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里,宛香喜歡沉浸于晉江文學城小說(女性文學網站)里,讀多了,就漸漸摸出了套路——無非是霸道總裁、小三上位,心機女下藥、善良女失貞,多年后卻帶著總裁子嗣“王者歸來”;仙俠文里,穿越者不愿替原身作炮灰,逆襲人生,重生者則立誓復仇,扭轉前世軌跡,最終圓滿人生。說到底,作品都在表達一個“爭”字:爭登堂入室,爭寵、爭龍椅、爭晉位、爭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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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香有一陣閱讀川端康成的小說《古都》,里面講的是棄嬰千重子的故事:有一天,千重子和朋友游玩,看到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那個女孩叫苗子,她一直在尋找當年被父母丟棄的雙胞胎姐妹,所以沒經過多少周折,兩人便相認了。千重子是一家布莊老板的小姐,正在接受良好的教育,而苗子父母雙亡,寄宿在山里的一戶人家做雇工,兩人的境遇可謂云泥之別。制作和服腰帶的秀男家與千重子家常有商業往來,秀男戀慕千重子,他的父親則擔憂自家門戶低,高攀不上。一日,秀男要為千重子織一根腰帶,竟在路上將苗子錯認為千重子。事后,千重子向秀男解釋了她和苗子的關系,并請他也為苗子織根腰帶,一來二去,秀男向苗子求婚。
讀到這里,宛香習慣性地預測小說的情節走向:苗子接受了秀男的求婚,為能取代千重子而竊喜,從此她可以擺脫雇工的身份,甚至可能在將來獲得與千重子平起平坐的地位。這便是宛香隨了當下很多網絡小說里熟稔的套路和思維慣性得出的推測。然而事實是:苗子確實心動了,但她拒絕了秀男。千重子問她為何,她說:“秀男先生是把我當成了你的幻影才想和我結婚的。我也是女孩子,看得很清楚。等我變成老太婆時,幻影里的千重子小姐可能還像現在一樣年輕呢。”
說起來,苗子接受的教育遠不如千重子,然而生活里萬象百態本就是大課堂,苗子的遭遇已將她磨礪得比養父母寵愛著的千重子成熟敏銳太多。她拒絕秀男,不愿做替身,不去爭那幻影底下的情感和富裕生活,也許用宮斗劇的思維模式會覺得可惜,殊不知,苗子卻能因此擺脫未來必定會發生的內心掙扎和痛苦,去尋找一份完全屬于自己的愛情。這是何等的人間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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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與不爭,沒法說孰是孰非,不過是生命里的一道選擇題。人世間要爭的東西太多,爭名、爭財、爭愛情、爭仕途、爭地位、爭生命無盡。凡有利的,無所不欲,無所不爭。然而“爭”也是雙刃劍,利己也會傷己。宛香更喜歡的卻是“不爭”的那種隨緣、清凈、自在、放下,這何嘗不是對自己的一種寬容、放任、釋懷與和解?前些日子看到《文學館之夜》節目中,梁曉聲等幾位作家的講談,他們認為《紅樓夢》里,賈寶玉在風雪中向賈政的那一跪,是與父親的和解。小說里寫道:“(賈政)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僧人合掌禮)。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
作為封建禮制下的父親,賈政并沒有過錯。他要求寶玉讀四書五經,走功名仕途,是那個時代士族階層約定俗成的家長觀念。寶玉視經濟學問為濁世混賬之事,但最終還是中了舉人。他的離經叛道是違背當時普世價值觀的,但他依然無法融入那個世界。他用考中舉人,用向賈政的那一跪拜,與他認為的那個濁世和解,與父親和解;另一面,他又服從內心的聲音,剃度削發,叛出紅塵。他爭,又不爭:爭,是為了與父母家族和解;不爭,隨心而去,是對自己的放懷、寬宥,是與自己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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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也讓宛香感悟良多。作品里的“我”是個20歲的孤兒,也是一個擰巴、內向、陰郁的大學預科生。旅行中,他遇到了一群在伊豆巡回演出的藝人。其實,他之前已兩次遇見過他們,還暗暗喜歡其中一個小舞女,第三次相遇,恰合了他的期盼,順勢也跟隨他們一同啟程。這個藝人團隊是一個家庭組合,包括一個叫百合子的女孩、中年阿媽、女兒千代子、女婿榮吉,14歲的舞女小薰則是榮吉的妹妹。一日,他們行走在山間,疲憊又口渴,突然看到一處山泉,大家都站在一旁等他:“少爺,您快先喝吧!我們都沒有動過,不然手伸進去的話,泉水會變渾的。在女人后面喝,也很不干凈。”阿媽對他說。這篇小說寫于20世紀20年代,當時的日本,階層和男女等級是很分明的。
離別的那天,榮吉和小舞女去送他,此時來了一群礦工和一位背著嬰兒、兩手又各牽一個小女孩的老奶奶。礦工們跟他說,孩子的父母因流感過世了,請求他路上照應這位老奶奶和孩子。回東京的船上,這位個性擰巴、陰郁孤僻的大學預科生,任由淚水涌出眼眶,仿佛以此洗凈他心中的憂郁,送走那個“扭曲的孤兒秉性”。小說最后寫道:“我心中生出一種美好而空洞的情緒,無論別人待我如何親切,我都能坦然接受,并不覺得惶恐。而明天一大早我帶著老奶奶去上野車站,幫她買好去水戶的車票,也已經是一件再當然不過的事情。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融為一體,不再有什么分隔了。”
愛,是可以與一切和解的,與人、與己、與這個世界,與過去、與當下、與未來;愛也是可以消弭一切“爭執”的。這便是宛香從小說里感悟到的,抑或也是川端康成想說的。其實,得念、失念,一切都在念念之間。情場、名利場、生死場、富貴場,人生充滿選擇與爭鋒。在宛香看來,苗子的敏銳清醒,寶玉于孽海紅塵中的決然脫身,大學預科生在小舞女一家的關愛里與過去的自己告別,無一不是在爭與不爭間選擇,無一不是在與自己和解,又何嘗不是放過自己、釋懷自己、清凈自己呢?
編輯 許宵雪 185073547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