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最能代表中華文明?這個問題或許有好多答案,而我堅信的答案就是——銅器。銅器制造傳承的歷史,就是一幅鮮活的中華文明“清明上河圖”。我喜歡銅器,所以當政協領導邀請我進行老手藝調研時,我欣然接受,來到王閻鎮天橋社區李樹園組的一個老銅匠家。
剛到銅匠家外,社區副支書劉行軍與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銅匠打起了招呼。簡單說明來意后,老銅匠就搭梯上樓,搬出好幾箱蒙滿灰塵的銅器家伙,清掃之后,便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銅匠又叫小爐匠,就因為我們打銅器用的爐子比鐵匠小得多。銅匠與小爐匠也不是完全一樣的,小爐匠主要是修修補補,像過去鍋碗瓢盆的修補。小爐匠手藝學成出師了,能做銅器,才是銅匠。正經做銅器,收入好些,不用走村串戶吆喝,人也舒坦,不時還有酒肉款待。”
這個銅匠叫石正順,是山陽縣老照川區域僅有的兩個銅匠之一,也是這個區域的第二代銅匠。上世紀六十年代,石正順因家里較窮,經人介紹,師從當時天橋公社(后曾改為鄉和鎮,2014年并入王閻鎮)九巖溝小隊銅匠戴炳勝,一學就是十余年。他因誠實好學,不僅成為師父信任的徒弟,而且當了師父的上門女婿,也因此得到了師父真傳,除學得補鋦鑲焊全套手藝外,還做得一手好銅器。他做的銅器有幾十種,過去附近家境稍殷實一點住戶家里的銅酒壺、水煙袋、銅吊罐、銅茶罐、銅酒盅,婦女做針線活兒用的銅針插,多出自他手。他還有一手絕活,就是能做不少銅匠不會做的“轉壺”,也就是可以同時裝進和倒出兩種酒的酒壺,這種壺在過去也只有大戶人家才擁有,在今天看來也堪稱稀罕物。
俗話說:“鐵匠的家具重,銅匠的家具多,殺豬匠敢殺會吹吃肉多。”銅匠的工具有六十多種,基本分為錘、砧、鉗、剪、鉆、銼、秤(行稱“戥子”)、模八類,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錘子就有十余種,各種銼子也有七八種之多。銅匠雖然工具多,但多小巧精致,基本上都可裝在長不到1米、高50厘米左右的三個木箱子里,其中一個是帶有三個儲物抽屜的風箱,另兩個則是有三到五個儲物格的箱子,一個主要放各類工具,一個放常用材料。在家做銅器時,三個木箱一般放在固定的位置;上門做銅器,請銅匠的人背著裝材料的箱子,銅匠挑上另外兩個箱子,到住戶后選擇合適的地方安置,因此又有“困居的鐵匠,游方的銅匠”之說。雖然近三十年都沒做銅器活了,但說起做銅器的流程和工藝,六十多歲的石銅匠仍然記憶猶新。
打銅器第一步是支爐子生旺火,第二步是選銅,第三步是化銅,第四步是打板材,第五步是裁剪成形,第六步是焊接,第七步是打磨,每一步都有章法和講究。
選銅是銅匠的基本功,據石銅匠講,常用的銅材有生銅、熟銅、冷火銅、熱火銅、紅銅、紫銅、響銅、耐火銅、合金銅等五十多種。響銅是制作傳統打擊樂器如镲、鑼的用材,響銅經反復錘打“見火”后方能成為合格的樂器,而“響銅見火”作為傳子不傳女的秘技,少有銅匠掌握。
銅匠的爐子是專為熔化銅材所設的,一般高和寬三四十厘米,由土磚和耐火土做成,下面接地部分放木炭,側面接風箱,上面用耐火土制成一個帶沿的小平面,略似方茶盤。選定的銅材在方茶盤里高溫熔化,再冷卻成三四毫米厚的板材。化銅時不同品種的材料要分開熔化,熔化時還需加進鋅、鉛等原料。接下來就是對板材進行加工——將厚銅板錘打成更薄的銅板,這是很考驗銅匠耐心和技藝的工作。因為銅器家具多用的是薄而勻的銅板,所以熔化形成的銅板要千錘百打方能成形。錘打前先將銅板加熱再晾冷,然后用不同大小的錘子反復敲打至需要的厚度,這個工作要重復很多次。打銅時落錘的輕重要把握得恰到好處,否則打出的銅板薄厚不均,且容易將材料打破。
銅板達到要求的厚度之后,就可以裁剪了。裁剪是個細心活兒,一般先要根據銅器造型進行畫線,然后用剪子剪出特定形狀,剪好后還要用小錘修形,并用銼子修邊,復雜一點的銅器這時還要用到模具,使之成型,比如酒盅、酒壺、水煙袋。不同的材料部件處理好后,就到焊接了,這是一道特別講究技巧和火候的活兒,要用鉗子將不同的部件對接夾緊,涂抹上用水調制成的適當濃度的焊,放在爐子上加溫,直至焊的成分均勻熔合于材料接縫處。等所有部件焊在一起,一件成型的銅器就出來了,這時要做的就是最后一道工序——打磨修形,將焊縫及銅器拐角、突起處銼平,然后整體用不同顆粒度的砂紙打磨,一番精銼細磨之后,一個锃光瓦亮閃著金光的銅器,伴隨著銅匠不經意而又滿足的笑容出手了。一個好的銅器不僅形狀工整有致,而且敲擊之下會有悅耳之聲。
銅匠最核心的技藝莫過于配焊。銅匠焊接材料所用的焊,不像今天的工業制品可以隨意買到,而是用不同材料混合加工而來。其方法是將響銅、熱火銅、鋅用戥子精確稱量混合一起高溫熔化,冷卻后砸碎,再用水洗干凈,裝在一個特制的盤里用水煮,煮好后放入適量硼砂,等它一凊(由液態變為固態的過程),再用刀片劃成小塊狀,待凝固后供平時使用。制作中每樣材料的比例、火候不輕易傳人,包括其徒弟都難得真傳。石銅匠說他在師父家待了十三年,后來都成了上門女婿,師父也還是在去世前的子夜,才將制焊的要訣告訴他。正因為這樣,真正掌握配焊技術的銅匠不多,不少銅匠是請人配焊供日常使用,不方便不說,還額外多一份花銷。用這種焊焊接的器具不僅堅固,而且永不生銹,這也許是傳統工藝的魅力所在。
銅匠一般是坐在小矮凳上進行操作的。他們或一手拉風箱,一手用鉗子夾住銅件在爐中加熱;或一手用夾子夾住銅板,一手掄起鐵錘用力將坯料鍛打成半成品;或一手固定工件,一手握住長柄銼來回削磨工件。化銅和上焊環節,還講究環境清凈無干擾,特別忌諱生人打擾。石銅匠說他就經歷過幾次生人打擾,使好好的材料莫名其妙廢了的事情。
“沒有金剛鉆,就不攬瓷器活”,這句人們常說的諺語就來自銅匠。與鐵器比,銅器多造型復雜,制作精細,一件好的銅器就是一件藝術品,所以銅匠在“九佬十八匠”中算是技術含量比較高的。一個出了師的銅匠除了打造銅器外,還能鋦瓷補鍋,小到吃飯用的羹匙,大到盛水用的水缸,無論是陶的、瓷的、瓦的都能鋦,就連做飯用的鐵鍋漏了、裂了都能補好。補鍋的時候,把鐵鍋漏的位置找到,先用硬一點的工具把漏洞里外刮干凈,再根據洞的大小選好材料,而后用自帶的風箱把爐火吹旺,將一枚銅錢放在用耐火沙制成的小勺里,放在旺火上燒,銅錢熔化之后,用鉗子夾住小勺把銅水倒在鐵鍋漏洞處,待銅水凝固,再用小銼等工具加以修飾,鐵鍋就算修好了。而鋦瓷器則是真正要用到金剛鉆的時候了,銅匠用的金剛鉆不同于木匠用的鉆,其鉆頭鑲有金剛石,使用時單手操作,沒有一兩年的工夫是玩兒不轉的。鋦瓷器就是把破碎的瓷器如碗、茶壺、盤子等拼好,用金剛鉆鉆孔后以銅釘固定,有時還須上焊,使其恢復完整,這個工藝在銅匠擔子上就能完成。銅匠幾乎無所不能,在以往的九佬十八匠中活路更寬,收入也不錯,加之技術全面的銅匠很稀少,這還算是個紅火的職業。
“銅匠拜師容易出師難。”銅匠拜師都是經人介紹后備上四色水禮(酒食一類禮品的俗稱),外帶從頭到腳一身衣飾到師父家,行大禮之后在師父家先待三年,在師父家干活只管飯沒工錢。這三年師父也不教手藝,只是給鑄一個生鐵砧子,讓徒弟打磨,什么時候磨平了,再教銅器手藝。這不僅考察徒弟的心性、品質,更是對徒弟耐心的考驗。過了這道關,師父才逐漸言傳身教各種技藝和訣竅,一些不耐煩和不勤奮的徒弟往往就半途而廢了,而勤奮憨厚又聰明的徒弟,也常得師父青睞,終能學得一身養家糊口的好手藝。據石銅匠說,他師父戴炳勝的師父姓楊,是湖北鄖西人,新中國成立初因為家鄉遭災來山陽照川、王閻一帶,戴師父常給楊師父衣食之便,他又喜歡銅器活,就被楊師父收為徒弟。楊師父在戴師父家一待三年,教會了全套手藝之后回了鄖西老家。楊師父走那年,戴師父燒了四十斤酒,外帶水禮和從頭到腳一身衣飾,挑著七八十斤重的擔子,步行一百多里地專程到楊師父家謝師。深得師父真傳的戴師父,手藝在十里八鄉都是響當當的,他依靠過硬的手藝養活了一大家子人,家里的生活在當地還算寬裕。
過去有“熱打鐵器冷打銅”之說。問起緣由,石師傅告訴我們一個傳說故事:“很早以前,一個得道之人收了好幾個徒弟,有學鐵匠的,還有學銅匠的,師父教會徒弟技藝后,要外出云游,幾個徒弟也就送師父一程,學銅匠的徒弟多送了師父十里路,師父就對他說:‘你回去吧,冷的打就行。’”這也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另一個印證。
問及石銅匠有什么愿望,他說:“這幾年還有人叫我去八仙庵做銅器活兒,說那里手工制作的銅器翹火,我就怕年紀大了干不了。我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兒女都交代了,現在黨的政策好,沒負擔,吃喝不愁,也用不上我這手藝了,年輕人也不愿意學,但總想如果沒有徒弟,學來的手藝到我這代就斷線了,很是可惜。”
老銅匠還告訴我們:“我們銅匠講究匠心,就是心要誠、意要篤、藝要精,尊師重道。”我想,這或許就是匠心精神的精髓,中華文明之所以傳承五千年,也許就是這深深融入民族血液中的匠心在支撐,而在“中國制造”譽滿全球的今天,更需要這種代代相傳的匠心精神。我相信,雖然現代工業的興起導致傳統手工制作的銅器漸漸淡去,但它傳承的精神永遠不會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