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我剛剛下班回到家,打開房門,鞋還沒有脫——“童主任,28周的產婦,腦疝!”這通電話讓我心跳加速,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醫院。此時醫院大門口的下班高峰還沒有結束,陸續下班的同事習以為常地看著逆著人流跑回病房的我。
年輕的產婦已經氣管插管,送到了ICU(重癥監護室)。一大群醫生圍在床邊,產科、內科、外科等各科大主任一起在床邊查體、看片,醫務科主任、護理部主任正在打電話。ICU的朱醫生看到我,喘著粗氣一邊套工作服,一邊跑進來,立即把剛剛出來的頭顱CT影像片送到我眼前。
我快速地看CT影像——右側枕葉有一塊巨大的血腫,已經破入腦室,目測出血量至少有70毫升。腦干嚴重受壓,形成腦疝。
“會不會是靜脈竇血栓形成的出血性腦梗死?”外科金主任和我一起看,指著血腫說。我顧不上回答他,直接對醫務科科長說:“馬上聯系第一醫院,請他們半個小時內派腦外科主任過來做開顱手術。”我們婦幼保健院的大外科主任沒法做專業性很強的顱腦手術。
腦疝就是這么一個火燒眉毛的問題,若一個小時內沒有解決,老天不會再給你機會補救。
“病人25歲,懷孕28周多,今天早上因為頭暈、嘔吐入院。一個小時前,家屬發現病人昏迷,就做了頭顱CT。剛剛已經做過超聲檢查,孩子的胎心沒有問題。”朱醫生把病史匆匆報給我聽。接著補充了一句:“已經反復問過了,沒有頭部外傷病史。”
護士正在給病人剃頭發,為手術做準備。我戴上手套摸了一下病人的頭部:年輕的孕婦面色紅潤,看上去就像睡著了,監護儀上的生命體征數據也沒有太多異常,但是眼下她要闖兩道鬼門關。
頭部沒有血腫,也沒有任何外傷的痕跡。我翻開病人的眼皮,進行瞳孔對光反射檢查,兩側瞳孔已經擴大,對光沒有反應。如果在一個小時內不能開顱減壓,她將永遠不會再醒過來。這就是為什么我片刻都不敢耽擱。
“腦外手術和剖宮產手術先做哪個?”產科的沈主任問我。他是有30年手術經驗的老手了,做剖宮產手術快得不能再快。
“第一醫院腦外科的盧醫生就住在附近的小區,半個小時內趕到。”醫務科科長終于打完電話,插進來對我說。
“那現在就進手術室,原則上同時做,但是盧醫生趕到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你就先開始。”我對沈主任說。這個最重要的臨床決策就這么做了,連片刻的討論時間都沒有。
“兒科,兒科!”我吆喝一聲。新生兒監護室的黃主任干脆地說:“我們在手術室等,28周已經過了,應該沒問題。”28周的早產兒十分脆弱,需要立即進新生兒監護室。
監護室和手術室門前哭聲一片。本來快要迎接一個新寶寶的家庭,突然可能要面對母子雙亡的結局,那種打擊真的猶如五雷轟頂。
手術室門外是糾結痛苦的談話和度日如年的等待,“死神”近在咫尺。手術室的無影燈下,是腦部和下腹部同時進行的手術。待到產婦從手術室送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28周的新生寶寶安然無恙,躺在透明的暖箱里被送往新生兒監護室。25歲的產婦,經過兩個手術,送回ICU繼續監護。我看了一下病人的瞳孔,全麻之后,藥物還在影響著病人的反應,但是兩個瞳孔已經縮回3毫米大小,有著不太明顯的對光反應。手術減壓有效,只是不知道脆弱的神經細胞損傷程度有多嚴重。
那是難以入眠的一夜,對醫生如此,對家屬更是漫長的煎熬。
“病人有指令動作!”第二天一早,夜班的護理組長小蘭一看見我就驚喜地說道。我跑過去看病人的反應,果然,比預想的還要好,手腳開始不自主地活動,眼睛無意識地睜開,眼球緩慢地轉動著。
昨天所有接診和參加討論病情的醫生陸陸續續都來看病人的術后情況,他們驚喜的表情和苦等在門外的家屬的表情一模一樣。那種表情中,有歷經劫難的成就感,又有同仇敵愾的豪邁。
“復查頭顱CT,胸部CT也一起做一下,看患者劇烈嘔吐后有沒有發生吸入性肺炎。”這是腦外科手術后的常規復查,檢驗一下術后局部腦組織水腫的情況。
頭部的檢查結果令人振奮:手術區域的血腫被清除干凈,腦干的壓迫也解除了,腦部結構清晰。
“這是什么東西?”放射科醫生看著我,神情異樣地指著屏幕,CT正在掃查肺部,右肺的上葉有棉花團一樣的腫塊。接著,左下肺又出現了一個很大的腫塊。幾個醫生一起湊到屏幕前來看。
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和呆滯,我像被人猛地按到冰冷徹骨的水里。我遲疑地問放射科醫生:“肺癌?”放射科醫生又仔細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肯定地說:“右上肺癌,雙肺轉移。”
“肺癌腦轉移!”我立刻想到蹊蹺的沒有外傷的腦內出血,如墮冰窟。
CT檢查完畢,ICU的醫護人員正在把病人搬運回病床上。年輕產婦紅潤的臉頰,飽滿白凈。年輕的生命啊……
難道她馬上要再一次面對死亡嗎?!
她的家人圍著病床,小心翼翼的神情中,帶著充滿希望的喜悅,而我又要把這個五雷轟頂般的壞消息告訴他們。每天早、中、晚3次來監護室查看的外科金主任說:“手術時,腦組織的確有一塊不太正常,我們送了病理檢查,等等病理報告吧,不知道是什么類型。”他重重地嘆息一聲,皺著的眉頭中間,有著刀刻般的紋路。
連續3天,產婦的身體狀況慢慢好轉,眼睛睜開了,也能夠聽得懂親人的呼喚。28周的羸弱的嬰兒,生命體征穩定,一張小臉只有梨子般大小,需要在透明的暖箱內繼續成長一段時間。家人在探視產婦的時間里,一聲一聲喚著她,回頭又抹一把眼淚,真是悲喜交加。醫生們也是一樣,為產婦明顯好轉的狀態而欣喜,但想到她殘酷的未來,又忍不住嘆息。
“絨毛膜癌!絨毛膜癌!”趙書記和金主任拿著病理報告沖進來告訴我。術中檢查的病理結果出來了。
“啊?絨毛膜癌!”我和他們一樣大喊一聲,抱住金主任的肩膀,使勁晃了晃。
很少看到拿著惡性的病理結果還會這么開心的醫務人員。絨毛膜癌,那是一個對化療有良好反應的、治愈率很高的惡性腫瘤,和一般肺癌的預后完全不一樣。
這對母子歷經劫難,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穩定。
那幾天,我們醫院和這個產婦的家庭是一個命運共同體,大起大落、同悲同喜。那種感覺,只有醫生知道。
(紫陌紅塵摘自人民衛生出版社《親愛的ICU醫生》一書,肖 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