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京劇《沙家浜》是我小時候最愛聽的劇目之一,后來在通縣西海子電影院觀看了這部京劇的電影版。從我爺爺那里得知,劇中扮演郭建光的譚元壽是我們家的親戚,究竟是怎樣的親戚,我一直不清楚,也沒主動問過誰。十幾年來,我先后兩次去銀川,從我的大表姑譚鳳茹和三表叔譚少英那里知道了很多。
舅爺和表叔
在我的記憶中,知道銀川那是40多年前,舅爺譚世英和舅奶奶張瑞英從銀川來京住在我們家。當時我在一家工廠上班,星期日回家的時候見到了舅爺和舅奶奶。那些日子,我特意休了幾天存休,陪伴著遠道而來的舅爺和舅奶奶。晚上我和舅爺在外屋睡,我們經常聊到很晚。那時候,我對不少事情還不懂,從沒問過舅爺一家的事情,僅僅知道他是教唱京劇的老師,住在銀川。銀川對我來說,那是很遙遠的。如今想來,如果我那時候就從事散文寫作,一定會得到很多寫作素材。
2010年11月的一天晚上,我和媳婦去看望年邁的父母,父親拿出了幾個信封,里面有不少照片,還有一張是七位兄弟姐妹的合影,在照片的背面依次寫著他們的名字。父親告訴我,他們都是我舅爺譚世英的兒女,是我的表姑和表叔。
過了幾天,我從互聯網搜集了一些很有限的素材,寫了《懷念舅爺譚世英》并發到新浪博客。
2012年9月初,北苑人大街工委組織我們去銀川考察,這讓我很高興,于是告訴母親,想看看三表叔譚少英。我和他并不認識,更沒見過面,只是在寫《懷念舅爺譚世英》一文時,知道了他子承父業,唱架子花臉。記得2009年7月的一天,我聆聽了北京人民廣播電臺《他鄉北京人》欄目播放的記者沈弘采寫的報道《譚門傳人譚少英》,聽了之后,不由得肅然起敬,從內心非常敬佩三表叔的素養、演技和藝術感染力。所以,很想去看看三表叔。
母親給我找到了三表叔譚少英的聯系電話。第一次和三表叔通話,我沒有什么陌生感,感覺他沒什么架子,很親切。
我隨團來到銀川后,在興慶區入住賓館前,向團長請了假,然后打車去了三表叔譚少英家。我們聊了兩個多小時,看看天色已晚,我告別三表叔回到賓館。第二天我們離開銀川前,三表叔特意來賓館送我。由于時間緊,我沒來得及去看其他表姑和表叔?;氐奖本┖?,我寫了《譚門傳人譚世英和譚少英》一文。在寫此文時,大表姑譚鳳茹和三表叔給我提供了不少鮮為人知的寫作素材,豐富了我的寫作內容。
舅爺譚世英于1918年生于北京梨園世家,爺爺譚鑫培,父親譚嘉瑞,他在十一個叔伯兄弟中大排行老十。舅爺有七個兒女:長女譚鳳茹、長子譚韻揚、次女譚曉東、次子譚韻龍、三女譚鳳秋、三子譚少英、小女兒譚明珠。
三表叔譚少英是舅爺培養的學員之一,他們爺倆,既是父子關系,又是師生關系。三表叔是在兩歲的時候,隨父母從北京來到銀川的,從14歲開始學唱京劇,一直到提前退休。當年和譚少英一起學花臉的有四五個人,譚世英總是默默地觀察著譚少英,對他沒有絲毫的特殊照顧,尤其是在眾人面前從沒有夸過他,在教學時一視同仁。等到了家里才跟譚少英說存在什么問題,并對他說:“改正這些問題全靠自己的悟性和刻苦努力。不能讓別人看出你是我兒子,我有偏心。”50多年來,譚少英在寧夏京劇團飾演架子花臉兼武丑,成長為國家一級演員,被譽為“寧夏之最”。寧夏京劇團于2012年事業改企業,按規定,年齡滿50周歲,工齡滿30年就可以在事業單位退休,享受事業單位退休人員待遇。譚少英符合這一條件,于是提前4年退休。他退休后被返聘回寧夏京劇院繼續教學生,還跟院里一起排演大型劇目,并且親自上場演出角色,同時還擔當直排導演和藝術顧問。這次我和媳婦駕車從北京來銀川,我又和三表叔譚少英聊了很多,從他的言談話語中,讓我對舅爺和他有了更深的了解。與此同時,他那忍辱負重、知恩圖報、以義制利、低調做人、嚴于律己的情懷深深地感染了我。
從首都來到寧夏
我舅爺一家為何在銀川?一直是我想知道的。1957年7月15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通過成立寧夏回族自治區的決議,以原寧夏省行政區域為基礎成立寧夏回族自治區。1958年6月,國務院決定成立由15名委員組成的寧夏回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任命劉格平(回族)為主任,馬玉槐(回族)、吳生秀為副主任。1958年10月25日,寧夏回族自治區正式成立,劉格平(回族)當選為自治區人民委員會主席,馬玉槐(回族)等當選為自治區人民委員會副主席。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馬玉槐時任北京市回民工委主任、市民政局局長兼市民委主任等職,后來調到寧夏參與寧夏回族自治區籌備工作。他在北京任職期間,曾多次帶領中國京劇院四團(即“老四團”)出國慰問演出,對全團上上下下都很熟悉。為了支援和發展寧夏的文化藝術事業,自治區成立前夕,在劉格平主任的支持下,馬玉槐赴京向中央提出申請,請求把中國京劇院四團調入寧夏,申請很快得到中央批準。與此同時,還從上海、北京等九個文藝團體抽調部分演員,分別組建了寧夏歌舞團、寧夏話劇團、銀川雜技團,使寧夏專業文藝表演團隊從無到有,繁榮和發展了群眾文化事業。
“老四團”全體演職員連同家屬近300多人響應中央號召,整編制從繁華的首都來到寧夏銀川,其中有唱架子花臉的舅爺譚世英一家人,還有譚元壽的二弟譚喜壽。
中國京劇院四團到寧夏后,改為寧夏京劇院,舅爺繼續擔任演員和教員。1962年4月,寧夏京劇院分為寧夏京劇團一團、二團和學員隊。1966年,寧夏京劇團二團改為石嘴山市(石嘴山礦區)京劇團。1979年10月,與寧夏京劇團重新組成寧夏京劇團。舅爺是離休干部,于1987年5月15日在銀川因病逝世,骨灰安放在銀川市八里橋烈士公墓。后來,舅奶奶去世后,舅爺的兒女們于1997年7月1日把父親和母親合葬于寧夏植物園松鶴園墓地。
我奶奶的父親
和她的兄弟姐妹
我的奶奶譚淑娛是京劇大師譚鑫培的孫女,她的父親是譚鑫培的次子譚嘉瑞。譚嘉瑞娶了丑角沈莊的妹妹為妻,原先練習武丑,后來操琴,常年為父親伴奏,人稱“譚二”,譚鑫培所灌唱片大部分是譚嘉瑞操琴。
中國戲曲理論家、歷史學家、民俗學家齊如山所著《談四腳》,是一部專論譚鑫培、陳德霖、楊小樓、余叔巖四位宗師的書。齊如山認為譚鑫培的成功有賴于“兩個得力的助手”,一說是梅雨田操琴、李奎林司鼓;二說是譚嘉瑞操琴、何斌奎司鼓,他們都是梨園界出名的高手,與譚鑫培長期合作,合作時間最長的是譚嘉瑞、何斌奎。
從大表姑譚鳳茹那里得知,我奶奶的哥哥譚豫德從事京劇老生行當;奶奶的大姐譚淑誠嫁給了京劇團京劇演員吳彥衡(武生),吳彥衡后來離開北京,先后在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呼和浩特京劇團擔任演員。他是三代梨園世家。譚淑誠有四個兒子,其中第三個兒子吳榮喜是著名的京劇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奶奶的大妹譚鳳英嫁給了山東省京劇團演員吳潤衡(武生),定居在山東濟南;奶奶的小妹譚淑英嫁給了著名花臉演員郭元汾,1958年隨團調來寧夏。
我奶奶的弟弟譚豫武(藝名譚世英)是著名的京劇表演藝術家,他19歲在中國京劇科班——富連成出科后,由于成績優秀,留富連成任教數年。后搭各戲班演戲。1949年初,譚世英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后在湖南軍區政治部京劇團擔任導演、演員和教員等職務。他于1952年轉業回京后進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京劇團工作,擔任演員和教員。1956年,總政治部京劇團和西南軍區政治部京劇團合并組成了中國京劇院四團,仍由總政治部管理,受中央文化部和總政治部雙重領導。
傳承滿族的習俗和禮儀
譚鑫培不是滿族人,卻把滿族的習俗和禮儀帶到家里,一直影響著他的后人。這源于他進宮承差以后,逐漸和皇帝貴胄有了交往,時常穿著講究的時裝,佩戴必要的裝飾,出入于王公府邸。王府的差役人等稱他譚貝勒。譚鑫培和旗人交往日久,逐漸熟悉并習慣了旗人的生活習俗和禮儀,習以為常地把滿族的習俗帶到家里來了。我奶奶譚淑娛的父親譚嘉瑞經常跟隨父親進宮唱戲,也深受滿族習俗和禮儀的影響。時至今日,譚門后代仍保留了很多滿族的習俗和禮儀。這次我們去銀川,見到了我的各位表姑和少英表叔。每當提起我的奶奶和我的爺爺,他們都稱呼我的奶奶為二爸,稱呼我的爺爺為二姑爹。
我爺爺家的規矩比較多,比如吃飯,大人沒上桌,孩子們不許上桌,大人不動筷子,孩子們也不許動筷子;吃飯時不許用筷子敲碗,不許吧唧嘴;早起和晚上睡覺前都要向老祖兒、爺爺等長輩問安……
很多年以前,我和父親到通州的八旗京味樓吃飯時,遇到飯店的景經理,兩位老人見面后,父親向他行打千兒禮,景老爺子也立馬回了打千兒禮。這種禮節起源于滿族的傳統禮儀,在清代廣泛流行。在不同的場合,打千兒禮有不同的應用。晚輩見到長輩、下級見到上級或平輩相見時都會行此禮。
為京劇譚門存史
在譚鑫培的八個兒子中,譚嘉善、譚嘉瑞、譚嘉祥、譚嘉榮、譚嘉賓(譚小培),從老大到老五都從藝梨園,包括他們的數十名后代,扮演京劇中的生、旦、凈、丑等角色。
大表姑譚鳳茹曾跟我說:“我從小喜愛京劇,但譚家女人不許唱戲,這是祖輩立下的規矩。但譚門女眷們因有遺傳基因并受家庭熏陶,大都能像模像樣地唱上幾段京劇。對藝術的追求譚家人是一致的?!?012年2月,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了由和寶堂編著的《英秀堂譚》一書。大表姑譚鳳茹,譚元壽的長子譚孝曾、次子譚立曾等為該書出版提供了大量的圖文資料。特別是在書的最后附有譚鳳茹編輯的《譚氏家族世系譜表》。
2024年8月下旬,我和媳婦駕車來到銀川,見到了大表姑譚鳳茹,她又向我講述了不少京劇譚派的往事,我奶奶及其兄弟姐妹的情況,還有她和表叔為弘揚譚派藝術所做的一些事情。
這次在大表姑譚鳳茹家,她說為編輯《譚氏家族世系譜表》,她和我的大表叔譚韻揚、譚少英做了大量的采訪、聯絡和搜集資料等工作,從2006年的初稿完成后,又經過十多次的修改和補充,形成2009年5月第二稿,最后定稿于2011年12月,并被編入2012年2月出版的《英秀堂譚》一書,填補了京劇譚派家譜的空白。在《譚氏家族世系譜表》編輯和修改期間,大表姑專門買了電腦和打印機,大表姑父鄭慎承擔起設計、修改和打印的重任。
《譚氏家族世系譜表》從譚成奎開始,采用了寶塔式自上而下排列,涉及八代人。這種家庭成員的親疏和血緣關系,包括哪些人從事梨園行一目了然。因家用打印機最大能打A4紙,只能設計和打印好了再拼接。當我再次打開《譚氏家族世系譜表》時,這才發現是用五張A4紙拼接的,如果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1997年春季,為紀念譚鑫培誕辰150周年,三表叔譚少英從銀川來京參加紀念活動,參演了折子戲《連環套》。孟廣祿、譚少英、尚長榮分別在“坐寨、盜馬、拜山”三個折子中飾演竇爾敦,這三個折子是連著一起演的。在此期間,譚少英遇到年逾花甲的作家劉嵩昆(滿族),他是北京市京劇昆曲振興協會會員,曾任《中國京劇》等雜志社特邀記者,自幼酷愛京劇與文史,業余從事寫作二十多年。劉嵩昆詢問了譚少英是譚家哪支的,譚少英向他做了詳細介紹,并對劉嵩昆寫的譚門家譜作了比較詳細的補充和講解。劉嵩昆聽了,心里也明白了,于是把寫在筆記本上的譚門成員的家譜撕下來給了譚少英。譚少英回到銀川后,把這個家譜給了大姐譚鳳茹。這個家譜雖然還很簡單,涉及的譚門家人很有限,但讓譚鳳茹有了搜集整理京劇譚派家譜的想法,之后,她和兩個弟弟千方百計搜集、整理、編輯了《譚氏家族世系譜表》。
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京劇譚門》四卷,是由湖北省江夏區文聯駐會副主席陳本豪編著的。在編著此書期間,陳本豪千方百計搜集京劇譚門傳人的資料。京劇學者、劇作家、華東師范大學研究員翁思再建議他去寧夏采訪譚門后人,并說:“沒有譚家支邊一章,《京劇譚門》將是一部不完整的作品?!庇谑?,江夏區委宣傳部王副部長和陳本豪于2011年7月專程到銀川,采訪了譚鳳茹和譚少英。大表姑也把我寫的一些文章給了他們。我去大表姑家的時候,她向我介紹了這套書,并說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在我回京前,三表叔譚少英把他那套書送給了我。《京劇譚門》的第一卷于2017年7月出版,第二卷至第四卷于2021年12月出版,譚元壽為這套書寫了序言。在這套書的第三卷也編入了譚鳳茹編制的《譚氏家族世系譜表》。
這些年來,我懷著對京劇譚派的崇拜,對舅爺的敬仰,對我奶奶的懷念,在采訪和史料挖掘的基礎上,寫了一些紀實散文并發表。我在瀏覽網站時,發現了《梨園百年瑣記》,這是中國京劇戲考的子站點,一個致力于匯總梨園界人物資料和反映梨園界活動年表的網站。當我看到里邊介紹的京劇譚門傳人中沒有譚世英和譚韻揚、譚少英,于是把他們的簡介等內容分別上傳到這個網站并被采用,填補了空白,也了卻了我多年的一樁心愿。
一張珍貴的老照片
2020年10月9日,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譚元壽先生在京逝世,享年92歲。譚元壽是譚鑫培第五個兒子譚小培(譚嘉賓)之孫,父親是譚富英。我父親劉世恒和譚元壽是姑舅親,譚元壽是我父親的表哥。
三表姑譚鳳秋從銀川來到北京后,與在京的大哥譚韻揚到譚元壽家吊唁,并于15日去八寶山公墓參加譚元壽追悼會。此前,大表姑譚鳳茹特意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這個事。她還給我發來比較長的微信,因自己年過八旬,本想來京,但弟弟妹妹不讓她來。他們兄弟姐妹七人中,著名京劇演員譚韻揚在北京,原想安排譚少英從銀川來京,但他因職業病造成的雙腿疼痛無法來京,于是安排譚鳳秋來到北京。
得知這一消息,我和媳婦都很高興,便來到北京櫻花賓館,見到了從未謀面的三表姑譚鳳秋。不大工夫,大表叔譚韻揚也來了,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大表叔。記得40多年前,我舅爺在我們家住的時候,大表叔來過。中午,大表叔特意安排我們吃涮羊肉。在去飯店的路上,大表叔走路有點跛行,他說是幾十年來從事京劇行當落下的毛病。
在和三表姑攀談時,當我說起我的奶奶,三表姑在手機里找到了一張三人合影的老照片并發給我,圖像已經不清晰了。三表姑告訴我說哪個是我的奶奶,她還不太確定,因為她有四個姑姑,而這里只有三個人。我看到這個照片后心想,我奶奶去世早,我曾經問過我的大姑劉淑貞,她說母親去世時她很小,不記得長得什么樣。
這次我們來到銀川后,先去了三表叔譚少英家,不大工夫,我的二表姑譚曉東、三表姑譚鳳秋、四表姑譚明珠陸續來了。我們在攀談時,我說到我的奶奶譚淑娛,并打開手機找到那張照片,經三表叔譚少英確認,其中一人正是我的奶奶,這讓我十分高興。
也許是天賜良緣吧,舅爺、舅奶奶跟我奶奶最親。在困難時期,生活并不寬裕的舅爺、舅奶奶,經常在各方面幫助我奶奶。我雖然沒見過奶奶,但我想,冥冥中我此次能來到幾千里之外的銀川,這不光是天意,他們之間曾經發生的令人難忘的往事,對于耳濡目染的我來說,也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我很喜歡寫紀實的散文,多寫寫舅爺一家的事,總覺得這也是替我奶奶報答舅爺和舅奶奶的一種方式,最終目的還是為譚門京劇藝術尋根和發揚光大盡一點微薄之力。我相信,感恩的文字是家族真情的流露,奶奶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感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