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文學,按通常的算法,只有短短三十年。而這門學科自20 世紀50 年代初建立,已有七十余年的歷史。學科史比文學史長那么多,本身就是一種極為特殊的現象。1983 至1985 年,現代文學學科作為“一門比較年輕的學科”,通過“撥亂反正”取得巨大成績的同時,學界曾掀起討論“如何開創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和教學的新局面”的熱潮。當下我們的學科已經非常成熟,“如何開創新局面”再次成為不容回避的問題,這也是學界的共同期待和焦慮所在。在現代文學及其研究越來越歷史化的當下,“現實感”成為一個頻頻被提起的關鍵詞。現代文學研究如何具有現實感,確實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辯證地看待現代文學研究的歷史感與現實感?重返新時期學科重建的歷史現場,或許能為我們當下的現代文學研究提供別樣的啟示。
1985 年樊駿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以下簡稱《叢刊》)發表《關于開創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新局面的幾點想法》,旗幟鮮明地提出“歷史感”與“現實感”的結合和統一是開創現代文學研究新局面的重要途徑。這篇文章是由樊駿1984 年9 月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第三屆年會上的發言修訂而成,也是《叢刊》1983 年發起的“如何開創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和教學的新局面”筆談的壓軸之作。“如何開創新局面”引發的長時期的熱烈討論,反映了現代文學研究界在“撥亂反正”之后亟待“開疆拓土”的迫切心愿和集體共識。樊駿認為,新時期以來現代文學研究面臨著“從單純的文學批評向綜合的歷史研究的轉化”:
一是在談到我們的工作時大家普遍地強調應該尊重歷史,從歷史實際出發,要有歷史感,進而要求開展宏觀研究,采用綜合研究的方法,希望加強研究成果的歷史的廣度和深度等。二是已經有一部分研究論文注意從廣泛的聯系和歷史的縱深中考察這段文學,注意它的發展變化的歷史進程和線索。
這里提出的“歷史感”是指“綜合的歷史研究”,采用歷史研究的方法來研究現代文學,以突破“原先那種就事論事、孤立靜止的局限”。嚴家炎于1982 年指出:“就整個學科來說,提高水平主要依靠加強宏觀研究和專史研究。”綜合研究的方法和文學史的整體研究已經成為很多研究者的共識,在《叢刊》1983 至1985 年“如何開創新局面”的筆談中也討論得最為熱烈。“歷史感”的強調還暗含了樊駿對其時現代文學研究可能走向另一個極端的警醒——文學史研究不能只聚焦于重要作家作品,也不能只以單純的文學批評的眼光和標準來進行取舍,而要“更自覺地以歷史家的眼光和尺度重新審視和評價這段文學歷史,決定研究的選題和范圍”。
“歷史感”在當時的提出有其特殊的學科背景。在學界的有識之士看來,正是由于“歷史感”的缺失,才使得現代文學學科在“十七年”和“文革”中遭受重創。嚴家炎在《現代文學的評價標準問題》中說:“現代文學評價標準問題之所以長期沒有解決得好,最重要的原因,恰恰在于缺乏‘歷史觀點’,未能‘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因而容易發生‘左’右搖擺——主要是向‘左’搖擺。”他認為正是新中國成立后“現實與歷史的雙重評價標準”導致了對現代作家作品愈發極端和不公正的評價。“撥亂反正”是要從根本上反對雙重標準,進而統一“歷史評價和審美評價”。嚴家炎從反對政治上的實用主義的立場提出“從歷史實際出發,還事物本來面目”:“我們只有立足于歷史事實,堅持從作品和史料的實際出發,充分注意掌握各種第一手材料,才能運用好我們手中的筆,發揮它應有的作用。”新時期初期現代文學研究“撥亂反正”取得的一系列成績都與“歷史感”的強調和“歷史主義”的態度有關。正如樊駿所說:
從整體上說,這些年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最根本的變化,就在于終于擺脫了機械地配合政治斗爭的任務,開始以歷史的理性進行客觀的研究:不但是全面系統地考察整個歷史過程及其聯系,而且嚴肅地衡量歷史的功過得失,科學地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和發展規律。這無疑是這門學科的意義深遠的重大轉折。
與此相關的是對現代文學史料的搶救和大型資料叢書的整理與出版。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主持的國家“六五”規劃文學學科重點項目《中國現代文學史資料匯編》,包括“中國現代文學運動、論爭、社團資料”“中國現代作家作品研究資料”“中國現代文學書刊資料”三套叢書,自1982 年起陸續出版。馬良春在此基礎上提出建立現代文學“史料學”,認為“史料學是研究歷史資料的學科,是史學的輔助學科”。
另一方面,作為一門在新時期“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思潮中重建的年輕學科,當代性和現實感是20 世紀80 年代現代文學研究的鮮明特征。它包含了密切相關的兩方面內容:一是現代文學的歷史經驗能為當代文學發展提供有益的借鑒;二是當下的現代文學研究需要具備“新的歷史高度和時代精神”。樊駿指出:“這里所說的新的歷史高度和時代精神,就是近年來人們經常談到的當代性,即要求以當代人的眼光重新審視判斷當年的歷史,做出我們自己的結論,使研究成果具有現實的特點和今天的水平。”“從根本精神上,唯有具備充分的當代性和現實感,才能使歷史研究永葆青春,不斷前進。”對現代文學研究而言,歷史感與現實感缺一不可,這也是決定學科兼具科學態度與時代精神、永葆青春的關鍵。早在1979 年,嚴家炎在《叢刊》創刊號的《致讀者》中說:“研究我國現代文學,不僅可以弄清這個時期文學的歷史面貌,總結發展規律,而且可以得出有益于社會主義文學繁榮的經驗,作為文學為實現‘四化’做出貢獻的借鑒。”這也可以看出,新時期學科的重建一開始就是建立在總結歷史經驗、繁榮社會主義文學的時代需求之上,當代性和現實感是學科重建的重要品格。
1983 年嚴家炎為《文藝報》撰寫《歷史的腳印,現實的啟示——“五四”以來文學現代化問題斷想》,從現代文學的歷史經驗出發探討當下論爭的文學的現代化與現代派問題。這篇文章引發了很大的關注,樊駿在為1983 年的現代文學研究寫作述評時,敏銳注意到嚴文的獨到之處:
現代文學研究者以對于歷史的回顧和總結,為現實的文學運動提供借鑒。有的同志以《歷史的腳印,現實的啟示》為題,撰文參加關于文學的現代化和現代派文學的討論。他總結了中國現代文學這方面的歷史經驗,認為“‘五四’以來六十多年文學發展的經驗,對于我們探討文學現代化問題,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可見,有些同志是自覺地這樣做的。這不但會加強我們工作的現實感,對當前的文學事業發生更多的積極作用,而且會給我們的研究以新的命題和新的活力,作為一個有力的杠桿,推動現代文學研究的發展。
早在1981 年嚴家炎為丁玲小說《在醫院中》撰寫“翻案”文章《現代文學史上的一樁舊案——重評丁玲小說〈在醫院中〉》時,就提到《在醫院中》是新中國成立后《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類作品的先驅。他是在現當代文學的整體視野中重新評價《在醫院中》,以新的歷史高度和時代精神確立這部小說的文學史地位。20 世紀80 年代嚴家炎從事現代小說流派研究,也是自覺以當下的文藝發展和重要論爭作為思考的出發點,在他看來,文學史研究和文學批評是完全有可能合二為一的。!
1985 年5 月,首屆現代文學研究創新座談會在剛開館的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即著名的“萬壽寺會議”。這次會議在學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成為前輩學人屢屢追憶的一個標志性事件。“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與當代文學的關系問題”是其中的三大議題之一,但與錢理群、黃子平、陳平原共同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設想,陳思和提出“新文學史的整體觀”產生的巨大反響,以及會議上對方法論的熱烈討論相比,該議題并未被充分討論和過多關注。議題發言人金宏達指出:“假若說現代文學是現代文化的一部分,那么現代文學研究則是當代文化的一部分。每一個現代文學研究工作者都要有當代意識,要增強對當代文化總體的考慮和認識。”!事實上,無論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設想,還是“新文學史的整體觀”,都體現了現代文學與當代文學之間深刻的內在聯系,也是幾位青年學者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站在新的歷史高度對現代文學研究格局的重大突破。時任中國作協書記處常務書記鮑昌在會上做了“現代文學研究與當代文學思潮”的主題發言,從四個方面論述了現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學思潮的關系,強調“現代文學研究者集納的歷史經驗,可以對運動中的當代文學思潮起著參照、借鑒的作用”,因為“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具有系統論意義的‘整體性’;現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學思潮,存在著難以隔絕的相互作用”。
80 年代中期樊駿提出現代文學研究的“當代性”命題,在當時也有質疑和爭議——“有的研究者懷疑由此得出的認識和結論的真理性,有的研究者擔心會不會重蹈過去的反歷史主義的覆轍。”但在樊駿看來,恰恰是因為現代文學已經成為歷史,這門學科的發展和創新才有賴于研究者的認識和觀念的變革,才更需要對當代性和現實感的自覺追求。為了避免“重蹈過去的反歷史主義的覆轍”,“對于我們來說,重要的是處理好這樣兩個問題。一是既要防止為歷史研究而歷史研究的純學術傾向,又要避免機械配合現實運動、圖解政治的簡單化的反科學反歷史的傾向”,“二是如何才能在我們的研究工作中體現新的歷史高度和時代精神”。樊駿強調:“把從實際出發、尊重歷史和從今天的認識水平對歷史進行新的審視結合起來,歷史感和現實感并重,實現歷史主義和當代性的統一,才是做好研究工作的基本要求和發展中國現代文學這門學科的必由之路。”
回顧20 世紀80 年代學界對現代文學研究“歷史感”與“現實感”的討論,對于當前的研究狀態以及學科的未來發展仍有重要的啟發意義。在不同的歷史條件和時代背景下,學界對“歷史感”“現實感”的提倡會有相應的偏重。90 年代中期開始強調現代文學研究的“經典化”,“思想淡出,學問凸顯”。到了新世紀初,王曉明再次提出學術研究的“當代性”。當前學科發展同樣面臨著“如何開創新局面”的階段性問題,“現實感”的重申正是對這一問題的回應。在此背景下,我們有必要重返80 年代樊駿、嚴家炎等學者對“歷史感”與“現實感”的辯證觀點和學術實踐,以此獲得新的啟示。
作 者: 陳艷,中國現代文學館學術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副主編。中國茅盾研究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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