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禮法思想作為中國傳統社會治理與道德規范的核心,是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的重要切入點。德國經典兒童繪本《麥奇在中國》蘊含豐富的中國元素,是時代語境下西方對中國文化想象的縮影。本文聚焦繪本中的中國禮法書寫,探究該繪本如何從外在形式到內在精神建構禮法中國的他者形象、詮釋中國禮法思想。
【關鍵詞】《麥奇在中國》;禮法思想;中國書寫
《麥奇在中國》(Mecki bei den Chinesen)系1955年出版的德國經典兒童繪本,屬于“麥奇環游世界”系列第四部。1952年,第一部以麥奇為主角的“麥奇環游世界”系列繪本出版,至1964年共發行13部,同后續改編的2600余幅漫畫、2部廣播劇和12部動畫片一起,構成龐大的“麥奇宇宙”。其衍生產品如麥奇明信片和毛絨玩具,如今被收藏展出于博姆特的刺猬博物館中,“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幾乎每個德國公民都知道麥奇”。《麥奇在中國》一書講述麥奇和伙伴們在中國的一系列冒險:他們偶然發現海盜偷藏的皇家寶藏,在告御過程中遭海盜陷害陷入困境,最終在中國公主等人的幫助下揭開真相,為皇帝找回寶藏并獲皇帝贊譽。繪本以麥奇的視角鋪陳當時西方社會對于中國文化的想象,而中國禮法思想的西傳是構成該想象的一大動因,在繪本中不僅外顯于嚴苛的禮樂、等級制度,而且內化于人物的言行舉止和道德品質。
一、中國禮法思想在西方的接受
荀子首先將“禮”“法”合用,明確提出“禮法”概念。“故學也者,禮法也。”荀子認為學習即學習禮法。作為儒家思想的支柱之一,禮法兼具道德教化與法律約束的雙重功能。中國禮法思想在西方的傳播主要依托于儒家學說的核心概念“禮”,這一概念在漢語語境中具有豐富的內涵,并在使用過程中部分代表了“禮法”這一更為廣泛的思想體系。
“禮”在西方的傳播在不同時期側重點各有不同,體現出接受的多重維度:初期西方的關注點局限于祭祀、儀式等外在表現,但其對中國文化已有較高代表性,中國在世界上獲得“禮義之邦”的稱號;中期西方開始意識到“禮”更深層的文化和道德內涵,了解到中國“禮”文化的特殊性在于其廣泛性。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寫道:“彼(指中國的立法者)方合宗教、法典、儀文、習俗四者,于一爐而治之。凡此皆民之行誼也,皆民之道德也,總是四者之科條,而一言以括之曰禮。”“禮”對中華文化的代表性可見一斑。自20世紀以來,尤其在1950年后,西方對“禮”的關注程度明顯提升,且認識更為多元、深化,開始嘗試評估“禮”在自身文化中的建構意義。《麥奇在中國》正是在這一時期創作而成。
二、禮義之邦:禮法中國的他者建構
繪本中,麥奇在京城的所見所聞體現了中國古代社會禮樂儀式之規范、等級制度之森嚴,在被刻板印象裹挾的他者視角之下,描摹出一幅恪守禮法的冠帶之國圖景。
(一)禮儀之規正
禮樂制度是古代中國文化認同與倫理道德的重要載體。麥奇等人在初次來到京城時,正值皇帝五十大壽,中國傳統慶典的種種儀式通過麥奇的敘述展現在讀者面前。首先,麥奇等人在跟蹤海盜的關鍵時刻被要求換上“中國服飾”和“節日盛裝”,這是慶祝皇帝壽辰和參加壽宴的要求。過壽的皇帝身著“最精美的絲綢長袍”,威嚴的都尉身穿“黑色莊嚴的長袍”,護衛在此時也身著華麗服飾,冠服禮儀應等級和場合的嚴苛規定讓異域來客頗為震驚。此外,麥奇等人在與皇帝和菡萏公主(Prinzessin Knospende Lotosblüte)見面時,均主動作揖行禮。麥奇為皇帝找回寶藏后,獲得了乘坐皇帝用的轎子回京等一系列賞賜,這些賞賜由“禮官”(der Zeremoniemeister)傳達執行。在乘轎回京的路上,百姓對榮獲圣恩的麥奇等人尊敬無比,使麥奇驚嘆:“在所有的街道和廣場上,甚至在最小的窗戶里,人們都深深地鞠躬,以至于我們幾乎看不到任何面孔。”值得關注的是,由于相同語義詞匯的缺乏,古代人因身份地位不同而調整的多樣行禮方式被統一簡化為鞠躬(tiefe Verbeugung),是中國古代最常見的見面禮——作揖的本土化。典禮上皇帝甚至“熱情地呼喊著”,把麥奇等人“攬入懷中”,或是作者基于自身文化傳統對中國禮節的西化改編。
(二)法度之森嚴
對森嚴法度和等級秩序的強調是繪本里中國形象的一大特征,構成禮法中國形塑的重要部分。在封建等級制度下,根據社會地位高低,禮儀和行為規范也有所不同,禮以因人而異的等差性或特權性為特征。繪本中首先凸顯的就是皇權的至高無上:麥奇遭海盜陷害,向皇帝展示了被調包的“寶藏”,犯下欺君之罪,他們幾乎沒有辯解的機會,便面臨“殺身之禍”,被命令“趕出去,砍下頭來”,不得不倉皇逃離。由于皇帝的權威受到法律的嚴格保護,觸犯皇威等同于觸犯法律。家族宗法思想在這一情節中也得以顯現,皇帝誤認為麥奇等人污蔑了本民族的海盜,因此怒不可遏,迅速將本民族和異族對立,表示要嚴懲外國人并釋放“可憐無辜”的本族人。真相大白后,盜取寶藏且試圖夜襲公主宅邸的惡人奇圖及其海盜同伙戴上了象征懲罰的枷鎖。最后,麥奇也終于洗清冤屈,獲得了國家最高榮譽——金太陽勛章。本是源于歐洲中世紀騎士文化的勛章概念被嫁接到中國文化中,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西方話語體系的介入。
作為1955年出版的繪本,其選取的社會背景卻停留在封建時期,將讀者的想象引向過去,對中國形象的塑造存在滯后性,與彼時德國的現代文明背景形成對比,落后的他者形象凸顯了自身文化的優越性。總體而言,繪本從禮儀和法度兩方面塑造了禮法中國的形象,然而部分元素經過簡化處理以及以西方主流文化為準則的審視、擇選和改寫,表現出一定的“他者化”傾向。
三、禮植人心:中國禮法的主體內化
中國的禮法思想不單體現在禮節、儀式等外在表現上,更根植于背后的道德和義理。通過“法”規范人們的日常行為,目的在于使“禮”的觀念深入人心,內化為個人的道德修養。
(一)謙恭禮讓之風氣
儒家文化認為君子待人接物應以“溫良恭儉讓”為準則,強調謙虛、恭敬。在繪本故事中,皇帝和菡萏公主在同麥奇交談時,即使身份懸殊依然以禮相待,此謙恭禮讓之風氣也感染了異鄉人麥奇。行文中敬謙修辭的德語譯介,是對中國謙恭精神的直接強調與傳播,例如:erhabener Herrscher(圣上);die ehrenwerten Fremdlinge(尊貴的異鄉人);meine bescheidene Hütte(寒舍,指公主宮殿);mit meinen bescheidenen Mitteln(薄力,指皇帝對麥奇的幫助);an meine armselige Tafel kommen(簡陋餐桌,指皇帝的宴請)。
通過言語上自我謙抑的方式避免傲慢失禮,對他人表示尊重,也是對個人的修身養性。“活智慧”(Lebendige Weisheit)是公主的老師,他和商隊隊長幫助麥奇一行人揭開真相并找回寶藏,在受到皇帝嘉獎時,活智慧說:“我們只不過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并在皇帝執意感謝時“沉默地否認了自己的功勞”。盡管身為德高望重的長者,活智慧仍然表現出功成不居的態度。這些細節不僅讓人物形象更為立體,也讓西方讀者對中國社會的謙卑美德產生共鳴。
然而,中國敬謙文化在海外傳播的過程中,面臨著語言和文化理解的雙重挑戰。美國學者薩姆瓦在其所著的《跨文化傳通》一書中列舉了二十九種價值并劃定了其在不同文化系統中的地位。其中“謙虛”的價值在東方人認為是第一級“首要的”,在西方文化中卻是最后一級“可忽略的”,相反西方人更認可“個性”和“爭先”的價值,認為應彰顯自我的尊嚴。繪本中密集的敬謙語是德語語境下的陌生外來語,讀者若缺乏背景知識的支撐,容易產生中國人過度禮貌、缺乏個性的刻板印象。因此,盡管翻譯能夠傳遞出敬謙詞匯的表面含義,但要向世界傳遞語詞背后的文化意蘊,還需要更有效的跨文化交流方式。
(二)仁義法正之品德
禮法的有機結合塑造了中國古代獨特的治理模式,旨在通過道德感化與禮儀規訓,來實現社會的和諧與穩定,而非單純依賴嚴厲的刑罰。這一理念背后的核心驅動力便是“仁”。“禮”與“仁”是互為表里的一體關系,子曰:“克己復禮為仁”,孔子認為,“禮”是實踐“仁”的途徑,“仁”為“禮”之內在精神。只有內心秉持仁義的道德準則,才能在行為上符合禮之規范,從而真正踐行禮法之內在理念。美麗的菡萏公主是仁義的具象化體現。麥奇在躲避追捕途中遇到商隊隊長,他建議麥奇向菡萏公主尋求幫助,并如此介紹:“菡萏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孩子,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如果她聽說了你們的遭遇,一定會向她父親求情徹查此事的。”于是,麥奇經過商隊隊長的叔叔——公主的老師活智慧的引見獲得了公主出手相助的承諾。公主之所以不惜違逆皇帝也要幫助麥奇,不僅因為她充滿惻隱之心,十分同情麥奇的遭遇,更是因為認可麥奇所做亦是善事:
“我侄子的朋友們來是為了告訴您,他們想為您尊貴的父親效勞,但卻遭人陷害誤蒙冤屈,引得龍顏大怒。”活智慧說道。
“哦,”公主說,捂住臉,“這太糟糕也太危險了!”
“是的,親愛的公主,”我回答,“這很糟糕,因為我們是無辜的。但我們不怕危險,因為行善應不懼危險。”
“這句話很聰明,”活智慧點頭道,“我的小公主一定會愿意幫助你們……”“……因為行善應不懼危險。”公主笑著補充道。
菡萏公主和活智慧總是同時出現,是一種“仁”與“智”相依互生的隱喻。公主并非僅僅出于善的念頭幫助他人,其行為亦是明辨是非后的理性選擇。公主的仁義之舉也在麥奇身上得到傳承。當奇圖死后,麥奇了解到其中一個海盜實際上是被奇圖所利用,本質上心地善良。得知這一真相后,麥奇選擇秘密釋放這名海盜,以德報怨。麥奇對海盜的寬容,正是明辨是非后對“仁”的踐行,超越了禮法的表面規訓,達到仁義精神的內化。
四、結語
《麥奇在中國》雖為兒童繪本,但暗含深刻的文化隱喻和中西文化對話。繪本以豐富的中國元素構建了一個神秘的東方國度,并通過對中國禮法的詮釋,塑造出一個禮儀規正、法度森嚴的“禮義之邦”的中國形象,展現了書中人物對禮法思想的內化與踐行。《麥奇在中國》的禮法書寫既包含對中國傳統思想的積極傳遞,也隱含歐洲中心主義的話語介入。因此,從禮法維度對這樣一部“影響了一代人認知”的經典繪本進行闡釋,對理解中國傳統文化在德國的影響脈絡和他者解讀具有一定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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