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散的盛夏泡沫

每逢夏日來臨，潮濕的季風吹拂著青島的海岸。在城市的里面和外面，無論是摩肩接踵的商業(yè)鬧市中，還是資深酒客出沒的小街啤酒屋里，總能看到聚集在一起佐著烤肉、海鮮暢飲啤酒，或竊竊私語，或高談闊論的人們。啤酒——這種舶來的、口味略微苦澀的含酒精氣泡飲品已經(jīng)成為了青島獨有的城市人文特色，也受到了本地居民和眾多游客的青睞與熱捧。然而，最早將這種與中國傳統(tǒng)工藝釀造的白酒、黃酒明顯不同的飲品引入青島的那些德國人，卻如同這盛夏時節(jié)里四溢的啤酒泡沫般，曇花一現(xiàn)，消逝在悠長的歲月中。只有歷史研究者還有興趣，從闕如史料中尋找那些模糊的身影……

開辦青島第一家啤酒廠的德國商人

1899年或1900年，40歲的德國商人Gottfried Landmann（1860-1926）從南美洲來到德租之初的膠澳尋找商機。他在當時青島口的市場街上開設(shè)了一家主營進出口、手表和金器等的門市，中文行名為“德基洋行”。經(jīng)過對市場的初步考察，Landmann打算在當?shù)亻_辦一家生產(chǎn)和售賣啤酒的工廠，于是就從德國邀請了一個名叫Ludwig Kell的釀造師。Kell在1901年初來青島，他們于2月2日注冊了一家以兩人姓氏命名的新公司LandmannKell。此后又在今天津路、山西路路口處購買了一塊土地，用于建造這家啤酒廠。根據(jù)已故德國波恩大學馬維立教授（Prof.Wilhelm Matzat，1930-2016）從Landmann家族手中獲取的圖片顯示，這座看上去就是倉促而建的毗鄰街道的平房，一樓是餐館，閣樓則是Kell的住處，而釀造啤酒的設(shè)備大概就在房子后側(cè)的廠房里。1901年5月18日，Landmann與Kell從膠澳督署申請了營業(yè)執(zhí)照，開始生產(chǎn)和提供啤酒。這就是青島的第一家啤酒廠。

不過好景不長，Landmann與Kell合作的啤酒廠和餐館只經(jīng)營了兩年多的時間，就于1903年7月7日宣告歇業(yè)。釀造師Kell也離開了青島，不知所蹤。1909年5月，Landmann也結(jié)束了他在青島的生活返回德國，其在今廣西路所建的商業(yè)綜合樓也被租予他人。1926年8月26日，66歲的Landmann因心力衰竭故于萊茵河畔的Oberlahnstein。

英德商人在香港成立的合資啤酒公司

1900年代的中國啤酒市場還處于一個來華外商主導的萌芽階段，其有限的消費群體也基本都是西方各國人士。與此同時，工業(yè)革命的成果也給啤酒釀造技術(shù)帶來新的變革，蒸汽動力、溫度計、比重計的使用，酵母細胞分離技術(shù)與新發(fā)酵法的逐步成熟，以及人工制冷技術(shù)與新式麥芽干燥設(shè)備的發(fā)明等，促進了人們對釀酒過程的細化，改變了傳統(tǒng)手工釀酒的工藝與風味，不僅提升了啤酒品質(zhì)，更使得釀酒的規(guī)模式工業(yè)化成為了可能。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來自波蘭、德國和捷克斯洛伐克的歐洲人來到中國，分享他們在啤酒釀造方面的專業(yè)知識。良好的投資前景與回報也吸引了開埠口岸的外商躍躍欲試。1903年8月15日，來自上海的英、德兩國商人共同出資40萬墨銀在香港成立了一家名為The AngloGerman Brewery Co. Ltd. Hongkong的合資公司，并推舉上海耶松船廠的John Prentice（1847-1925）、仁記洋行的Alexander McLeod、協(xié)隆洋行的Clarance Ward Wrightson、天福洋行的Max Slevogt，以及后來加盟芝罘哈利洋行的Jürgen Block等5人為董事會成員。合資公司同時決定在青島設(shè)立一家啤酒廠，廠子后被命名為Germania Brauerei Akt.-Ges.，Tsingtau.。

日耳曼尼亞啤酒廠的兩任德籍廠長

合資公司選擇了臺東鎮(zhèn)以西一塊地勢平緩的坡地作為其廠址所在地，這個位置遠離市區(qū)，也為未來的擴建增產(chǎn)提供了可能。啤酒廠采用的是董事會下的廠長負責制。1904年，曾在上海工作的德國商人Heinrich Seifart成為首任廠長。在其任內(nèi)，主要出產(chǎn)慕尼黑黑啤酒和比爾森淡啤酒。1906年夏，該廠的啤酒還在紐倫堡舉辦的巴伐利亞地區(qū)工業(yè)、貿(mào)易與藝術(shù)周年綜合展上榮獲了金獎。Seifart也連續(xù)3年成為了膠澳皇家法院的陪審員。從《青島官報》上的相關(guān)公告看，Seifart大概在1906年五六月間去職離開，顯然他并沒有等到獲獎消息的到來。

1907年11月，Ernst Siemssen（1860-1940）接任了廠長一職。來自漢堡的Ernst曾與哥哥Alfred一起在蘇門答臘經(jīng)營煙草種植園。1899年，他追隨兄長來到中國。起初在上海經(jīng)商，1902年來到青島。Ernst擔任廠長期間，“無論廠里的工人、雇員，還是往來的當?shù)毓賳T、名流都對他喜愛有加”。1914年11月，日軍即將攻占青島。Ernst Siemssen“一直堅守崗位，直到釀酒師安全撤離，此時啤酒廠已陷入火海……”“一戰(zhàn)”期間，Ernst Siemssen流亡海外，后被拘禁在澳大利亞。戰(zhàn)后他回到德國后，在哈茨山區(qū)的Blankenburg經(jīng)營一家小旅館，直至去世。

決定啤酒品質(zhì)與口感的德國人

《行名書》顯示，啤酒廠投產(chǎn)之初，聘用了一個名叫R. Schuster的釀酒師，不過此人只干了一年就于1905年離職。1906年起，Martin Wehle成為了新的釀酒師。他曾供職于南美最大的啤酒廠，還在兩家德國啤酒廠做過品控和車間主管。為了提高啤酒的質(zhì)量與口感，1908年6至12月間，Wehle曾前往美國、愛爾蘭、丹麥，以及德國本土的多家啤酒廠進行考察學習。Wehle在青島顯然取得了成功和豐厚的報酬。1912年，他成為了啤酒廠全權(quán)代表（Prokurist），獲得了參與經(jīng)營管理的權(quán)力。Wehle還從德國購買了一輛12馬力，可乘坐3人的汽車，這在當時也是非富即貴者才可以選擇的交通工具。

除了釀酒師，資方還配備了一名釀造指導。《行名書》顯示，1904至1905年為H.Kramm，1906至1908年為E.Knauer，從1909年起，Hermann Henssler（1883-？）成為了新的釀造指導。根據(jù)馬維立的考證，來自圖賓根的Henssler是當?shù)仄【粕蘔ilhelm Henssler和妻子Mathilde Lenz的兒子，可謂是子承父業(yè)。1906年來到青島之初，Henssler主要負責車間管理，三年后才成為釀造指導。因參與了1914年8至11月的城市保衛(wèi)戰(zhàn)，Henssler在次年9月被羈往日本的戰(zhàn)俘營關(guān)押，1920年被釋放后，他回到了家鄉(xiāng)圖賓根。1922年，Henssler重返中國，在奉天八王寺啤酒股份有限公司擔任釀酒師。1926年，Henssler在回國后不久，就移民去了阿根廷。1950年代，他在一場意外后失蹤。

他們曾經(jīng)負責設(shè)備維保與車間管理

日耳曼尼亞啤酒廠采用開姆尼茨的日爾曼尼亞機械廠1893年設(shè)計制造的糖化生產(chǎn)線和沃爾姆斯的恩岑格爾公司提供的制冷設(shè)備。工廠也為這些機械設(shè)備的養(yǎng)護與維保配備了一名德籍主管。1904至1906年，這一職位由Heinrich Markus Nielsen擔任。期間，他與妻子Karoline Eggers的兒子于1905年12月在青島出生。之后，設(shè)備主管先后由W.Titzschkau（1906至1908年）和L.Ziech（1909至1913年）擔任。1914年，來自Levelsberg的Matthias Oestreicher（1889-1942）成為新的設(shè)備主管。日德青島之戰(zhàn)期間，Oestreicher也應(yīng)征入伍，成為一名預備役軍人。1919年被釋放后，他前往荷屬東印度群島（今印度尼西亞）生活，先后在巴達維亞（今雅加達）、巨港（今巴鄰旁）等地工作。1942年1月，Oestreicher在蘇門答臘外海因輪船沉沒喪生。

在德租膠澳時期，日耳曼尼亞啤酒廠還有過4任車間主管。1904-1905年為E.Knauer，在他升職擔任釀造指導后，1906至1908年，Hermann Henssler成為了繼任者。1909至1912年，車間主任為R.Anders。1913年，來自基爾的Wilhelm Jenssen（？-1914）成為了啤酒廠最后一個德籍主管。這個倒霉蛋的命運如同雷馬克（Erich M.Remarque，1898-1970）筆下的Paul B？umer一樣悲催，他在1914年11月7日陣亡于戰(zhàn)爭結(jié)束前的最后一刻。

Carl Gomoll與普濟皮酒廠

1901年，一個名叫Carl Gomoll（1869-1932）的德國商人來到上海，并于1903年開辦了一家兼營餐館的啤酒廠。根據(jù)馬維立教授與Gomoll后人的往來郵件顯示，Gomoll來自波美拉尼亞地區(qū)的Stolp（今波蘭Slupsk），其父是一名在普法戰(zhàn)爭中陣亡的騎兵中士。1906年，Gomoll來到青島，開辦了一家生產(chǎn)白啤（Wei？bier）的小釀造廠。當時，在青島并沒有這種口味的啤酒。根據(jù)《行名書》的記載，Gomoll的啤酒廠位于弗里德里希大街（今中山路南段）404號，其中文行名為“普濟皮酒廠”。由于行名書上只提到了Gomoll一人，顯然他即是老板，也是釀造師，并雇傭人數(shù)不詳?shù)漠數(shù)毓と恕?909至1910年，Gomoll將其生產(chǎn)場所搬到了官宰局大街（今觀城路），并增加波特啤酒（Porter）的生產(chǎn)。不過，當時的地稅計價圖上并未顯示Gomoll在此擁有地產(chǎn)，顯然他很可能是租用了別人的廠房或車間。

Gomoll來到中國時已經(jīng)結(jié)婚，但他的妻子Clara卻于1908年在青島去世。1911年，鰥夫Gomoll成功續(xù)弦，迎娶了工廠主Richard Adam的23歲女兒Margarete。他們共育有3個子女，都在青島出生。

日德青島之戰(zhàn)爆發(fā)后，在安排太太帶著兩個女兒離開青島后，Gomoll加入了預備役，參與了那場毫無希望的城市保衛(wèi)戰(zhàn)。1914至1920年，他成為了戰(zhàn)俘，先是被關(guān)押在大阪，后轉(zhuǎn)往似島戰(zhàn)俘營。獲釋后，Gomoll與家人團聚回到了青島。他試圖重操舊業(yè)，東山再起。1925年Gomoll在今太平路上開辦一家名為Vitalis Mineralwasser Co.的工廠，繼續(xù)從事啤酒釀造和礦泉水的生產(chǎn)。不過彼時的青島早已時過境遷，Gomoll的生意并未取得成功。他于1928年返回德國，并在不久后住進了位于Farmsen的養(yǎng)老院，1932年5月11日，63歲的Gomoll在漢堡過世。

尾聲

日本占領(lǐng)青島后，啤酒廠的德國資本亦被其據(jù)為己有。1916年8月16日，名存實亡的合資公司在上海召開了一次特別股東大會。會議任命了四名清算人，并決定將整個公司出售給大日本麥酒株式會社，其中包括德國商人曾經(jīng)所持的70%股份。同年9月9日，日本青島守備軍當局批準了這一收購方案，這也是大日本麥酒株式會社在海外的第一家工廠。12月，因戰(zhàn)爭停產(chǎn)已超過兩年的啤酒廠里，高大的磚砌煙囪又冒出了滾滾濃煙，那臺西門子發(fā)電機與制冷機的轟鳴聲也再次響起。而此時，無論是那些曾經(jīng)在青島釀造和經(jīng)營啤酒的歐洲商人與技師，還是在俱樂部或酒肆里小酌與豪飲的德國官兵與平民，都早已不見了蹤影……只留下那些似是而非的段子和關(guān)于德國啤酒或真或假的傳說。

參考資料：

1.【德】馬維立（Wilhelm Matzat）Germania Brauerei und ihre Angestellten （1903–1914） 原文刊載于www.tsingtau.org

2.【德】Hans-Joachim Schmidt Die Verteidiger von Tsingtau und ihre Gefangenschaft in Japan （1914 bis 1920） Historischbiographisches Projekt von Hans-Joachim Schmidt （seit 2002） 相關(guān)人員的簡介條目

3.馬樹華 《啤酒認知與近代中國都市日常》

4.孫修福 《近代中國華洋機構(gòu)譯名大全》

5.【德】阿爾弗萊德·埃米爾·希姆森《阿爾弗萊德·希姆森回憶錄》

6.《行名書》（Address-Buch Deutschen Kiautschou-Gebiets）1901-1914

7.《青島官報》（Amtsblatt für das Schutzgebiet Kiautschou）1901-1913（法蘭克福大學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