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9月25日,一年中第12次去拜望王振義院士,我捧了一束花送他:“王老師,再過兩個月,您就100周歲了。”他笑著說:“現在,我是99.9歲。”
我說:“您‘封神’了!”他說:“哪里神了?倒是國家把這樣重要的獎,頒給我這個普通醫生,很神。”
2024年9月,王振義院士被授予“共和國勛章”,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令,今年全國僅4人獲此殊榮。
他在國內外獲獎無數,但他放棄了大部分獎金——那足夠買幾套上海的好房子,也放棄了血液學著作的稿費,放棄了“神藥”專利,只為獎勵后學,為讓同行買得起書,為讓白血病患者吃得起藥。在生活了快100年的上海,他上無片瓦——這間房,不是他的:“瑞金醫院為我租的,以后要還。”
家里的一切,都樸素得像停留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但家里從不缺鮮花,花影浮動,花香氤氳。他愛花出了名。孩提時代,他就蹲在花園凝視花朵:它們為什么有這么多顏色?
他拿起手機,找出俄羅斯小提琴家馬克西姆·文格洛夫演奏的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他酷愛的第三樂章,輝煌又輕松,那淳樸的色彩和充沛的活力,讓窗外的雨絲都帶著歡樂和熱情。他陶醉地笑著說:“我是學過小提琴的喲!”
王振義的童年,在那些恢宏錯落的記憶之浪里,浮浮沉沉。說起童年,他的眼神瞬間明亮。
“小時候,在鴨蛋形的餐桌旁,我爸爸每周都要考孩子們的功課,好就表揚,不好就要懲戒——我是唯一沒有被罰過的!”
王家有5個兒子,湊成“仁義禮智信”,他的家族史,可以說是上海近現代發展歷程的縮影。
爺爺王西星從事外貿,有“巨商”之名,曾組織行商抵制美貨,其振臂一呼,登上了《申報》;更與知交沈敦和聯手抵御時疫,捐建了中國紅十字會。父親王文龍供職于保險公司,篤信教育救國,子女個個出色。王振義是一代名醫,他的兄弟姐妹亦在電力、交通、金融等領域頭角崢嶸……
王振義,從薩坡賽小學(今盧灣區第一中心小學)的淘氣包、震旦大學附中(今向明中學)的跳級生到震旦醫學院(今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的年級第一名;從廣慈醫院(今瑞金醫院)管40多張床的住院醫師,到上海第二醫科大學校長;從上海市盧灣區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到全國人大代表;從榮膺2010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到2024年共和國勛章獲得者……
在這里,他驚懼于革命義士在眼前遭遇冷槍,憤怒于日占時期在租界鐵門外的難民哀號,也感動于解放軍進城的露宿街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喜滋滋地娶回同住高安路的芳鄰、校友——美麗的謝醫生,更無數次穿梭于高安路老宅、瑞金二路的醫院、重慶南路的醫學院,從那個風一般的少年,到滿腹問號的醫者、循循善誘的師者、白血病“神藥”的發明人……
他沒有辜負生命里的每一天。
他在上海金山、嘉定以及皖南(今安徽省),都做過“赤腳醫生”。聊起當年用4味中藥醫好了黃山腳下小村流行的痢疾時,他還有孩子式的滿足——談及榮譽,他很淡然;說到治病,那份醫者的成就感,濃烈得灼人。
“算了一下,我這個人,大約只做過4件事。”他當真扳起了手指頭。
“第一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我到浙江嘉興為解放軍治療血吸蟲病。”
當時為了渡海解放舟山群島,戰士們在太湖練兵,游泳、駕舟,沒想到被湖汊滋生的血吸蟲“盯”上了,疾病嚴重影響戰斗力。青年醫生王振義挺身而出,妙手回春,立了三等功。
“第二件,是抗美援朝時期,我去了東北中朝邊境,為志愿軍治病。”
他遇到了“怪病”:一大群戰士咳血、頭痛,被診斷為肺結核并伴有結核性的腦膜炎,用藥卻不見效。他注意到,很多戰士提及,他們經常在河汊、田壟里捕撈小魚小蝦,經常來不及燒熟就急急吃下。他恍然大悟,又到顯微鏡下觀察患病戰士的血痰,果然,是肺吸蟲病。對癥下藥,戰士們很快痊愈,這位上海來的大個子醫生被授予二等功。
“第三件事,是發現了全反式維甲酸能治療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
這是最兇險的一種白血病,一旦沾上就意味著被判死亡。他的妻子謝醫生是兒科能手,因為一個罹患此病的女孩無力回天而難過,王振義把精研了七八年的全反式維甲酸用于臨床,將“壞細胞”轉化為“好細胞”,女孩九死一生。這樣的奇跡一再發生,他的新藥使95%的患者癥狀得到緩解。治療白血病的“上海方案”,讓國際醫學界刮目相看,把國際腫瘤學界最高獎凱特林獎頒給了他,評語中稱他是“人類癌癥治療史上應用誘導分化療法獲得成功的第一人”。
“第四件事,是‘開卷考試’,我來做年輕醫生的‘拐杖’。”
這是他晚年自創的考試名目,所考全是“附加題”——血液科每周拿出一個真實疑難病例做課題,由年輕醫生提出困惑,他提前上網查閱資料,深思熟慮,每周四到科室來答疑解惑,共同討論。這一考,就是20年。年輕醫生們臨床和科研工作太忙,他愿意替他們泛讀文獻資料,精選給他們,讓他們應用于臨床。
“小陳不容易,這一年在海醫做了很多事。現在是海醫的校長了。”這里的“小陳”,指的是海南醫科大學校長、中科院院士陳國強,也是王振義的得意弟子之一。
王振義的門下,不只桃李芬芳,更有眾多足以自立門戶的棟梁。他有一個“拋物線”理論,“你到了高峰,就意味著要走下坡路了,就要讓賢,讓更年輕的人才頂上去。這樣拋物線才能不斷向上——不是說等到你做不動了才讓,那樣拋物線就有了起伏,很浪費資源”。他在血液學研究如日中天之際,把上海血液學研究所所長之位讓給得意門生陳竺,陳竺將研究所帶入“基因研究”新境界,把研究推向一個新的高峰。他用這種人才觀,托舉他優秀的弟子們,陳竺、陳賽娟、陳國強,一代代攀向高處,成就了國內科研界難得的“一門四院士”佳話。
“為什么呢?”是他聊天時的口頭禪,他會蹙眉思考,自問自答。
“閱讀、思考,很要緊。要始終會提問題。我的習慣,凡事一定要問為什么,永遠不要放過任何問號。”告別時,我說下次再聊。他笑著問:“你也是蠻奇怪的,一直要和這么老的一個人聊天,為什么呢?”
我說:“因為每次和您聊過天,都像充了電一樣呀!”
就像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明亮、溫暖、快活……
(有真意摘自微信公眾號“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