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鲇魚

自打大學畢業30周年，小薛回母校見了多年未見的同學后，同學群中的“社牛”們就經常組織聚會。小薛的先生老李是一個敏銳的人，他很快就發現，小薛每次參加同學會，回來之后情緒起碼會低落兩三天，原來有心氣做開背蒜蓉蝦和糖醋排骨，那兩天經常叫外賣；原來有心氣拍花拍景發微信朋友圈，那兩天連陽臺上的花也忘了澆。

原來，人到中年，尤其是隨著從前意氣風發的同學紛紛進入職業生涯的尾聲，同學會簡直成了病友會。聚會大多在飯店包間進行，提前到的同學，男的忙著“摜蛋”，女的喝茶聊天，說來說去，大家不由自主地提到自己和家人的體檢指標不正常，于是唉聲嘆氣地抱怨自己的精力和胃口都不如年輕時了。等到終于開飯斟酒時，以前豪情萬丈、推杯換盞的男同學們，也紛紛捂住了杯口。

每當此時，敏感的小薛都有“下次再也不來參加同學會”的念頭，然而，這種想逃避粗糲現實的微妙心態，不便在同學群里直說。如果不參加同學會，同學會不會誤解自己過于清高，或是對同學群里的某個人有意見呢？

聽完妻子的訴說，老李突然問了一句：“你們同學會能不能接受家屬參加？同學會是AA制，我也愿意交一份錢，下次我陪你去。省得你每次回來都情緒低落，我做夢都希望你心情好。”

小薛在同學群里一說，昔日的班長老趙就把老李拉了進去。果然，老李一進群，就號召說：“下個月咱們去野餐，好不好？有山地車的騎山地車，沒山地車的就坐地鐵到最近的地方，徒步抵達。”得到多數人的積極響應后，老李迅速反客為主，與老趙一起安排行程，提醒大家各種注意事項。

妻子小薛很快發現，老李在自己的大學同學中很受歡迎。他從小在新疆長大，放過羊，燒過牛糞，經歷過冬天大雪封山時，只有土豆和洋蔥可以吃的艱辛生活。他為人豪爽又樂于助人，很快就和同學們混熟了。

是的，自從老李加入自己的同學會，小薛再也不會在參加同學會之后唉聲嘆氣了。她的同學會不再是病友會，不再是叛逆兒女或固執父母的訴苦會。這兩年，同學會令大家自豪的一次協作是，為當年的大學班主任老師在鼓樓醫院提供了8天陪護。老師和老伴都已經年過70，唯一的兒子在美國定居，兒媳婦在美國做房產中介，還帶著兩個學花樣滑冰的孩子，忙得不可開交。班主任要做肺癌手術，兒子和兒媳婦都沒法回國陪護，班長老趙得知這件事后，安排16名同學分兩班全程陪護。

輪到小薛陪護的時候，老李讓妻子在家準備鴿子湯等營養餐食，自己承擔陪護任務。老李陪護時，正好趕上周一一大早腫瘤科大主任率隊查房，他與主任細心地討論老師的病情，將后續的化療方案發到群里，呼吁同學中有醫學背景的家屬加入，充分研討老師的化療劑量和療程長度是否合理，最后由老師的侄子前來簽字。

一年之后，老師恢復得很好，甚至可以爬山了。師母親手包了兩大鍋豆沙粽子和臘肉粽子，慰勞這些出過力的學生。師母感慨：“兒子、兒媳婦好，不如學生好。我是發自肺腑地說這句話的。”

這幾年，小薛與老李成了同學會的中堅力量。有同學準備去爬華山，同學會安排了幾位體力好的同學陪他一起做適應性訓練，為他壯行。有同學要到大洋彼岸去帶孫子，同學會安排了幾個有經驗的同學對3位保姆候選人進行面試，幫助她解決贍養老人的后顧之憂。

今年，老李干成的一件大事，是幫小薛一名男同學的孩子找工作。這個孩子有輕微的孤獨癥，勉強接受了九年制義務教育，沒有考上高中，去了技校，但學不會那些復雜的數控機床操作，轉去學酒店服務，到實習階段被刷了下來。孩子已經在家待了六七年，也很少跟人接觸。

老李先讓孩子的父親去拍攝孩子日常生活的小視頻。他反復研究這些視頻，發現這個孩子在對物品的排列組合上非常有耐心。正好，老李的侄女是一家中型會員制超市的經理，老李就跟侄女提議，招收這個孩子去當生鮮果蔬的理貨員。

兩個月之后，同學會需要采購野炊的食材，老李便帶著幾位同學去了那家會員制超市，發現值班經理對這個孩子的工作表現相當滿意。因為自從他來了以后，被顧客弄亂的果蔬，永遠排列得井然有序：西紅柿齊整得好像要去參加閱兵儀式；太空椒的柄一律朝向東北；土豆按大小從上到下擺放，每一排的大小都差不多，想用大土豆做青椒土豆絲的人拿上面的，喜歡做椒鹽小土豆的人拿下面的。

葉菜柜臺上有加濕噴頭，依照規定，每兩個小時要噴10分鐘左右，從前的員工總是忘了開關噴頭。自從這個孩子來上班，生菜、莧菜、茼蒿、小白菜，從早到晚都是水靈靈的，他的腦袋里仿佛有一個鬧鐘，到點就會去開噴頭，滿10分鐘就會關掉。總部的大老板來視察，都對這一點贊不絕口。

孩子的父親激動得不得了，攥著老李的手說：“我家孩子是有怎樣的福氣，竟然靠我同學的家屬找到了安定的工作……”老李笑呵呵地安慰他，說：“所有的孩子都會找到活路，只不過有些早一點，有些晚一點。幫人就是助己，能做一點事讓別人心胸開朗，我家小薛也會受到感染，她的心情好，最直接的受益人就是我。”

是的，既然同學會是影響中年人心境的一個重要場域，那么加入同學會，推動同學會的議題向“利人又利己”的方向發展，讓大家多少體會到助人的快樂和治愈感，就體現著一個中年伴侶的器量和眼光。

（誰與爭鋒摘自《好日子》2024年第8期，王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