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讀】曹丕詩歌和散文創作對中國式審美的詮釋集中表現為“文士氣”,具體表現為將尋常事物作為抒情基礎,通過用典提升作品格調,傳遞“哀而不傷”的詩意與氣質。曹丕詩歌散文創作展現出對人本精神的藝術呈現和對文學傳統的傳承意識,蘊含了中華民族注重人本與傳承、崇尚理性與平和的文化精神。
隨著中國式現代化的提出,中國式審美成為了人文藝術領域研究者關注的熱點內容之一。正如有學者認為的那樣:“‘中國式現代化’的精妙之處顯然在于‘中國式’的內涵和外延”。這在一定程度上強調了“中國式”這一特征在各領域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和意義。而就中國文學而言,以回溯歷史文化為基礎的研究范式,使研究本身先天地更容易具備“中國式”的特征。在明確了這一基本思路后,本文所要探討的有關中國式審美的問題,便可以歸納為兩個方面:一是就作品本身而言,中國式審美有怎樣的經典呈現方式;二是作品對中國式審美的呈現源于怎樣的中國文化精神。
一、“文士氣”是中國式審美的一種呈現方式
“文士氣”是明代的鐘惺、譚元春在《古詩歸》一書中對曹丕詩歌創作的評價。這一原本針對作家作品風格特征所給出的概括,因為作家審美呈現方式和情感表達方式的典型性,而具有了呈現中國式審美的價值和意義。而曹丕作品的“文士氣”風格與審美主要通過以下三種方式得以實現。
(一)將尋常事物作為抒情基礎
古人認為曹丕的詩歌具有“便娟婉約,能移人情”的婉轉動人風貌,而這與曹丕善于將尋常事物作為抒情基礎的創作方法密切相關。從接受的角度講,新穎、獨特的物象更易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而尋常的事物和細節則因缺乏陌生感,而較難令讀者產生審美期待。但曹丕在詩歌中通過以情緯文的方式,將個人的情感體驗融入對平凡事物、細節的描寫中,使描寫對象因此具有了區別于同類事物的特別之處,從而解決了審美期待不足的問題。如《短歌行》中的“仰瞻帷幕,俯察幾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帷幕、幾案與竹席,是作者生活中再尋常不過的器物,但“物如故”與“人不存”卻通過對比所形成的反差,使器物成為承載和呈現情思的物質基礎,這樣一來,當初的只道是尋常,都成為眼前物是人非、令人唏噓的緣由,從而傳達出睹物思人之情。
與詩歌相似,在曹丕的一些私人書信或帶有自敘性質的散文中也有著同樣的行文思路。如《與朝歌令吳質書》對當年南皮之游的回憶:“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曹丕在這段描寫中回顧了當年悠游自在的生活。漂浮在清冽泉水中的瓜果、深夜徐徐滾動的車輪聲、眾人的靜默以及在夜色籠罩下隨風飄散、時隱時現的樂聲,這些細節在作者的生活中并不特別驚艷,但卻因充滿眷戀的回憶而變得感人至深,文章也因而具有了富有文人氣息的詩意之美。
(二)通過用典提升作品格調
引經據典是文士之文普遍而顯著的創作特色和審美特征。典籍傳承文化的功能使得引經據典更容易讓人產生對文化傳統的聯想。因此,無論征引典籍的效果如何,這種方式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文章的格調。曹丕在詩與文的創作中,成功地借助前代典籍中的意象或境界提升了作品的格調,使文章顯得清麗高雅,富有文化意蘊。
曹丕詩歌善于借用前代作品中的意象來構建詩境。在《善哉行》中可以看到很多詩句和意境的借用:
除上表中詞句的模仿與化用外,《善哉行》還在此基礎上借助《西北有高樓》與《關雎》“求知己”的內涵構建詩境,通過化用《野有蔓草》和《碩人》的描寫豐富美人形象,化用《短歌行》“何以解憂”來抒發求賢之意收束全篇。名家名作意象意境的內涵為人熟知,而曹丕對經典詩句語言形式所進行的重組,更便于讀者產生文化上的聯想,從而有效提升了作品的格調。
曹丕的散文也有類似手法。如《與鐘繇九日送菊書》中寫道:“惟芳菊紛然獨榮,非夫含乾坤之純和,體芬芳之淑氣,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將老,思飧秋菊之落英。輔體延年,莫斯之貴。”文中“思飧秋菊之落英”出自《離騷》的“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重陽贈菊花以示對親友的祝福本屬常事,但曹丕借助菊花在文學中的意象性內涵,使贈菊一事更顯風雅。文中本要表達的是菊花“含乾坤之純和”“輔體延年”之意,但由于菊在《離騷》中的固有意象激發了讀者的文化聯想,因而使文末祝福之意的表達更具文化內涵和審美意義,文章的格調也因此獲得提升。
(三)表現“哀而不傷”的詩意與氣質
曹丕的詩歌和散文在表達感傷時,十分符合儒家“哀而不傷”的審美評價標準。魏晉南北朝是生命意識自覺的時期,在曹丕的創作中也不時會流露出對生命有限的感慨,而這種情感的抒發卻是十分節制的,在文章中具體表現為憂傷的詩意與氣質。
曹丕善于將無限的憂傷隱藏在詩作之中。如《丹霞蔽日行》中寫道:“丹霞蔽日,彩虹垂天。谷水潺潺,木落翩翩。孤禽失群,悲鳴云間。月盈則沖,華不再繁。古來有之,嗟我何言。”有學者認為此詩“所有的意象都在明亮的外表下掩藏著沉郁感傷之氣,流露出人生短促、難以抗拒的情思”,“展現出一個文士面對廣袤的宇宙、漫漫的歷史長河的無限憂傷”。曹丕敏感而深刻地體驗到生命的悲劇意義,但這種情感上的悲傷,又被“古來有之,嗟我何言”的理性所勸慰,最終呈現為憂傷的詩意。
曹丕散文中也有類似的抒情。在《與吳質書》中,這種帶有生命自覺性質的表述顯得更加清晰: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
文章撫今追昔,表達了對友人逝去的悲痛。故人“一時俱逝”來得猝不及防,使“斯樂難常”從預言驟然變為殘酷的現實。而由此引發的對生死的追問更讓人體會到悲傷的不可斷絕。但曹丕卻沒有進行淋漓盡致的抒情,而是在文章中不斷進行今昔、生死的對比,通過現在對過去的回憶和過去對未來的預言來理清情感脈絡,營造悲傷的氛圍。從開篇的“痛可言邪”,到文章結尾處的“可復道哉”,這種“言不盡意”是作者在抒情中一再強調的。語言在表達強烈情感時的局限性,將文章中強烈的生命意識和深刻的人生感慨適時收斂起來。而這種理性對感性的節制使文章更加深刻、動人,具有了憂傷之美。
查閱歷代詩歌和散文會發現,上述三種“文士氣”的呈現方式,并非曹丕所獨創,而是為中國文人所普遍運用。這種創作方式的普遍性與文人的生活內容和文化審美修養密切相關。生活范圍的相對有限、對經典的傳承意識以及對文學審美傳統的遵循,都使得“文士氣”具有了中國式審美的典型意義。
二、“文士氣”蘊含的中國文化精神
曹丕詩歌散文創作呈現出的“文士氣”之所以具有典型意義,是因為作品的審美呈現方式和情感表達方式是“中國式”的,是在以文學的形式詮釋中國文化精神的內涵。無論是“風雅蘊藉”,還是“便娟婉約”,這種總在不動聲色中感動讀者的行文方式,都是中國文化平和與理性特征的具體體現。
(一)對人本精神的藝術呈現
歷史學家錢穆認為:“中國藝術亦一種人生藝術,即情意藝術。”這表明中國文學與中國其他藝術門類一樣,格外注重對人的關注與對情意的表達。有研究者認為:“中國藝術論述更多貼近于人自身或人和自然、人和事物之間的關系。”事實上,不僅是對藝術的論述,中國的文學藝術本身也往往通過建立人與人、人與外物之間的關聯來完成藝術的呈現,曹丕富有“文士氣”的創作便是如此。
首先,曹丕通過建立人與人的關聯來實現情感的藝術呈現。如《與吳質書》的結尾寫道:“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這段感慨借用了《長歌行》“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和《生年不滿百》“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中的詩意,將個人的切身感受與古人相對照,增強了文章的歷史感和情感上的普遍意義,因而也更容易讓讀者產生共鳴。而這種古今的情感對照突破了時空限制,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關聯,從而實現了情感的藝術呈現。
其次,曹丕還注意到人與物的關聯對抒情的重要意義。如《短歌行》中的“其物如故,其人不存”,便是將個人情感投射到尋常事物上,從而借助外物來抒情。這種表情達意的方式,最直接的原因在于文人生活相對平穩單調,因而更善于從平淡的事物和細節中發掘新意。而從根本上來講,則是源于中國的文學藝術有著通過建立人與外物關聯的方式來完成藝術呈現的傳統。
由此可見,曹丕詩歌和散文的抒情,是在文化傳統的關照下,用精神內涵來超越現實生活,是通過建立人與人、人與外物之間的對照和聯想關系,來抒發情感和表達生命意識,從而在作品中體現出人本精神的內涵。
(二)對文學傳統的傳承意識
《文心雕龍·事類》中寫道:“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然則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乃圣賢之鴻謨,經籍之通矩也。”劉勰在這里將用典的特征概括為據事類義、援古證今,其具體的創作方法是“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這表明用典主要通過引述前人言辭或事跡來佐證自己文章中所要表達的思想內涵。由此可見,古人在文章中用典,本質上是在建立一種過去與現在、經典文本與作家新作之間的緊密聯系,有著鮮明的傳承意識。不僅如此,劉勰還指出,在文章中用典是“經籍之通矩”,即自古以來的寫作準則。因此,用典及用典被視為創作規范都一致表明,中國文學對歷史與文化的傳承格外重視。因此,一個作家在文章中選擇用典,便意味著其對文學作品的傳承意義有意或無意的認同和實踐。
曹丕在作品中大量用典,既表現出作家自身的文化修養,也印證了其對文學傳承意義的清晰認識。他在《典論·論文》中認為,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這表明曹丕本人明確認識到文學作品的重要價值。而“不朽”二字背后隱含著的正是文章的記錄與傳承功能。因此,對文章價值的肯定與推崇,便也意味著對借助文章這一載體來實現的文化傳承功能的注重。而要在創作中切實實踐這種傳承,用典顯然是最佳的實現途徑。因此,曹丕在詩歌與散文創作中大量借鑒前代經典作品中的詞句、意境,意在借助用典所具有的傳承功能,引發讀者的文化聯想,從而實現在形式上提升作品格調、在內涵上完成文學精神傳承的創作效果。
(三)對中和之美的追求
《中國文化概論》一書中在談到中國古代文學的中和之美時寫道:“情感宣泄的適度與表現方式的簡約,使中國古代文學在總體上具有含蓄深沉、意味雋永的藝術特征,這正是中華民族平和、寬容、偏重理性的文化性格特征在古代文學中的積淀。”由此可見,曹丕作品對中和之美表現效果的追求,是中華民族文化性格的具體體現,是中國式審美在文學中的典型呈現。
首先,曹丕的詩歌與散文中充滿節制的詩意憂傷,是對“哀而不傷”詩歌評價標準的踐行。如果說《善哉行》求知己、《與朝歌令吳質書》追憶往昔的主題,本身更適合在抒情時節制情感,那么《丹霞蔽日行》中對生命悲劇意義的領悟、《與吳質書》中對友人逝去的無限悲痛,即便以一種痛不欲生的抒情方式來表達也并無不妥。但曹丕依舊選擇了在作品中節制情感,這種選擇固然會受到作者個人性格氣質、身份地位、現實處境等個體因素的影響。但其中更具決定性的因素則在于,中國文學在表現強烈情感時,有著“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抒情范式和對中和之美表達效果的審美追求。
另外,曹丕在作品中對尋常之物的關注,也透露著平和與理性的審美態度。文士之文普遍關注尋常事物,這往往是其生活相對平穩單調、接觸范圍比較狹窄所致。而曹丕的身份地位較為顯赫,他有機會接觸到更加廣闊和豐富的生活,因此作品中所展現的內容完全可以突破文士狹小的生活圈。但他依然采取了在創作中選取平淡事物和細節,并從中發掘新意的寫作策略,其中展現的是對淡泊心境、安寧生活的認真體會與深深眷戀。這樣的創作方法所產生的中和之美,不會在閱讀時給人造成強烈的情感沖擊,但卻能不動聲色地感染和感動讀者。
總體來講,曹丕詩歌和散文的“文士氣”特征具有典型意義。其形式上表現為將尋常事物作為抒情基礎,通過用典提升作品格調以及表現“哀而不傷”的詩意與氣質。這是對人本精神的藝術呈現,也展現出對文學傳統的傳承意識以及對中和之美的追求。
綜上所述,曹丕詩歌和散文創作對中國式審美的詮釋集中表現為“文士氣”,這也是中國古代文人較為普遍采用的一種文章寫作方式。從中國式現代化的研究維度來審視,中國式審美之中蘊含著的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獨立自主的文化精神,而這在以曹丕為代表的詩歌和散文創作中則表現為中華民族注重人本與傳承、崇尚理性與平和的文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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