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文字里窺視宇宙。
“世界的盡頭,還有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的盡頭,又會有新的宇宙。”
“我就是從那兒來的。”
悟空提著金箍棒,走過禪房門,正好聽見上面這兩句話。
取經人一行剛剛趕走了賽太歲,朱紫國國王留他們宿在皇家寺廟,已經是第二天了。師父坐在蒲團上,素白的臉頰有些陰晴不定。他的身旁站著一個孩子。
那是個金發的番人,紫藍的眸子,十三四歲年紀,身上穿著樣式奇特的褂子,手長腳長,溜圓的眸子骨碌碌亂轉,看上去躁動不安,沒一刻能安靜下來。
番邦男孩兒接著說,他見過一個叫賈寶玉的人,終日在脂粉堆里廝混。他見過姬發和姜太公,和一個叫格列佛的人共同冒險,去往某個微縮的小人國。他也曾坐過“鸚鵡螺號”潛入深海,與盧克·天行者逃出死星,飛往無盡的深空。
世界呀,一直都是相通的,就像疊在一起的書頁!只要抬高手掌,抓住天空中的某朵云彩,就能從某個世界里攀出去,就像他從瀟湘館來到朱紫國一樣。“我是個冒險家,正在無數個世界里旅行,所以特地來告訴你們一聲。你們畢竟是這里的主角。”說完這番話,男孩兒轉身就走。
悟空張大嘴巴,還沒從方才聽到的幾個新鮮詞兒里回過神呢。賈寶玉是誰?“鸚鵡螺號”又是什么?姬發和姜太公,這他倒是曉得,出自《武王伐紂》。盧克·天行者?這個名字好怪。
然而,更驚人的事情發生了——男孩兒站在園子的中央,隨手往頭頂一撥,好像捉住了一根看不見的繩索。他朝悟空做了個鬼臉,接著手腳并用,就從那條看不見的繩索上一路攀附而去。悟空瞇起眼睛望去,男孩兒果真抓住了天空中的云彩,消失于遙遠的天際。
取經是個枯燥乏味的工作,乏味主要是因為無聊。大鬧天宮、三打白骨精、車遲國斗法,這幾件事都跟悟空有關。
悟空其實并不曉得,他為什么老這樣做。打白骨精是為了救師父,而在車遲國與妖精斗法,則是為了挽救當地的僧侶。可是,他隱隱約約記得,師父不是先前救過了嗎?就連車遲國的三個妖仙,他也早就熟識,乃至惺惺相惜起來。
八戒幾次提起,說要分了行李,各回各家,想去高老莊跟翠蘭過小日子。其實悟空知道,八戒并不懶,八戒只是倦了。八戒曾對他說,自己也弄不明白這些事:為什么非要喝得醉醺醺的,逗弄起嫦娥仙子呢?前前后后八戒究竟喝了幾碗酒,上過幾次蟠桃會,又見了嫦娥仙子多少回?沒人曉得。
取到真經,回返大唐。又去取經,再返大唐。西行路漫漫,緩步再出發。總之,這是個周而復始的世界,無休無止地輪回。
師父從禪房里出來了。
“那個孩子說的是真的嗎?”悟空迫不及待地問。
師父什么也沒說。
出了寺廟,幾人繼續西行。途經一家熱鬧的酒肆時,悟空被一陣叫好聲吸引。原來,有老者正在說書。
“操教釃熱酒一杯,與關公飲了上馬。關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出帳提刀,飛身上馬。眾諸侯聽得關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眾皆失驚。”
說書人每每說到精彩處,就慢慢啜一口茶,把大家的胃口吊起來。食客們的脖子都伸得老長老長,好像河面上的白鵝。這時,說書人一拍醒木,將下文徐徐道來:“正欲探聽,鸞鈴響處,馬到中軍,云長提華雄之頭,擲于地上。其酒尚溫。”
悟空聽得心窩都騰出熱氣,就連夜宿荒村,躺下休息的時候,腦袋還是迷迷糊糊的。
當天夜里,關公的影子就從悟空的腦袋瓜子里鉆了出來。
那是個紙片做的武圣,美髯,赤兔,偃月刀,樣樣俱全,只不過各自畫在一張又一張薄薄的白紙上。一張接著一張,被看不見的細線拼湊在一起。
“閣下是何人,道上名來。”關公問他。
悟空默默地說:“我……我是孫悟空。”
“那么,你見過我的兄長嗎?他的名字叫劉玄德。”關公的蠶眉猛地皺起,“我正在找他。”
關公左右看了看,忽然撥轉馬頭,腳下一夾馬肚,步伐飛揚,就在山路上沖殺起來。不料赤兔馬竟撞上了山巖,紙片一觸即潰,飛揚的碎屑飄散于皎潔的月光下,化成絲絲縷縷的青煙。
五更天了。悟空遙望遠方的山巔,心里頭忽然空落落的。
師父梳洗過,正在溪邊等著他。他對悟空講了一個故事,關于幾個取經人的故事。不知為什么,悟空覺得這個故事聽起來有些熟悉,就像他親身經歷過。
大唐貞觀年間,陳玄奘西行求法,前后艱難險阻,如恒河沙數。世間舉大毅力者,無出玄奘法師之右。有個吳姓貢生,把玄奘西行的故事寫成了傳奇。越來越多的角色加入西行,其中有些是真實的歷史人物,有些則是虛構的神仙精怪。吳貢生妙筆生花,用紙和墨勾勒出神怪們的骨架和魂靈。
可是,后來的讀者誰也不會知道,只要有人將故事書翻開第一頁,西行路上的取經人就在紙上復活過來,經歷一個個重復的輪回。對取經人來說,故事只有開頭和尾聲,卻沒有結局。
這是真的嗎?西行的師兄弟活在一本書里?就連身邊這個栩栩如生的世界,也是假的?
留在這世上的,不過是幾個用筆墨捏造出的漢字?悟空低頭去看,結果真的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他的手,他的腿,能辨妖邪的火眼金睛,和耳朵里那根忽大忽小的如意金箍棒,原來都是紙片做的。它們被細線穿起來,隨著悟空的動作來回擺動。
悟空悶聲悶氣地說:“我不想在這兒待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師父點了點頭:“我們的世界正在被他人所窺視,或許,我們也可以窺視他人的世界。”
既然是書中的世界,那么,就像書有封面和封底一樣,這個世界也必定存在邊緣。悟空喚出了筋斗云。他向師父和師弟們告別,從西牛賀州出發,一路沖上云霄。
三天后,悟空到達了須彌山外。身旁白霧氤氳,到處是漢字堆成的山丘。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疊在一起,好像還在上面涂過石灰泥,所以才能慢慢堆疊、壘高,直至成為山一樣的存在,破入云端。
迷霧之外,漢字山丘的盡頭,只有一片星空。就連星空中的天河,也是一個個筆畫匯成的。這些筆畫會慢慢變成漢字,直到成為世界的一部分。
天外是一個透明的空落落的平面,就像一張無瑕的紙,往某個神秘的遠方無限延伸。
這就是世界的盡頭。
悟空的法術全都使不上了。他站在紙上,嘗試朝著白光踏出第一步,差點兒摔個踉蹌。
悟空走呀走,腳下的白紙開始變了顏色,漸漸發黃、發棕,那是泥土的顏色。接著是雜草、小蟲,然后是溪流、虎豹,以及一棵棵參天大樹。
零碎的筆畫開始組合,漢字互相堆疊,造出密林和湖泊,還有一片熱熱鬧鬧的寨子。
他遇上了一對奇怪的人。“你們是誰?這里又是哪兒?”悟空好奇地問道。
“這位兄弟是何處來的?上了梁山,又要作甚呢?”文士溫聲細語地說。“你問這是哪兒?這是宋公明哥哥的梁山大寨。”一旁的黑漢懷疑地看了悟空幾眼,又嘰里咕嚕地說,“你不會是個妖怪吧?”
悟空趕緊擺了擺手:“我是從西牛賀州來的。”悟空開始說起三藏法師西行的故事。取經人,關二爺的偃月刀和赤兔馬,被他人窺視的世界,以及他自己的困惑。
“我李逵就說嘛,咱們都招了幾回安啦?”聽了悟空的故事,黑漢首先鬧將起來,嘴里嘟嘟囔囔,“受了招安,弟兄們都得死。我早看厭了。”
文士沉吟了一會兒:“我是宋江,忝為水泊梁山的大頭領。你若有疑慮,就去問一問一清道長,就是入云龍公孫先生。他可是一位撒豆成兵的半仙呢!”
從山寨往下望去,水泊上的景象一覽無余:載著牲畜和兵丁的舢板你碰碰我,我碰碰你;高大的戰船則藏在深水處,被一層厚厚的稻草遮蓋。再遠一些,就是山寨的正廳。忠義堂前的杏黃大旗直直昂立山巔,上書“替天行道”四個字,在晚風輕柔的吹拂中微微搖擺。
“如果你得到了答案,一定要告訴我們。”宋江向他揮手作別。
等到宋江和李逵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外,悟空轉過頭,靜靜地等著,大氣也不敢出。一清先生的裝束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師父菩提老祖。
跟菩提老祖一樣,一清先生也是個道士,盡管他也是被畫在紙片上的,卻骨格清奇,有一絲遠別凡塵的邈邈仙風。
“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道士首先開了口,“路上很辛苦吧?你來做什么呢?”“沒錯,一路上是很辛苦。我們西行路上的取經人,長期以來都沒有好日子可過。只要有人將故事書翻開第一頁,神怪們就都在紙上復活過來,經歷一個個輪回。有個番邦孩子點醒了我們。就像師父說的一樣,我們的世界正在被他人所窺視,或許,我們也可以窺視他人的世界。如果可以的話,請告訴我,該怎樣做。”
蒲座上的道士俯視著他,臉上忽然露出了笑意:“你不是已經來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嗎?”
悟空眨了眨眼睛,腦子頓時天旋地轉。
道士接著對他說:“你知道嗎,正是因為有一位讀者,讀過你們的故事,你才能走出原來的世界。關于大唐,關于西域,以及西行路上4位取經人——也就是你們,雖然寫在書上,卻有著鮮活的人格。從此你們將活在讀者的記憶里。你們自由了。所謂覺者,即是從大夢中醒來的人。現在,你可以去叫醒其他人了。”
悟空醒來時,身旁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站在哪兒呢?不知道。這里沒有星辰,沒有泥沙,既非天空,更不是大地。一個透明的空落落的平面。就像一張無瑕的紙,往某個神秘的遠方無限延伸。極目望去,只有一片模模糊糊的白光。
悟空明白過來,他又回到了世界的盡頭。
于是,他嘗試朝著白光踏出第一步,流淌的筆畫漸漸匯成了字,字又組成了詞,詞又融成句子。于是,故事的梗概初現端倪:悟空跨過了高山,越過了溪流,邁上紙做的大地。悟空去了一個未知的世界,認識了一些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現在,他要回家了。
悟空回到溪邊的時候,師父和一眾師弟都站在原處,保持著當初的姿勢。他明白其中的原理:“沒有悟空的世界,對悟空來說,這個世界當然是不存在的。”他回來了,這個世界也就重新生長,恢復成原來的模樣,原來的時刻,分毫不差。
“大師兄,你回來啦?不過轉身的工夫呀!”八戒目力非凡,首先叫了起來,“成功了嗎?”
“所謂覺者,就是從大夢中醒來的人。如果你想尋找另外的世界,就去這個世界的盡頭,一直走,拼命走,不要停。也許,還要唱一首歌。”
“唱什么樣的歌呢?”
悟空撓了撓頭,憨厚一笑:“我記不住了。不如,咱們一起去試試吧。”
后來,悟空又去過一次梁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宋江和李逵,當然還有一清先生。
如果有人見到未來電影里出現了悟空和八戒,科幻小說里冒出了李逵與宋江,不要擔心,水滸好漢,還有西游世界的神靈和妖怪們,正在漢字的世界里旅行。只要有漢字的地方,就有他們的蹤跡。
關勝的刀,智深大師的水磨禪杖,小乙的弩,行者的葫蘆,當然還有三娘的耳環、簪子、三抬嫁妝。所有寫著字跡、畫著臉目的紙張都將攏在一塊兒,如同精巧的折紙般被交錯、折疊,接著飛散出去,抵達一個個新世界。他們活在讀者的記憶里,活在讀者對漢字的情愫中。漢字寫成的小人們呀,就在讀者的腦海里翩翩起舞。他們自由了。八戒愛玩電子競技,沙和尚想去看偶像劇,三藏法師則喜歡上戰棋游戲。悟空呢?他有時躲在水簾洞,只顧做他的美猴王,帶領著猢猻們恣意玩耍,釀果子酒,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樣;有時,他也會穿上金屬風的機甲,充當某個VR游戲的主角。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喜歡冒險的番邦男孩兒告訴過他們的一樣。世界的盡頭,會有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的盡頭,還會有新的宇宙。
悟空后來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湯姆·索亞。
之妙//摘自《飛》2024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