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清代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廣泛吸收前人學術成果,引述典籍近四百部,反映了他廣博匯通、漢宋兼采、批判色彩濃郁、實事求是的治學特色以及通達、開闊的學術視野。時至今日,該書仍然是《詩經》學研究的重要參考書。
關鍵詞:《毛詩傳箋通釋》;馬瑞辰;征引;治學特色
清代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以下簡稱《通釋》)是研究《詩經》的名著,該書有五十余萬字,內容充實,見解獨到,這與作者在創作過程中善于廣泛征引前人的著作分不開。清代學者在治學過程中廣征博引的風氣始于清初,《清史稿》載:“清興,崇宋學之性道,而以漢儒經義實之。御纂諸經,兼收歷代之說;四庫館開,風氣益精博矣。”[1]生于嘉道年間的馬瑞辰亦順應了這種潮流,博采諸家之長,在研究《毛詩》的過程中廣泛借鑒前代和當時學者的學術成果,并在征引的過程中細加揣摩,時下按語,融會貫通出一部自成體系的《詩經》學大著,在清代經學和《詩經》學研究史上占據重要地位。馬瑞辰出身于文化底蘊深厚的桐城馬氏家族,崇德重學的家風對其影響深刻。馬瑞辰的《通釋》反映出清代桐城文化崇德重道、崇學重教的內在追求和價值取向,豁達開放、兼容并蓄的學術文化品格,以及始終與清代學術文化主潮融合發展的特色。下文將對《通釋》引書的情況進行詳細分析,立足于其征引情況的不同,總結馬瑞辰的治學特點和文化品格。
《通釋》征引了清及清以前近四百部書籍的研究成果,將其中所征引的書目全部析出,按照引書內容的不同種類進行分類,可細分為十類:《毛詩》正文類,如《漢代熹平石經》《唐石經》《五代蜀石經》;《詩經》有關專著,如漢代鄭玄《毛詩箋》、魏晉南北朝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宋代歐陽修《詩本義》等;小學書類,如漢代許慎《說文解字》、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宋代《廣韻》等;史地書類,如唐代梁載言《十道志》、令狐德棻《周書》等;群經傳疏,如先秦的《尚書》《易》《論語》、唐代孔穎達《五經正義》等;諸子類,如先秦《禽經》、唐代楊倞《荀子注》等;類書,如唐代《北堂書抄》《藝文類聚》、宋代《類篇》等;治經札記答問考訂書類,如清代姚范《援鶴堂筆記》、程瑤田《九谷考》等;集部別集及總集名注類,如東漢王逸注《楚辭章句》、南朝梁蕭統《文選》、清代朱彝尊《曝書亭集》;金石文,如春秋《和鐘銘》、秦代《石鼓文》、宋代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清代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馬瑞辰《通釋》的引書情況反映了他的治學特點,下文將詳細論述。
一、廣博匯通
馬瑞辰深受清代漢學文化思想的影響,又繼承了父親馬宗璉的漢學事業,成為清代研治《詩經》的三大家之一,所著《通釋》代表了清代《詩經》學研究的最高成就?!锻ㄡ尅返囊龝粌H遍及經、史、子、集,而且涉及字書、類書、緯書等。
(1)淹通群經。馬瑞辰治《毛詩》,不僅僅囿于其相關典籍、文獻,還對《三禮》《左傳》等其他經書了然于胸,對經書中引用的《詩經》語句,常常信手拈來,隨時征引。馬瑞辰對后人經學研究的著作,凡是能作為考據的證據或者為之補充解釋的,皆能得心應手地引入《通釋》中。馬氏大量引用《三禮》經、注中的有關材料來考證《毛詩》中所涉及的典章制度、語言文字,顯示出了一定的《禮》學功底。正是因為馬氏能貫通群經,所以他在研究《詩經》的過程中,常常能對他經隨事征引。
(2)匯通經子?!锻ㄡ尅窂V泛征引諸子之書,引用最多的前幾位分別是《呂氏春秋》123次、《荀子》102次、《淮南子》80次、《莊子》51次、《管子》41次、《列子》24次。馬氏治經能融通經子,善于將子書作為疏解經注的論據。
(3)貫通經史?!锻ㄡ尅芬矎V泛征引《戰國策》《國語》《史記》《漢書》《后漢書》《魏書》《晉書》《宋史》等史書。史籍的時間跨度從先秦至清代,種類達到69種,特別是對《漢書》《史記》的征引次數最多,均超過200次,足以表明馬瑞辰治學重視史料,貫通經史。
(4)融古通今?!锻ㄡ尅芬龝槐芄沤?,時間跨度長。作為一名經學家,馬氏融古通今不僅體現在大量利用先秦至清代的文獻材料,對《詩經》文本進行專門研究,對古往今來《詩經》學的各類相關理論問題、各種聚訟紛紜的爭論焦點進行研究和響應上,還體現在這部著作的引書涉及從古至今包括名物、歷史、地理、禮制等諸多內容上,可見其對各種經學研究的著作都非常熟悉。
馬瑞辰論證《詩經·豳風·東山》中周公東征這一歷史事件發生的地點時,舉了七個證據論證周公東征之地以奄地為主。引用書籍包括了歷史類《逸周書》《左傳》《補后漢書》,地理類《括地志》,群經傳疏類《孟子》《尚書大傳》《四書釋地》,小學類《說文解字》《爾雅》,類書《皇覽》,諸子類《琴操》等典籍。[2]引書不僅數目多,且涉及多種門類,反映了其舉證引書遍涉經、史、子、類書、字書,博古通今的特點,顯示出馬瑞辰頗為扎實的考據學功底。
二、漢宋兼采
明清兩代,桐城文化風氣濃郁,理學興盛,文學繁茂,學人以學問道德相標榜,以文學行誼相砥礪,馬氏家族亦受此文化精神熏陶。桐城文化風氣的主潮是對宋以來理學的傳承,學者們皆宗義理之學而少有純粹的考據學家,馬瑞辰顯然與里中學派不同,這正凸顯了桐城學術文化兼容并蓄、開放豁達的品質。馬氏引書還反映了其治學的一個特色,即不據守門戶之見,漢宋兼采。馬瑞辰治《詩》能較為客觀地對待宋學,征引了大量宋人的著述,合計55種。《通釋》引用朱熹學術觀點達89處,其中提出批駁的有19處,筆者按照征引內容的不同將所引觀點進行分類,詳見表1。
馬氏征引朱熹的觀點有49處屬于文字訓詁方面、4處史地方面、4處名物方面、1處禮制方面,四類合計占引用朱熹學術觀點總數的65%。馬氏《通釋》對朱熹詩義觀點的征引有31處(包括批評的10處),這在馬氏對朱熹觀點的征引中占比35%。首先,朱熹作為理學大家,解說思想義理是其長處,自然在通解詩義方面有更深刻、更細致、更獨到的發現,這對馬瑞辰產生了重要影響。馬氏解《詩》雖然以訓詁考證為絕對核心,是漢學的研究方式,但他并不完全忽略對詩義的解讀,他常常不經意地由詩句生發對國家、社會、人生的思考,亦有文學性的闡釋,顯示出其對詩歌義理思想的關注。其次,在清初以來形成的排斥宋學的社會思潮中,馬瑞辰能夠獨立自持,對朱熹以及其他宋代學者的學術成果進行仔細研究,在意見相左時又提出批評,這都體現出馬瑞辰治學沒有門戶之見,以漢學為主,兼采宋學,切實做到了漢宋兼容、客觀求實。
三、批判色彩
馬瑞辰的學術研究具有較為濃厚的批判色彩,這和清代漢學家是很不相同的。漢學家最主張“實事求是”,但對這一理念的貫徹執行往往不徹底。他們在對某一具體問題進行考據學研究時充滿刨根問底的熱情,但對自己所宗奉的某家某派學說完全沒有鑒別、批判能力。馬瑞辰對今古文《詩》學和鄭《箋》、孔《疏》,乃至宋儒《詩》學及同時代學者的見解,都不絕對予以肯定或否定,這從其對引文的處理上即可看出。比如,馬瑞辰在引用段玉裁、戴震、高郵“二王”等乾嘉大學者的學術成果時,能指出他們的謬誤,提出不同的見解。馬氏引用段玉裁學術成果的222處觀點中,有66處屬于批評,占總數的30%。馬瑞辰對段玉裁這位乾嘉大儒的批評相當不留情面,雖然偶爾使用批評語氣稍微緩和的“說亦未確”[3]“非通論也”[4]這樣的字眼,但大多數情況下使用“失之”“非也”“誤矣”這樣比較直接的批評字眼進行評價,有時甚至使用“臆說”[5]“妄”[6]這樣語氣激烈的批駁性語言。馬氏對段玉裁提出批駁的66處觀點,實質上反映出二人學術觀點的不同。如以下馬氏對《詩》文的訓解:
“滌滌山川”,《傳》:“滌滌,旱氣也。山無木,川無水?!比鸪桨矗骸墩f文》,“,艸旱盡也?!币对姟贰吧酱ā保w本三家《詩》。從俶聲,俶從叔聲,叔與少長之少、多少之少皆雙聲而義同,故有艸旱盡之象?!墩f文》:“,無人聲?!薄?,禿?!狈矎氖迓曊撸杂袩o義,與之訓艸旱盡者義正相近。毛《詩》作滌滌者,同部假借字也。段玉裁以《說文》作為誤字,其說非也。(《詩經·大雅·云漢》)[7]
段玉裁認為《說文》所引《詩》“山川”中的“”為誤字,而馬瑞辰則認為“”乃“滌”的同部假借字。馬瑞辰對段氏的批駁很大一部分類似于此例,段玉裁常常做誤字的判斷,馬氏則認為是假借字,因而馬瑞辰直言不諱地批評道:“段氏輒疑為誤矣!”[8]在某些特殊的語言環境中,對字形不同的兩個字,段玉裁判斷為誤字,馬瑞辰則斷為同部或雙聲假借字,批評段氏“昧古文假借之恉”[9]。此外,馬氏對戴震的批評數占到征引總數的一半;征引惠棟觀點的28處中,有16處屬于批評,遠超贊成數。戴震和惠棟是乾嘉漢學界的兩大領軍人物,馬氏對他們觀點進行批評的數量之多令人驚訝。
四、實事求是
《通釋》引書具有求實性,反映了馬瑞辰治學實事求是的精神。實事求是是清代漢學家一貫追求的治學宗旨,梁啟超說:“本朝學者以實事求是為學鵠,頗饒有科學的精神,而更輔以分業的組織,惜乎其用不廣,而僅寄諸瑣瑣之考據。所謂科學的精神何也?善懷疑,善詢問,不肯妄徇古人之成說、一己之臆見,而必力求真是真非之所存,一也;既治一科,則原始要終,縱說橫說,務盡其條理,而備其佐證,二也;其學之發達,如一有機體,善能增高繼長,前人之發明者,啟其端緒,雖或有未盡,而能使后人因其所啟者爾競其業,三也;善用比較法,臚舉多數之異說,而下正確之折衷,四也。凡此諸端,皆近世各種科學所以成立之由,而本朝之漢學家皆備之,故曰精神近于科學,……夫本朝考據學之支離破碎,汩沒性靈,此吾儕十年來所排斥不遺余力者也。雖然,平心而論,其研究之方法,實有不能不指為學界進化之一征兆者。”[10]梁氏論清代考據學盡管還有不夠客觀之處,但其“本朝學者以實事求是為學鵠,頗饒有科學的精神”“凡此諸端,皆近世各種科學所以成立之由,而本朝之漢學家皆備之,故曰精神近于科學”的論述還是比較公允的。馬瑞辰疏解《詩經》,正體現了梁啟超所說的“善懷疑,善詢問,不肯妄徇古人之成說、一己之臆見”的科學求實之精神。他申明著書以“折衷于至當”為目標,“實事求是,祇期三復乎斯言”[11],也很好地實踐了他在《通釋》的《自序》和《例言》中一再強調的“實事求是”的治學理想。
五、結 語
綜上所述,馬瑞辰的《通釋》廣泛吸收前人尤其是清人的學術成果,引述典籍近四百部。從引書情況可見馬瑞辰通達、開闊的學術文化視野,馬氏不拘門戶的治學追求和帶有批判色彩的學術研究都足以使這部著作以鮮明的學術風格名載史冊。
(安徽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項目基金: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一般項目“皖籍經學家馬瑞辰與胡承珙《詩經》學比較研究”(AHSKY2019D120)。
參考文獻
[1] 趙爾巽.清史稿:第43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7:13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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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同[2]:1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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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同[2]:481.
[9] 同[2]:647.
[10]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9:87.
[11] 同[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