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步克可以說是中國史學界最為接近社會科學的學者。無論是他的著作、講座還是交談,他都自覺地將史學研究與社會科學思路結合起來,發展出別具一格的研究方法和風格。《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札記》這個文集收錄了他多年來有關制度史、政治文化史等領域的研究、隨筆和演講文稿,題目多樣,涉獵廣泛,詳略不一,但有一個主線,即通過社會科學的分類、概念化和特定的理論思路(如功能主義、新制度主義)來提煉和解讀史料、發掘其背后道理。這些努力為史學與社會科學交融結合提供了一個范例。以下我從史學與社會科學互動的角度談談我的閱讀感受。
這個文集涉及相互關聯的若干主題。第一個主題集中在“專制體制”概念的闡發和討論(第一、二章);第二個主題著眼于中國政治制度與政治文化(第三、五章);第三個主題是涉及有關史學研究方法諸多方面的討論,特別是“品位—職位”分析框架相關的思考和探索。這個主題也貫穿了文集各篇。
作者就這些主題在實質性討論和方法論兩個方面都做出了重要貢獻。以關于“專制主義”的前兩篇文章為例。這兩篇文章相互呼應,從不同側面——類型學方法、觀念史以及比較政治制度——淋漓盡致地闡述了這一概念在政體類型學中的位置,及其在中外歷史上的演變。第一章圍繞“中國專制主義”這一概念在中國古代政治制度中的定位和意義,闡述了“政體類型學”涉及的方法論意義。一方面,作者以史學家為本,從觀念史的角度做了大量的舉證辨識和深入討論,從古今中外的政治史、文化傳統到學者著說,給讀者帶來了歷史演變的縱深線索。在此基礎上,作者提出了“專制體制”的三個判斷標準:集權程度、身份關系(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是否主奴關系)、利益所在。另一方面,在史學的旁征博引與社會科學的邏輯思辨之間,作者討論了不同政體類型及其譜系、權力邊界等等,由此引出了一個重要觀點:專制作為人類歷史上出現的各種政體之一種,若評估帝制中國是否“專制”,需要從整體類型學及其分類原理基礎上討論。他提出,關于中國古代政體以“專制體制”冠名合適與否,不是實證、史料問題,而是態度與方法問題,這頗具洞見。在中國古代史的研究文獻中,有關專制主義這一制度形態的辨識問題,學者們可以在集權程度、權威關系等的史實辨識上爭論下去,但若沒有概念類別上的澄清則無法進步。作者沿這個方向從觀念史和類型學方法角度做了有力闡述,是這一領域中漫長爭論的重要突破和推進。
在第二章的“續談”中,他從“政令之權,全出于一國之君者,曰專制”的定義出發,繼續解析和澄清“專制”概念,從觀念史角度討論“專制”一詞在中國與世界史的政治統治與思想觀念兩方面的意義辨析。“孟德斯鳩:權力分置與中間階層”一節則特別討論了權力邊界的問題,即權力分置、權力約束的問題。是王在法上,還是王在法下;法治,還是法制。這里提到了兩種約束條件:其一是法理上的約束,如立法,司法與行政的權力分置;其二是社會結構中的階級群體分布,是否存在可以在實際運行中約束君主權力的力量(如貴族、僧侶及市民群體)。文中將此概括為“制度-勢力”二元觀照。該文最后提出,集權體制與民權傳統、神權傳統鼎足而三,“呈現為三大政治文化體系,各自涉及了幾十億人口,各有其所向往的世界未來……人類史將發生新的轉向,各種傳統開啟了又一輪的升降起落。這也是眼下討論的意義之一” (82 頁)。史學的縱深發掘與社會科學的理論概括交融滲透于這些討論之中。
作者有意識地將社會科學的思維方式引入史學研究,在這兩大學術傳統之間提出了一系列的方法論探索,其中有兩個著力點:一是在史料基礎上對一般性現象的概念提煉和分類;二是提出普遍性的分析解釋。這些努力反映在其多年來的中國古代史(特別是官僚制度史)的研究中。例如,第六章“揭示古代政治制度的‘技術原理’:以‘組織二重性’為例”對中國古代官制做了歸納概括。在諸多影響組織要素中,他著眼于其“技術原理”,即對研究對象的一般性特點的抽象概括,提煉出功能組織與自利組織的概念及其背后的兩種不同機制,從這兩個維度來認識組織運作。從歸納到抽象到推演,從史料到概念到其他領域的擴展,借鑒社會科學方法提出量化指標,又立足于詳實的史實提供立論的經驗基礎,由此引出了組織的“規模指數”與組織結構、組織邊界、職位類型等一系列相關問題。
我尤其喜歡第八章 “結構功能化的制度史研究的一個嘗試”。此章系統展示了作者提出中國官階制度 “品位- 職位”分析框架背后的思考與建構過程。面對歷史上繁雜多樣的王朝官貴等級制度,從上古、中古到近古,從文官職位到武官職位,從官位到官服,一方面以史學的歸納法來連綴特定朝代時點上的官制現象;另一方面又以社會科學風格進行提煉和概念化,提出品位- 職位兩個維度,并以這個線索來認識中國古代官制的各種官位設置及其背后的理念,展現出一幅品位與職位之別及其起伏、官僚體制隨效率與身份雙重目標變動而演變的歷史畫面。他進而將這一分析框架推演到不同歷史時期,就其在不同階段的“發達”程度,提出了具體的測量要素。最后,就品位- 職位兩者間的關系提出了兩者間的“職階轉化率”。至此,可以說在這個領域中提出了一個完整的解釋體系。在接下來的第九章中,作者提出這一分析框架還可以從文官延伸至武官類別,再延伸至比較中外歷史上從“爵本位”到“官本位”的演變。
在我看來,這些擴展努力是史學與社會科學結合的一個重要推進,即經過抽象提煉的分析概念可以延伸應用于其他相關領域,這正是社會科學方法的意義所在,有利于打通斷代史邊界、建立大歷史敘事脈絡,也對史學和社會科學研究提出了新的問題。例如,在品位與職位背后有著人與事兩個維度,體現了人事與位置的雙重等級制度。官階制作為國家架構的一個部分,在歷史上是如何演化發展的,背后的機制過程是什么?這些經過概念化的史實概括有待進一步解釋,展現出史學與社會科學互動結合的新空間。
史學與社會科學互動的另外一個線索在于比較制度分析,即縱向的歷史維度與橫向的類型維度的互動。閻步克反復倡導建立各國歷史比較研究的“同一平臺”,建立比較制度研究的譜系,等等,這些方面都具有方法論意義。作者身體力行,行文中不同制度間的對比和評論貫穿文集各篇。社會學家布爾迪厄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即歷史進程的唯一性特點意味著,某一歷史事件一旦發生,則封閉了當時存在的其他可能性,這一特點極易強化歷史目的論的傾向。因此,史學與社會科學結合,將特定的歷史事件和軌跡放在一個比較研究的整體中加以認識,尤其有意義。在這里,我基于作者關于政治文化的兩篇文字(第三、五章),進一步探討比較研究可拓展的空間。
在第三章 “家長主義與儒家的家國一體論”中,作者從觀念史上考察家長主義、家國主義、忠孝家國傳統。這個主題延伸了前兩章有關“專制主義”的主題,進一步發掘其思想史淵源。他著眼于各種文本的異同,從“家長主義”概念出發,指出其 “父權與父愛”的兩重性,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間的關系披上了家長主義色彩;又從比較制度角度考證君權與父權關系的歷史演變,特別是西方思想史上的演變來討論經濟父愛主義、法律家長主義、政治家長主義、等級加保護(關愛);隨后,著眼于儒學中的“家國主義”、家長主義中的父權與父愛,追溯了中國文化中走向忠孝家國一體化,特別是家與國間的緊張及其歷史演變。
作者進而討論了儒學關于父與母這兩個政治符號的不同理論建構,其思路觀點有獨到之處,即借用父母兩個角色——父之尊、母之親——來呈現中國文化中尊親的兩重身份。在儒學中,母與女不是同一概念,前者比后者更有地位。父母兩元論在中國文化中與西方有明顯不同。延伸開去,專制與民主文化中,“家長與兒童”關系亦有異同之處。在西方文化中,個人本位、個體自主是文化主流,個人是價值的終點,民主是保障個人權利的制度,與強國、富強無關;而在中國文化中,個人主義成為救國強國的工具。在這個意義上,作者對中國家族制、家長制的討論隱含了理解中國政體的意義。
這一章著眼于父與母的角色,對于家庭、家族作為社會組織只是順便提及。從比較制度角度來看,家與家族制是上述主題的延伸和重心所在,仍有很大討論空間。中國儒家文化的“家”與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家”有根本性差異。前者建立在歷史深厚的宗法制度之上,提供了傳統社會中差序格局的基本組織方式。與此相對的是,家族制度在西方自中世紀后便一蹶不振。歐洲社會史學家(如布迪厄、勒華拉杜里、格雷伯、溫格羅等)注意到,西歐中世紀以來的“家”更多地局限于“住宅”(household)的范圍,與中國文化中的“家”以及家國一體理念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個主題在第五章“周秦漢的反連坐主張與東西文化沖突”中再次浮現。這一章的主線是“連坐制”所涉及的文化價值觀。作者追溯了中國歷史上的“連坐制度”的歷史淵源,在兩個意義上進行東西方比較:縱向歷史上的周禮秦法與當代平行的中西方文化。作者提出,連坐之法發軔于秦,并非華夏主流。事實上,“反連坐”的思想、主張和制度貫穿于中國歷史中。“我們還看到了東西(即‘漢與秦’——筆者注)文化的巨大差異與尖銳對立,進而是中國史的一種與生俱來的二元性,文化與制度的二元性,以及儒法二元性。”作者以此強調中國歷史上的人文精神與西方文化中的相似之處:“早在中華文明初曙之時,我華夏族群本是反對‘以族論罪’,主張‘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惡惡止其身’的。這跟近代西人的‘罪責自負’‘無罪不罰’,并無二致,而且更早。”如此來看,近代西方文明的“刑法止及一身”與中華古文明中的“罪人不孥”的文化觀念,可謂殊途同歸了。
在我看來,這里的比較制度分析,還可以進一步向前推進。如作者分析,中西方文化觀念的確有許多相同之處(“刑法止及一身”與“罪人不孥”),但其背后的精神根據和制度根基可能相去甚遠。十八世紀后的歐洲文化植根于基督教文化中“上帝子民”關系的社會土壤中,建立在羅馬法契約基礎上,又經過了文藝復興的理性化洗禮,因此孕育了近代社會以來的民權、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相比之下,中國文化中的“罪人不孥”,不是建立在獨立個人之上,而是反映了家庭作為社會單位的特殊主義文化。作者書中引用徐中舒之言:儒家的孝悌、仁愛思想,就是村社制滋養出來的。同樣,中國家族制度也是長時期在儒家文化中滋養發展起來的。如果延伸社會學的想象力來進一步提煉,是不是可以說,儒家文化中的集體主義是另外一種類型的“連坐制”,即按照集體的利益,在特定的社會關系中安排個人在其中的角色?換言之,刑法上的連坐制與家族制的內外有別抑或是同一組織邏輯的兩個側面?
一個制度的生命力建立在相應的思想和組織資源上。作者注意到,在歷史上,秦的鄰國向秦學習,采用連坐制度,體現出競爭導致制度同構的趨向。“連坐的有效性,卻深得有司青睞。‘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沒幾天蕭何‘九章律’便取而代之。”在中國歷史上延綿不斷的政治動蕩中,這種株連實踐也以各種形式持續下來了。這意味著,若不認識和清理這一制度的思想文化根基,則難免重蹈覆轍。
從社會科學角度來閱讀這個文集以及作者的其他著作,我有以下幾個感受。首先,閻步克發展出自己的研究風格:不是機械地按照某一學術范式來整理史料,而是立足史學基礎,以史學歸納法為主,同時向社會科學借鑒抽象提煉和概念化的方法及一些具體概念和解釋思路,實現史學研究歸納與社會科學概念化兩者的互動融合。這一風格體現在,在扎實的史料基礎上進行歸納和提煉;在提煉出分類與概念化基礎上,進一步概括相關現象和延伸歷史維度。這一研究風格有助于明確研究路徑,體現了從史實歸納、抽象概念化到特定解釋思路的有機結合,打通不同歷史階段,打通不同專題(經濟、政治、文化),展示了史學與社會科學互動的廣闊前景。同時,這一點與社會科學理論導向的推演和實證方法明顯不同,體現了不同研究方法和風格的邊界和特點,如此引起史學與社會科學方法間的良性緊張,推動這兩個學術傳統走出自己的邊界,開拓研究活動的新方向、新方法和新課題。
其次,在應用社會科學理論解釋歷史現象方面,作者自陳受社會學結構功能主義理論思路的影響,從社會分化和組織功能角度來思考和解釋中國官僚體制和群體(如士大夫)的作用意義。作者寫道,這本文集中涉及的社會科學的思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工科思路,帶有“技術”眼光,“不由自主地想發現結構、功能、機制什么的”(xiii )。他有意識地超越特定歷史因素而關注一般性原理,特別是官僚體制中等級制度設立背后的穩定制度因素。例如,在第六章中,首先提出了關于“技術原理”的定義,即有關技術層面的“原理”,尚未把政治、文化、經濟、社會因素考慮在內。然而,他并沒有停留在功能主義思路上,而是廣泛涉獵了若干社會科學學科的研究成果,特別是糅合進新制度主義學派的思路,如效率與正當性(合法性)以及政治利益等不同維度,這體現在其關于品位- 職位兩維分等的分析框架以及其他相關論述中。
在我看來,作者有關“技術原理”的思路尚可斟酌。技術原理是工科概念,這一比喻更接近基本工程原理的思路,應該與社會科學角度區分開來。作者提出,“制度背后必然潛藏著一些深層的機制、原理,等待著被發掘出來”(245 頁)。這里的意思似乎是說,有一些基本技術性原理客觀可辨,只是有待發現。在早期管理學中,泰勒的科學管理理論有類似之處,即關于優化工藝流程的理論。當今管理學已經將這類工藝結構和流程設計的問題劃為工程學領域,不再是組織學和管理學的關注對象。打個比方來說,印刷術有其技術原理,即怎樣的工藝設計可以更有效率。但印刷術在不同組織過程中可能扮演不同的角色,例如在歐洲被用來傳播《圣經》,導致了新教革命;而在中國歷史上則推動了科舉制度和官僚文牘制度。換言之,同一技術原理在不同組織制度中、不同的條件下有不同的角色作用,這正是社會科學研究的關注所在。
社會科學研究更多地展現出不同流派和思路及其不同的解釋邏輯。例如,組織中的效率,不是一個客觀中性的概念或指標。“效率”對誰而言,其成本收益如何分配,這里涉及了相關定義與多重解釋等一系列有待討論澄清的問題。因此,社會科學研究不是“發現”客觀真理,而是就一題目從不同角度思辨、爭鳴,或達成共識,或各自存異并在互動中加以澄清,在實證研究和學術競爭中通過存優去劣來發展或深化。在這個意義上,知識增長是非線性的,人們不斷加深認識,抑或修訂甚至推翻原來的認識。正是在這種爭鳴過程中,社會科學諸多學科以及一個學科(社會學、政治學、組織學、經濟學)中的不同流派為認識社會現象和歷史現象提供了豐富、多元的思路和概念。例如,同樣規模的組織可能有不同的組織結構和制度安排,也因此引出了有關委托代理的一系列組織學問題:多任務與單任務、多委托人與多代理人、不同類型的信息及其分布,等等。如何將史學研究的具體課題與多元的社會科學研究思路和分析工具進行結合與互動,在這些方面仍然有著寬廣的發展空間。
讀一本好書,就是與一位智者交流。這個文集各篇文字深淺結合,既有史學發掘中旁征博引、嚴謹細致和詳盡之特點,也有社會科學邏輯的抽象提煉,通過史料和敘述給抽象的概念注入歷史細節和活力。例如,各種官制位置,在歷史文獻中多枯燥繁瑣,但經作者整理分類,與歷史上的政治動態相結合,分條析縷,呈現出整體性、連續性和動態性,給人以撥云見日之美感。尤其難得的是,作者走出通常的學術寫作風格,用通俗直白的語言,將自己多年學術探索背后的理念和想法娓娓道來。這些文字猶如一束光亮,讓我們看到作者學術研究背后的思考和探索、感受到作者的胸襟和情懷。他寫道,隨著自己學術征途的延伸,“越覺得應把文化、文明的評價尺度,置于‘治亂興衰’之上” (x)。“我心中的人類歷史進步,最終是文化的進步、文明的進步。”(xi i)我想,這應該是從事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的最高境界。
(《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札記》,閻步克著,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二0二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