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古代五色之一。“河”與“江”“水”“川”等字在古時含義不同,特指黃河。黃河是中華文明最具代表性的自然實體及文化意象。在自然地理層面,其長度僅次于長江,是我國第二長的河流。在人文意蘊方面,黃河是中華文明的發源之端及其賴以傳承的必要助力,孕育了由“人”至“人文”的文化發展脈絡。了解黃河的得名緣由及其名稱發展演變過程,是深入探究黃河文化,加深對于黃河人文、地理的理解的重要途徑。
漢語詞匯的語義演變是漢語言發展過程中一種根源于語言進化性的自然現象,傳世典籍中的字詞訛誤則是文獻流傳過程中人為因素造成的不確定性錯誤。一些詞語從古至今的語義變化既可能源于語言使用過程中的自然演變,也不乏人為將錯就錯、以訛傳訛的情況。本文旨在通過對古籍文獻資料的考證,追溯“黃河”一詞從有文字記載以來發展演變的過程。在認識該詞演變的過程中,筆者也對古籍文獻流傳過程中出現的文本訛誤現象進行了思考。
“黃河”一詞在語言發展及文獻記載中經歷了由“河”至“黃河”的演變過程。該詞的應用又經歷了由個別使用至廣泛認可的傳播過程。通過對史料記載及文學文獻的考證,可以認為最早于魏晉南北朝時期,“黃河”一詞開始由單字“河”向雙字詞“黃河”轉變,并由此開始了其成為該條河流特稱的接受過程。隋唐時期,“黃河”一詞與“河”字開始有意義上的根本之別,出現了該詞被廣泛使用與普遍接受的興盛局面。明清時期,“黃河”一詞的使用情況基本定型。本文通過考證“黃河”河名源流,明確“黃河”一詞出現的時間上限及其發展過程,并據此揭示黃河在古代文化中的深刻意蘊。
“黃河”最早的文獻記載
據現存文獻考證,“黃河”一詞可能最早出現于西漢時期。班固《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曰:“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這是漢高祖劉邦封爵時的誓言,其中使用了“黃河”一詞。據此推斷,可能最早于西漢高祖時期就已有將“黃”字與“河”字連用成詞的情況。
然而,除此一例,在西漢及以前的歷史文獻中,幾乎所有提及黃河的表述均僅用單字“河”來特指,“河”字也為黃河的專稱,并未出現“黃”與“河”連用的情況。先秦時期,河流山川多以單字命名,如《爾雅》載“河出昆侖墟”,是指黃河源自昆侖山脈;《國語·晉語二》載“汾、河、涑、澮以為渠”,是指汾河、黃河、涑水、澮水四條河流為護城河;《莊子·秋水》篇言:“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其中,“百川灌河”指秋汛時千百條河流匯入黃河。諸如此類的例子俯拾皆是,說明了春秋戰國時期人們對于“河”“川”等字的概念是有明顯區分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西漢時期司馬遷的《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所載的漢高祖“封爵之誓”如下:“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可見,司馬遷筆下的“黃河”仍稱為“河”。同樣是對封爵誓詞的記載,兩個文獻文本卻有一字之差,并不完全相同。清代學者王念孫也發現了該問題,于《讀書雜志·漢書第二·黃河》中考證,認為此“黃”字為古籍流傳過程中出現的訛誤。念孫案:“黃”字乃后人所加,欲以“黃河”對“泰山”耳。不知西漢以前無謂“河”為“黃河”者,且此誓皆以四字為句也。《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封爵部”引此皆有“黃”字,則所見本已誤。《漢紀》及《吳志·周瑜傳》有“黃”字,亦后人依誤本《漢書》加之。《史表》無“黃”字。如淳(三國時人)注《高紀》引《功臣表》誓詞云:“使河如帶,太山若厲。”此引《漢表》,非《史表》也。王氏自注:《史表》作“如厲”,《漢表》作“若厲”,而亦無黃字,則“黃”字為后人所加甚明。由此可知,王氏作出“《漢表》‘黃’字乃后人所加”這一判斷的主要依據有3條:一是從句法上看,封爵誓詞四字為句,多一“黃”字破壞了句式的齊整;二是《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的誓詞無“黃”字;三是如淳注《高紀》時,引用《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中這一誓詞,卻云“使河如帶,太山若厲”,無“黃”字也。
此外,考證《漢書》全文,文本中提到有關黃河之處有很多,但除此封爵誓詞外,稱之為“黃河”的再無一例。如《漢書·高帝紀》中言:“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西晉的晉灼注曰:“齊西有平原,河水東北過高唐,高唐,即平原也,孟津號黃河,故曰濁河也。”此處以“濁河”指代“黃河”。《漢書·地理志》上、下兩篇中詳細記載了與黃河有關的地理信息,其中多次提及黃河,卻僅以“河”字指稱。另有《漢書·溝洫志》一篇,是研究東漢時期水利情況的重要參考史料,篇中多次提及黃河之災禍,均以“河”字指代黃河,從始至終未出現過“黃河”一詞。
據可考漢代文獻記載,除《漢紀》《蔡中郎集》中對《漢書》中的封爵誓詞“使黃河如帶”一句進行了原文引用外,漢代再無其他書中存在用“黃河”而非“河”進行指稱的情況。值得一提的是,舊題魯國孔鮒所撰的《孔叢子》一書中記孔子“將適唐都”,下文載有“黃河洋洋,攸攸之魚”一句,《史記·孔子世家》也記載此事:“孔子既不得用于衛,將西見趙簡子。至于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二者相較,可得此“黃河洋洋,攸攸之魚”大抵為后人輯入,經諸多學者對該書作者及成書時間的考證,證明其內容不能完全視為漢代文本,故不足為證。
“黃河”一詞的產生及演變情況
“黃河”一詞準確載于文獻中的時間,最晚為三國時期。后該詞又經魏晉南北朝及隋唐時期的興盛和發展,直至明清時期基本定型。漢代之后,河流的名稱不再延續先秦傳統,逐漸由單字擴展為雙字,常以“某水”的形式指代某條河流;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以“某水”命名河流的情況變得非常普遍,這在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魏文帝集》記載了曹丕之詩,于《黎陽作》中有“東濟黃河金營,北觀故宅頓傾”一句,記敘袁家軍征戰遠方時曾渡過大伾山東邊的滾滾黃河,也曾住過北邊的黎陽古城,詩中可見“黃河”一詞。又于《孟津》一詩中有“翌日浮黃河,長驅旋鄴都”一句,同樣出現了以“黃河”進行指稱的情況。再如《嵇中散集》中《思舊賦》一篇有言:“將命適于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阮步兵集》中化用漢高祖封爵之誓而言:“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詞語出現頻次的大幅增加、句中詞意的恰當運用表明了“黃河”一詞在三國時期已漸使用,這一變化明顯與詩、賦等文人創作的藝術性發展有重要聯系,創作者為追求押韻和句式齊整,使用“黃河”一詞的頻率顯著增加。
東晉時期,葛洪著《抱樸子》以言古代煉丹相關事宜,書中共5次出現“黃河”一詞,如“寸膠不能治黃河之濁,尺水不能卻蕭丘之熱”“黃河含泥滓之濁,不害凌山之流”等句,已熟練使用二字詞語使文章對仗工整。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一時期的文獻多記載了東晉時黃河已較為渾濁的地理情況,從“河”到“黃河”的變化也與自然地理實景中黃河水質顏色的史實變化密切相關。
至南北朝時期,可考文獻中對“黃河”一詞的記載大幅增多,該詞于《后漢書》《宋書》《魏書》等史書以及《玉臺新詠》《庾子山集》等詩歌集中多次使用,可考文獻記載有百多例。值得一提的是,北魏時期酈道元所作《水經注》是我國古代最為全面系統的地理著作,詳細記載了一千多條大小河流及相關內容。雖然書中較多時候用單字“河”指代黃河,但也用了“黃河”一詞10次,如“至三月,桃花水至則河決,以其噎不泄也。禁民勿復引河。是黃河兼濁河之名矣”。此時的黃河已可用“黃河”專門指稱,且明顯有較大含泥量,為“一石水,六斗泥”也。因此,在南北朝時期,單字“河”與二字“黃河”并存兼用,均指黃河,此時的“河”還未成為現代漢語意義上山川河流的泛稱,仍具有特指“黃河”的專屬意義。
到了隋唐時期,“黃河”一詞的使用呈現爆發式增長,“黃河”一詞取代“河”成為指稱黃河的專有名詞,而“河”字也開始泛指所有河流,出現了“泗水”變為“泗河”、“汾水”變為“汾河”等情況。究其原因有二:首先,由于人類活動及地形地貌的自然變化,黃河常出現“改道”現象。“改道”即黃河水流侵占其他河道,其他河流就此并入黃河或成為黃河的支流之一。如黃河水流漫散,侵占汾水河道,則“汾水”的名字是否還應保留就須進行商榷了。故“汾水”之名,后逐漸演變為“汾河”,“河”也逐漸成為河流的統稱。其次,唐代空前繁榮的文化造就了文人詩壇開放興盛的局面,在作詩吟詠的過程中,帶有修飾意義的“黃河”一詞明顯比單字“河”更利于詩的創作。王之渙詩言“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李太白詩又言“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詩人在創作過程中對“黃河”一詞的大量使用更直接有力地從文學意義上推動了“黃河”一詞的傳播與接受,且“黃河”一詞的普及與“河”字的泛指緊密聯系、同時運作。故至唐代,“黃河”一詞與“河”字始有根本上的意義之別。再往后,至明清時期,“黃河”一詞的特指性更強,“河”字的泛指意義更明顯,“黃河”一詞的使用基本定型。
“黃河”一詞最早記載于三國時期,在文學創作的自覺與發展以及地理實況變化的推動下,該詞的運用經歷了不斷傳播與接受的過程。此外,該詞超脫于文學及地理層面的深層人文意蘊同樣值得我們關注,從秦始皇“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再到由“河”的特指至“黃河”一詞專稱的演變,黃河的命名無不體現出古人對這一中華民族淵源脈絡的重視。黃色在古代常被看作君權的象征,在五行學說中,黃色對應土,又以土為尊。“黃”字的增減不僅與黃河本身水色的變化相聯系,更體現了古代人民對其重視與崇敬程度的提升。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