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基于身份認同理論,深入剖析了村上龍的小說《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中展現的身份認同危機。小說通過描繪一群在日本美軍基地附近成長的青年,揭示了他們在美國文化沖擊下對自我認知的迷茫與失落。主人公阿龍及其朋友們的極端行為,反映了戰后日本社會在文化、經濟轉型期的身份焦慮。本文從空虛、迷茫與異化三個角度分析了這些青年的身份認同困境,指出其根源在于父權制崩潰、被占領的痛苦及文化身份的缺失。
【關鍵詞】村上龍;文化身份;身份認同危機;日本戰后社會
一、引言
村上龍是日本戰后文學中極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1976年,他的處女作《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獲得了第75屆芥川獎,自此一舉登上文壇。他不僅憑借尖銳的筆力和獨特的敘述風格引發文學界的廣泛關注,更以直擊社會現實的視角持續吸引著批評者的目光。村上龍的作品深受歐美文學影響,多聚焦于對日本社會問題的揭露與批判,深刻反映了戰后日本社會的復雜面貌,以大膽的筆觸揭露年輕一代在物質主義和西方文化沖擊下的漂泊與迷失。《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下簡稱《藍》)一書既直面了現代社會的割裂與疏離,又帶有對人性復雜性的深刻思考。學界對該作品的研究多集中于形象、意象分析、消費主義批判和現代性等方面。然而,身份認同這一貫穿全文的核心議題,在已有研究中并未得到充分的關注。事實上,《藍》通過對日本青年在西方文化侵襲下的迷茫與無力的表現,揭示出了深刻的文化身份認同危機。小說中的主人公阿龍一行人在異國文化中的掙扎,展現了個體身份的斷裂與疏離感。隨著全球化、跨文化交流的加劇,身份認同問題已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因此,本文將從身份認同角度出發,聚焦于小說中展現的身份認同困境,分析作品如何揭示美國文化沖擊下日本青年一代的迷失與異化。
二、身份認同
“身份認同”(identity)這一術語,其詞源可追溯至拉丁語“idem”,意涵“整體一致性、個體性”,該概念由“身份”與“認同”兩個對立統一的要素構成。在學術語境下,“身份”通常被用來指稱個體或群體在特定社會結構中定位自身的顯著性特征或基準,諸如性別、社會階層、種族歸屬等;而“認同”則更多地涉及個體或群體在文化維度上尋求并確認自我歸屬感的動態過程。實質上,身份與認同之間存在著緊密的內在聯系,二者均聚焦于事物的特定屬性與本質特征。斯圖亞特·霍爾的文化身份理論認為,身份是動態且具有歷史性的,會根據不同的文化環境和時代需求不斷變化,它是社會文化建構的產物,是一個持續演化與變遷的概念而非固定的本質。亨廷頓認為,身份的來源是有歸屬性、文化性、疆域性的,可見社會性身份認同主要是文化認同問題,主要由主體的個體屬性、歷史文化和發展前景組成,文化主體之間的相互作用則會導致身份認同的嬗變。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的身份恒常處于變化之中,人必須持續地進行身份認同的建構與再確認,否則將陷入自我認知混亂的困境。
身份認同是文學研究領域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核心議題。這一概念實乃社會現代性發展的必然產物,而當代的身份認同研究依舊植根于文學批評的沃土之中,持續從文化、意識形態、權力等多重外部視角對其進行深入剖析。在文學批評的廣闊天地中,身份認同研究將關注的焦點投向了個體內在的自我認知這一核心層面,而自我認知的誕生要依托內與外兩種刺激,即向內的探索以及外部世界的影響。阿蘭·德波頓認為“身份”從狹義上看,指的是個體在社會中的職業或地位,廣義上則是指個體在他人眼中的價值。身份認同的構成涵蓋了主體內在的同一性與差異性這兩個相輔相成的方面。當個體的自我身份認知與其所屬群體的文化規范或價值觀念產生不一致時,個體便可能陷入身份認同的危機之中。
身份認同的實現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充滿流動性與動態性的持續過程,它始終處于不斷的建構與重塑之中。為了完成自我身份的構建與確認,個體需要從多元的視角出發,不斷地與他者進行劃分、比較、反思與確認。因此,在文學研究中,需要將小說人物的身份認同問題置于社會形態、歷史與民族背景之下進行深入的探討。通過細致地追蹤小說人物的心理變遷軌跡,深入剖析他們面臨的身份認同危機。這樣的研究路徑不僅有助于我們深化對文學作品的理解與闡釋,更能為我們提供一個深入洞察人性、社會與文化復雜性的獨特視角。
在《藍》中,主人公阿龍和他的朋友麗麗、沖繩等人作為自小生存在橫田美軍基地附近的邊緣人物,始終在通過放蕩的享樂方式以及與基地美軍密切來往實現與流行的美國文化接軌,卻無法在這樣的文化土壤中找到自己真正的立足之處。他們是美國文化沖擊下的迷失者,無力完成自我身份認知的同一化,日本社會也未為他們提供有效的支持。這種自我身份認同的危機,將他們引向了縱情欲望、頹廢萎靡、沉迷毒品的必然道路之上,作品中細膩地描繪了他們精神上的空虛與痛楚,深刻揭示了美軍占領下日本青年精神上的迷茫與不安。下文將從三個角度分析《藍》中表現出來的身份認同危機。
三、《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中的身份認同危機
(一)空虛:身份認同的缺失
《藍》講述的故事主要是圍繞幾個在基地之城長大的青年人的生活展開的,基地的思想文化樣態可以視作是戰后日本社會的投射或縮影,在這里既保留有日本的本土文化,同時無時無刻不在美國流行文化的巨影之下。主角阿龍和他的朋友們身處美國文化與本土文化的夾縫之中,掙扎于自我身份的模糊認知。其中,身為混血兒的“玲子”這一形象是作品中缺乏身份認同、陷入空虛境地的典型象征。
在占領的特殊歷史時期,日本政府為了迎合美國人的需求,不僅在社會生活上做出了全民尊重美國士兵的要求,甚至還特設了“特殊慰安施設協會”這一機構,用以解決美國士兵的私生活問題。當這段荒誕的歷史過后,留下了許多像玲子一樣的混血兒,他們被視作是“污點”和“國恥”,淪為了時代的悲劇產物,他們既不被日本社會所接納,也難以融入自己另一半血統所屬的文化之中。玲子這個人物可以看作是《藍》寫作背景中東西方文化沖擊的具象化體現。
在小說中,玲子吸食毒品后常常陷入非清醒狀態,口中總是呢喃著對“家”的渴望,這深刻反映了被邊緣化青年對于心靈歸屬的深切期盼。更為引人深思的是,玲子自身對于過往自我與當下自我認知的割裂感,在與主角阿龍的對話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當她談及中學時代制作葉脈標本的得意之作,以及因此獲得的老師表揚和嘉獎時,眼中閃爍著對過去成就的滿足與興奮。然而,當話題轉回現實,她卻猛然將手中的代表過去的葉子擲于地上,過往豐富的精神世界與當下混亂不堪的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種強烈的反差進一步削弱了玲子的自我認同感,裹挾著她走向巨大的空虛之淵中。在文化歸屬上她無法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歸屬之地,文化身份的認同產生了巨大的危機,進而導致玲子向內的自我認知與現實產生了種種割裂,漂泊的空虛感如影隨形,將她推向了更加迷茫與無助的境地。
(二)迷茫:父權制崩潰的沖擊
父權制是一種以男性掌握權力為基礎的社會組織結構,其特征在于權力、支配、等級和競爭。這一體系根植于不平等的政治制度、經濟制度和社會性別制度之中,形成了以男性權力為中心的社會模式。盡管全球范圍內社會結構日趨多元,但父權制仍是多數國家的主導模式。在此背景下,父權系統中蘊含的文化心理是否正常,直接關聯到社會共同體能否維持健全的秩序。在父權制社會中,父親的形象常被塑造為威權的象征和執法者的存在。日本明治時期,象征性父權的權威達到了頂峰,形成了“家族國家觀”,即以天皇為“大父親”的宏觀家庭式國家模式。這一思想基礎為日本建立了一種同心圓狀的相似關系,強化了國家的凝聚力。
然而,昭和天皇的“人間宣言”標志著傳統父權制度的瓦解,“天皇大父親”體制崩潰,日本社會經歷了深刻的變革。這一崩潰是日本戰敗后宣布無條件投降以及聯合國軍占領等一系列社會巨變的必然結果。與此同時,美軍帶著槍炮武器,為日本帶來了全新的父權形式——美國體制與文化。駐日美軍基地的存在,確保了美國新父權在日本維持的有效性和持續性。村上龍在《藍》中深刻描繪了這種西方文明的強侵略性給日本社會帶來的迷茫。
《藍》以駐日美軍基地福生為中心,這個靠近日本政權中心的“飛地”,卻成了政權被剝奪轄制權的象征。心理學研究表明,父親角色的缺失,尤其是作為性行動楷模、性憧憬對象和社會性存在楷模的缺失,可能導致性取向混亂、虐待、家庭暴力、酒精依賴癥等人格缺陷,以及個體性的反社會傾向。這些后果不僅給個體帶來痛苦,也影響了周圍人的生活。在《藍》中,阿龍和他的伙伴們幾乎完全失去了自我,極度缺乏主體性意志。在美國文化的強烈沖擊下,他們自暴自棄地將身心完全沉溺于酒精、毒品和受虐式的性放縱中,卻未能從中獲得期望的沉醉與麻木。清醒后,他們總是被巨大的空虛、迷茫和痛楚所籠罩,直至最后以死亡作為自我解脫的方式。這正是舊父權崩塌后,社會迷茫與個體痛苦的一種深刻體現。可見,父權制的崩潰不僅帶來了社會結構的變革,更在深層次上引發了社會性的迷失與個體的痛苦。
(三)異化:被占領的痛苦
村上龍在《藍》中以他童年自身的體驗和記憶為藍本,反復摹寫、強調了在“強者”美國的進擊下基地意象中被占領、被統治的特性,賦予它極強的被侵犯、被歧視的恥辱感,這一點在主角阿龍的人生經歷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放縱沉淪的過程中,阿龍等人對內在自我的認同產生了危機與異化。阿龍在參加美軍舉辦的派對中遭受了去人格化、當作玩物擺弄的待遇,美國士兵對他進行言語侮辱:“喂,阿龍,你真是個玩偶,我們的黃色的玩偶。我們一不上弦,你就完了?!边@一情節不僅揭示了阿龍在美軍統治下的卑微地位,更凸顯了他內心深處的痛苦與無奈。在毒品刺激下失去神智沉溺于快感之中,阿龍對自己的認知也產生了異化,他認為自己越來越像個木偶,聽憑別人的擺布,成了“最幸?!钡呐`。這種異化與絕望,深刻反映了被占領狀態下個體的精神困境。在美軍士兵侵犯、統治下,阿龍產生了極大的苦痛感,這種長期被占領的壓抑在阿龍的心中逐漸具象成為遮天蔽日的黑鳥,恐懼和漂泊感時??M繞在他的生活中。他在看見被雨水打落的甲蟲時,也無法控制地聯想到自己的遭遇:
我躺在草地上想,我一直被一個不明之物所困擾,即使是現在,在這柔和雅靜的醫院里,依然如此。巨大的黑鳥還在飛,我和苦澀的小草,圓圓的小蟲一起被封閉在它的腹內。只要沒變得像死蛾子那樣干硬得和石頭一樣,就難逃大鳥的魔爪。
無法逃脫黑鳥的陰影暗示著阿龍一行人精神和生活長久被占領的痛苦,文中“哪里才是這只甲蟲的歸宿呢”的疑問,實際上也是阿龍對自己未知前途的擔憂。
其他人物的描寫刻畫中也有著“被占領”的符號意義。例如阿龍的朋友,玲子的戀人沖繩。長久以來,沖繩作為美軍重要的駐日基地,在地域意義上象征著被統治被占有,沖繩人物形象的出現,從側面襯托出了當時日本的悲慘現實。此外以母與子的形象表達出來的最具象征意味的首當是性侵犯及其作為其不滅印記的混血性,《藍》中,阿惠、玲子、摩可等日本女孩形象的構造莫不體現著作為母性與女兒性的雙重被侵犯,表達了當時青年人身體與精神上成倍的創傷與陣痛。這種描述,不僅揭示了戰后日本社會對人的異化,更對人性、尊嚴與自由進行了深刻地反思。作品不僅是對歷史現實的再現,更是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深刻思考。
四、身份認同的現實意義
《藍》不僅描寫了個體的身份困境,也揭示了日本戰后社會的整體身份危機。村上龍通過阿龍等人的迷失,反映出日本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對文化身份的不安與焦慮。作品暗示了在全球化和西方化的沖擊下,傳統日本文化的失落以及年輕一代的身份危機,揭露了戰后日本社會對文化自我定位的困惑。
盡管小說反映的是特定歷史背景下的日本社會問題,但其所揭示的身份認同問題在當代仍具有啟示意義。全球化語境下,許多國家和文化群體都面臨身份危機。村上龍通過極端的文學表達方式警示人們在現代社會中保持文化自覺,避免陷入自我迷失與文化同質化的漩渦。
五、結論
本文從身份認同理論出發,探討了村上龍小說《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中表達出的身份認同危機問題。小說通過刻畫一群在文化沖擊中迷失的年輕人,揭示了戰后日本社會在文化、經濟轉型期所面臨的身份焦慮。阿龍等角色通過極端行為展現出當代日本青年在全球化與美國文化影響下對自我認知的困惑與失落。小說中的文化沖突與身份焦慮,不僅是個體層面的心理掙扎,更是戰后日本社會整體轉型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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