠的瞬間。中國，這片擁有悠久歷史與深厚文化底蘊的國土，在20 世紀的全球變革中亦成為馬格南圖片社的重要主題之一。通過攝影師們的視角，西方觀眾得以窺見一個內在復雜、充滿變化的中國，而中國觀眾也可以從中重新認識自己的國家和社會。本期內容，就想通過幾本攝影書，聊聊馬格南攝影師們與他們的“中國作品”。

亨利·卡蒂埃- 布列松鏡頭里的中國

這本2019年出版的攝影書，其實是當時巴黎亨利·卡蒂埃- 布列松基金會同名展覽的一本合集，展覽匯集了1948 年至1949 年間布列松在中國拍攝的114幅圖像、1958年拍攝的40幅圖像以及大量檔案文件。

1948年11月，馬格南圖片社的創始人之一的布列松受《生活》（Life ）雜志的委托，拍攝劇變中的中國，也因此成為西方早期進入中國拍攝專題內容的攝影師之一。這次行程中，布列松在中國停留了大約10個月的時間，并在北京、杭州、上海、南京多地活動，記錄了上述多個地區的解放歷史。

大約 10年之后的1958年，布列松再次進入中國，并在向導的陪伴下跋涉了數千公里，記錄了那個時代新中國的發展。非常有趣的是，相比起 1930年代的作品，這本布列松職業生涯中期的攝影集，其實不那么“布列松”，雖然這本書里也留下了諸多“決定性瞬間”的經典影像，但整本書的敘事性其實遠遠超過他之前的作品。這個時期的布列松更靠近“新聞攝影”的狹義定義，他似乎希望讓西方讀者們更真實地看到那個時候中國的樣子。

翻看這本書中布列松的中國影像，是獨特的，也是有力的。他捕捉平凡的瞬間，然后通過鏡頭中流露出的情緒，賦予照片歷史的質感與人性的深度。那些照片傳遞的情感是真實的，不夸張不做作，也沒有預設的立場或觀點，即使在今天的我們看來，除了歷史的印記，還有著一種直達心靈的沖擊。

這本書與布列松的《歐洲人》（Europeans ）和《墨西哥記事本》（Mexican Notebook ）等書籍，一同構成了這位偉大的攝影師“看世界”的腳步和地圖。

發現中國最好的方法也許是用眼睛

馬克·呂布（Marc Riboud）是另一位深刻記錄中國的馬格南圖片社攝影師，也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位獲準進入中國拍攝的西方攝影師，常常被戲稱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在1957年至2020年間多次來到中國拍攝，足跡遍布大江南北，也發行了多本有關于中國的攝影書。其中就包括這本2019年出版的《中國，馬克·呂布》（Chines， Marc Riboud ）。2024年6月該書的中文版《中國的旅程》正式出版發行。

馬克·呂布在這本書中通過跨度近半個世紀的 350 多張黑白和彩色照片，為這些復雜而多變的中國描繪了一幅迷人而生動的肖像。正如他在序言中所寫：“我是一名攝影師，不是漢學家……要了解中國人的想法和感受是如此困難，所以我把分析和評論的微妙技巧留給別人。發現中國最好的方法也許是用眼睛。在這里比在其他地方更注重細節和當下。”

即使身處那樣一個特殊的時代，因為他的禮貌、耐心和不設政治立場的態度，呂布的拍攝獲得了難得的廣度和深度。他的鏡頭沒有聚焦于轟轟烈烈的政治場面，而是更偏向記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那些在集體主義敘事下依舊未曾磨滅的個性化的、充滿生活氣息的細節。他的攝影作品更像是一種“詩意的紀實”，讓觀眾透過鏡頭看到了一個充滿矛盾又極具人情味的中國。他沒有簡單地通過固有的西方視角來審視中國，而是更深入地挖掘其中的人性與情感，為觀眾提供了一個更真實、親近的中國。

從1957年初到中國拍下的第一張照片，到2020 年的全新影像，馬克·呂布一直是一位具有深刻人文關懷的攝影師，他對中國的記錄不是“評判”，而是嘗試著去“了解”和“理解”，他以充滿詩意的視角和尊重的態度，讓中國的日常生活在鏡頭中綻放光彩，他說“我每到一個地方，就開始愛上那里美麗的面孔、奇異的廣闊風景。”呂布的攝影作品，不僅記錄了中國在20世紀的歷史瞬間，更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那個時代的人們如何在集體中尋找個體的力量、在變革中堅守生活的韌性。

中國的顏色

依舊是2019年，布魯諾·巴貝（Bruno Barbey）的攝影集《中國的顏色》在北京發布。

1973年，法國時任總統喬治·蓬皮杜成為第一位訪問中國的西方國家領導人，馬格南攝影師布魯諾·巴貝作為新聞記者隨團前往。在官方訪問結束后，布魯諾·巴貝以個人身份延長了自己的簽證，并通過相機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此后的40多年中，他數十次往返于改革開放浪潮下的中國，用鏡頭展示了一個整體正在迅速轉型的中國，有人說“他的作品，幾乎就是一部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畫卷”。

去年在馬格南，我還有幸結識了巴貝的遺孀卡羅琳·蒂埃諾· 巴貝（Caroline Thiénot-Barbey），面容和煦的老太太，拉著我聊起自己和布魯諾·巴貝的中國情緣，一直說有機會的話還想再來中國看看。

巴貝是第一位使用彩色膠卷拍攝中國的馬格南攝影師，相比起其他任何人，巴貝的中國看起來并不像傳統的攝影報道，他的方法更像是在尋找一種中國身份，或者一種關于中國的想法。他似乎在思考“中國是什么？”

布魯諾·巴貝不僅僅是一位空間旅行者，也是一位時間旅行者。帶著這個問題，他在四十余年中走進了二十多個中國城市，從北京的胡同到上海的弄堂，從桂林的山水到成都的茶館，見證了中國的變化與普通人的生活。從1973年的單調色彩所反映的充滿傳統符號和集體主義精神的國度，到1980 年代之后越來越鮮艷的色彩和生動的生活場景，巴貝的作品以豐富的色彩和細膩的構圖將“歷史發展”這一宏大主題解構為視覺的證據。

中國攝影師的觀察

作為中國大陸地區唯一的馬格南攝影師（具體頭銜是已經不對外授予的“通訊員”），中國攝影師呂楠的作品中散發出深厚的關懷與敏銳的洞察。

他是當時極少數對中國社會各個階層，特別是邊緣群體進行了深入探訪的攝影師之一，作品既含蓄又具有深刻的社會洞察力。呂楠的鏡頭記錄了中國三十多年的變遷，特別關注那些在大時代背景下被忽視的個體故事。

這本《三部曲》（Trilogy ）于2018年10月發行，由“被遺忘的人（The Forgotten People）”，“ 在路上（On the Road）”和“四季（Four Seasons）”三段篇章組成，分別從精神病人、天主教信徒和西藏農民這三個從主流社會“抽出”的獨立人群，以“日常”而非“事件”的方式進行記錄，并最終以微不可察的方式，匯聚為社會的隱秘切面。

呂楠的作品不僅是影像，更是一種社會學的觀察。他的作品讓觀眾得以一窺中國社會中隱秘的角落，看到大時代下小人物的生存狀態。通過他的鏡頭，我們感受到一種沒有語言的交流，那些在黑白照片中靜靜呈現的瞬間，不僅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隔閡，也將觀眾帶入了一個超越表象的真實世界。

馬格南與中國的今天：鏡頭下的新敘事

隨著時代的發展，馬格南圖片社的中國攝影故事仍在繼續。年輕一代的攝影師們，也將他們對中國當代生活的理解帶入了新的作品中。隨著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的影響力日益增強，馬格南圖片社和中國的合作也愈加緊密。近年來，馬格南圖片社在中國舉辦了多次活動和展覽，包括馬格南攝影史回顧展和專題中國展覽，將馬格南作品中的“中國故事”帶給更多本土觀眾。

從亨利·卡蒂埃- 布列松的早期中國影像到今天多維度的中國敘事，馬格南圖片社在中國留下了一部完整的視覺史。這些攝影師跨越時空，用影像講述了中國社會變遷的各個面向，為世界觀眾呈現了一個真實而復雜的中國。馬格南圖片社的鏡頭記錄了中國的過往，它們如同一面鏡子，讓中國觀眾重新認識自己，也讓世界觀眾理解中國。

今天的馬格南與中國已不再是單向的觀察，而是一種雙向交流。通過影像，馬格南攝影師們與中國社會建立了深厚的紐帶。未來，新的影像故事將繼續在不斷變遷中書寫，讓更多人共同見證中國式現代化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