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個月前,我在自家小區(qū)里救助了一只被卡在管道里的小貓。
那是一根廢棄的通風管,緊靠建筑外墻,狹窄幽深。我自己也養(yǎng)貓,它有段時間最愛玩開了孔的紙盒。所以,我能夠想象那條管道對貓的吸引力。
我請來的動物救援專業(yè)人員印證了我的猜測。他告訴我,過去兩年里,他平均每天會救助一只貓,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被困在建筑排風管道或通風井內。他解釋說,很多小區(qū)的通風井不經(jīng)常維修,會有破損的孔洞,而流浪貓為了御寒或避險,很容易鉆進洞里出不來。每次救完貓,他會把那些洞口堵住或封上紗網(wǎng)。
僅僅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舉動,便可以防止流浪動物被困,我有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去審視我所生活的城市。
城市似乎理應是屬于人類的。如今,地球上超過一半的人口住在城市,有研究預測,到2030年,地球上近10%的陸地會被城市覆蓋。
人類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建造城市里的一切,而生活在城市里的動物,更像誤入其中的“寄居者”。
不過,一些研究提醒我,城市的形成是動物和人類共同選擇的結果。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王放曾在一篇文章中介紹,北京肥沃、廣闊的平原濕地,在吸引古人類定居的同時,也吸引動物。直到30年前,華北豹和黑熊還在市區(qū)周邊徘徊,斑羚、豬獾和貉至今仍在郊區(qū)棲息;成都二環(huán)路外77公里處,有野生雪豹出沒;從西安市鐘樓腳下的羊肉泡饃店出發(fā),驅車1小時,便可以深入大熊貓和羚牛的棲息地。簡單來說,人類既沒有比野生動物來得更早,也沒有更晚,二者共存而已。
人類與動物共存——眾所周知,卻很難真的被感知。
城市里的野生動物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多。截至2022年年底,上海共監(jiān)測記錄到鳥類518種、獸類46種、兩棲類15種、爬行類36種。在北京,如果我們細心觀察,刺猬、松鼠、黃鼠狼、狗獾、豹貓與蝙蝠都是十分常見的野生動物。
紀錄片《地球改變之年》呈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水豚出沒于郊區(qū),城市傳來清晰的鳥鳴,美洲獅走上街道……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人類從未遠離大自然,而是以一種深刻的方式與大自然緊密相連。
但作為城市空間的“領主”,我們很難真正觀照并想象動物們在這個完全為人類服務的鋼筋叢林里究竟該如何生存。
硬質的水泥河堤,會讓蝌蚪在變成青蛙后無法爬上岸;摩天大樓的玻璃幕墻對鳥類來說是致命的存在;高大的水壩阻擋了魚類的正常洄游繁衍;為保持街道和公園的整潔,落葉和灌木叢被清掃,那里不再適合動物冬眠。
當代哲學家瑪莎·C.努斯鮑姆在新書《為動物的正義》開篇中強調,“全世界的動物都處于困境中”,人類從未像現(xiàn)代工業(yè)革命以后這樣高強度地支配這個世界,“從陸地、海洋到天空,任何非人的動物都無法逃脫人類的支配”。
在人類的宰制下,許多動物都進行了“城市化”演變。

科學家發(fā)現(xiàn),在日本仙臺,當?shù)氐臑貘f學會了把核桃扔到道路中間,讓來往的汽車幫忙軋碎;在美國亞利桑那州圖森市,城市里家朱雀的喙比野外同類的更長、更寬,這樣它們更容易吃到人類放在喂鳥容器里的瓜子;在波多黎各,蜥蜴?zhèn)冞M化出角質鱗更多、更大的趾掌,以適應城市光滑的墻壁和窗戶。
上海也發(fā)生著類似的故事。“一丘之貉”中的“貉”在荒野中的數(shù)量不斷下降,卻在城市中找到新的生機。它們生活在墻體的空隙、儲藏室、煤氣管道、廢棄下水道里,靠人類丟棄的垃圾生活。王放曾介紹,上海推廣垃圾分類后,居民定時定點扔垃圾,黃鼠狼也學會了定點察看垃圾桶,靜候來此地覓食的小老鼠和昆蟲。
動物們努力適應著城市生活,而作為城市的建造者,人類或許也有義務在城市空間中更多地考慮動物的生存需求。
上海曾在部分社區(qū)打造“生境花園”,將居民垃圾場或社區(qū)后墻夾縫的廢棄土地,變成能供野生動物使用的花園。2023年10月1日,上海正式施行《上海市野生動物保護條例》,其中主要內容之一就是要在城市內為野生動物劃分棲息地。在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附近建有野生動物通道,以便黃鼠狼、松鼠等動物在不同綠地之間遷移。

有時,改造我們的城市甚至不需要如此大動干戈:在小區(qū)的景觀池內放幾塊大石頭,讓小鳥落腳喝水;將路邊的裝飾花草替換為鳥獸可食用的植物;行道樹中間搭一些繩索,方便松鼠活動;在小區(qū)廢棄的通風管道上,貼一張防止貓誤入的紗網(wǎng)。
這些改變的成本并不高,更實際的問題是,或許我們很難真正體察出動物的需求。
1975年,澳大利亞哲學家彼得·辛格出版《動物解放》一書,詳細列舉了軍事研究、心理學研究、醫(yī)學與化妝品工業(yè)等領域加諸動物身心的殘酷之舉,包括毒氣、電擊、睡眠剝奪等。這本書在全球范圍內引發(fā)關注,它讓隱蔽的動物權益問題暴露在公眾視野中。
一個自相矛盾的畫面可能是:我們生活在能導致候鳥撞擊死亡的高層建筑中,憐憫著網(wǎng)絡視頻里被虐殺的貓狗。
努斯鮑姆發(fā)出提醒:“我們在很多方面都參與了對動物的傷害……人類作為一個整體,負有集體責任去面對和解決這些問題。”
此外,我們對動物的關注依然沒有跳脫“人類中心主義”的邏輯。
我救助受困小貓后不久,在西雙版納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一只被困于水池的亞洲象也獲得了救助。性質相同的事情引發(fā)不同的后續(xù):救助亞洲象的新聞被各大媒體報道,而是否要費時費力費金錢去救流浪貓,一直是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爭議話題。
這是人們普遍的態(tài)度:優(yōu)待“保護動物”或“家養(yǎng)寵物”,其余的則不太在意。
努斯鮑姆批駁這類現(xiàn)象,認為這出于一種高度“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方式。它假設自然界擁有不同的層級與秩序,而人類居于秩序梯隊的頂端,有權對動物進行分級,將部分滿足人類利益或更接近人類的動物納入所謂的倫理道德范疇。
這種思維帶來的影響是,能夠為人類提供情感價值的動物才會被關注,另一些動物則被忽視。比如,一位愛貓人士可能會支持清除城市里會叼走流浪貓崽的其他動物。
看見被忽視的動物,其實有助于看見我們自身。
一個7歲的孩子曾向擔任國際倫理學學會主席的彼得·辛格提問:“拍死一只蚊子是謀殺嗎?”這個問題看上去天真又荒誕,但保持這樣的討論會幫助人類在文明的光譜上錨定方向。至少,它提醒我們應向一種真正的平等邁進,不僅僅是對動物,還有身邊所有與我們不同的“他者”。
(甜不辣摘自《中國青年報》2024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