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燈山
在燕北那些古村落里,我忽然感覺手腕上的表針停了。時間變得沒有意義。歷史在這里突變為現實。其實這并不奇怪,中國的現代化還只是神氣十足地端坐在各省的一些大城市里,歷史卻躺在這些窮鄉僻壤——尤其是各省交界的地方呼呼大睡。連數百年前那些為了防范“外夷侵擾”的土堡也依然如故。在中古時代多民族爭戰的燕北,每一座村莊外邊都圍著一道高高的土夯的墻,像是城墻,它歷久益堅,盡管有的只剩下狼牙狗啃般的殘片,卻仍像石片一樣站立著,在今天來看成了一種奇觀。一些墻洞和豁口是圖走近道的村人鉆來鉆去的地方。最堅固的是堡門,四四方方,禿頭禿腦,好像碉堡,但早都沒有了堡門。門上卻清清楚楚寫著村名和建堡年號。抬頭一瞧往往嚇一跳。有的竟是“康熙”甚至“嘉靖”和“洪武”,已經三四百歲了。
堡內的歷史似乎保存得更好一些。街區的格式還是最初的模樣,老屋老宅只是有些“褪色”罷了;一些進深只有數尺的小廟,墻上的壁畫有的竟是大明風范;那些神佛的故事畫上,每個畫面旁邊都有一條寫著說明文字的“榜書”。最令人神往的是,各個村口幾乎全有一座戲臺。據說半個世紀前,蔚縣有戲臺八百座,一律是木造彩繪,式樣卻無一雷同。數十年來不斷地拆毀,遺存仍很可觀。只是放在那里無人理睬,任憑風吹雨淋日曬鳥兒筑巢,小孩兒爬上去蹲在里邊拉泡屎。
可是這些戲臺往往稱得上是一座博物館。戲臺兩側的粉墻上,有殘存的繪畫,有閑人漫題,有泄私憤的罵人話,有當年戲班子隨手寫上去的上演的劇目,有的還有具體的紀年。它們之所以至今還保留在墻上,就是沒人把它們當作是一種歷史。而現在仍然沒人把它當作歷史。
在上蘇莊村北端一座數丈高的土臺上有一座三義廟。廟前的臺階陡直,可謂直上直下。殿前對聯寫著“三人三姓三結義,一君一臣一圣人”。北方鄉間建“三義廟”,多是為了從劉備、關羽和張飛三兄弟那里取一個“義”字,來維持人間關系的純正。但上蘇莊村的“三義廟”,卻多了另一層意義。站在廟門前,居高臨下,俯視全堡,細心體會,漸漸就會破解出此堡布局的文化內涵。
據說當年建堡時,風水先生看中一條自東南朝西北走向的“龍脈”,如果依此龍脈布局建村,可望興旺發達。但這條龍脈不是直通南北,怎么辦?從八卦五行上看,龍脈的“首”與“尾”都在“土位”上。這便要在“土”上好好做文章。由于火生土,就在南端建造一座燈山樓,敬奉火神,促其興旺;可又擔心火氣過盛,招來火災,于是又在北端建起這座三義廟來。因為相傳劉備是壓火水星,可以用來抑火。
這樣,一個完美的村落就安排好了:堡內中間一條大道,由西北向東南,正是龍脈。南端是燈山樓,北端是三義廟;一火一水。火生土,水克火,相生相克,迎福驅邪。這使我們在不覺間碰到了中國文化中一個最本質的追求——平衡與和諧。
然而這一切,在上蘇莊村特有的一個古俗中表現得更為深切。這古俗叫做拜燈山。
燈山是指燈山樓,就是堡南那個火神廟。拜燈山是敬祀火神。敬火神不新鮮,但這里敬神的方式可謂舉世罕見。
本來拜燈山只是在每年正月燈節舉行。此地的主人知道我們這些來蔚縣參加“全國民間剪紙搶救專項工作會議”的人多是民間文化的學者,難得到這里來,便特意為我們演示此項古俗。
拜燈山的風俗分前后兩部分。人們先要在燈山樓前舉行奇特的敬神儀式,然后去到村口戲臺前的廣場上看戲聽曲,載歌載舞,大事歡慶。
北官堡的燈山樓稱得上天下奇觀。說是神廟,其實只是一個神龕,灰磚砌成,高達三丈,龕內沒有神像,空空的只有一個巨大的梯式的木架。一條條橫木杠排得很密。這些木杠是拜燈山時放燈碗用的。平時沒有燈碗,只有一個大木架。但絕沒有小孩爬進去玩,因為這是神龕。
在拜燈山儀式舉行的前一天,先由藝人按照一定的文字筆劃在木架上擺燈碗,也就是用燈碗點狀地組成特定的文字與花邊圖案。這些文字構成的吉祥話,是用來表達心中美好與崇高的愿望的。如:五谷豐登,四季平安等等。燈碗是一種粗陶小碗,內置燈捻與麻油。燈樓內的文字年年不同,但藝人嚴守秘密,村人絕不知道,這也使拜燈山更具神秘性。
天色黑時,全堡百姓走出家門,穿過大街緩緩走向堡南的燈山樓。一路上,跨街掛著的方形紙燈都已點亮。上邊飾著彩花彩帶,燈籠上寫著吉語。如風調雨順、人畜兩旺、國泰民安、和氣生財等等。美好的詞句渲染著人們的心情。據說,一般掛燈十二盞,閏月十三盞,寓意月月平安。當人們聚到燈山樓前,已是一片漆黑,沒人說話,全都立在一種莊重又肅靜的氣氛中默默等待。
不多時,堡北高處三義廟的燈亮起來,如同啟明星,很亮很白。跟著,堡內各處小廟燃燈燒香,神的氣息籠罩人間,拜燈山的活動便開始了。三位藝人手持蠟燭,爬上樓內木梯,由上而下將木梯每一橫木桿上的油燈點著。漸漸亮起來的燈火連結起來的筆畫一點點、一個字一個字地顯露出來。順序而成是四個大字“天下太平”。四字形成,眾人歡呼。藝人們將一道巨大的紗幕拉上,遮在外邊,里邊木梯的影子就被遮住,唯有燈光由內透出,朦朦朧朧,閃閃爍爍,亮亮晶晶,尤其風動紗簾時,燈光分外生動,仿佛有了生命,景象真是美妙之極!不多時,一陣鑼鼓響起,由大街北邊傳來。隨著敲鑼打鼓,一群盛裝藝人們魚貫來到燈山樓前。主角是由孩子裝扮的“燈官”——據說這孩子必得是“全科人兒”。他坐在“獨桿轎”上,由四名扮成衙役的村漢抬著。還有一些身穿文武戲裝的人物跟在后邊。其中一男一女反穿皮衣,勾眉畫臉,扮成丑角,分外搶眼。這一行人走到燈樓前,列隊,設案,焚香,作揖,施叩禮,敬拜火神,其態甚虔。我暗中觀察四周的村民,沒有一個笑嘻嘻的,更沒人說話,全是一臉的鄭重和至誠。在這種氣氛里自然會感受到火神的存在。
有人連著吆喝三聲:“拜燈山嘍!”聲音是本地的鄉音。
跟著鞭炮響起。據說燃放鞭炮,一為了助興;一為了通知村口戲臺那邊,表示這邊的拜燈山儀式已經完畢,那邊的大戲即將開鑼。
燈官一行轉過身來,經來路返回。隨行的戲人開始戲耍起來,剛才那種虔敬與神秘的氣氛轉為火爆。漸漸地那穿裝怪誕的一男一女兩個丑角成了主角。
村人們都知道這男的叫“老王八”,女的叫“老媽子”。他們演的是“王八戲媽子”。但一般人說不清楚為什么王八要戲耍媽子。與我同來的民間文化的學者也無一能夠說得明白。中國的民間文化從來都是這樣——我們不知道的遠比知道的多。
倘若聽當地老人說一說,這兩個人物的來歷非同小可。他們竟是神話時代的北方之神玄武與玄武的妻子。
玄武在道教中主管北方,所以北方百姓對玄武尤其崇敬。然而,在中國的民間,人們對自己的敬畏者并不是遠遠避開,而總是盡量親近,與之打成一片。敬畏龍王又戲龍舞龍,懼怕老虎卻反而將虎帽虎鞋穿戴在孩兒身上。由于傳說中玄武是龜蛇合體,民間稱烏龜為王八,故戲稱玄武為“老王八”。而“老媽子”是此地人對老婆的俗稱。這樣一來,神與人便親密起來。人們把老王八的臉畫成一個龜面;頭上豎一根珠簧,舞動時,珠簧亂顫,好似蛇的芯子;脖子上還戴一串鈴鐺,一邊跑一邊嘩嘩地響。“老媽子”的臉被畫成鳥面,頭頂紅辣椒,手揮大掃帚,兩人相互追逐,滑稽萬狀,尤其到了十字街口供奉火神的燈桿下,有一番激烈的撲打,最后老王八將老媽子擁倒在地,引得人們哈哈大笑。
老王八撲倒老媽子之后,這邊的活動即告結束。此時,不遠的村口鑼鼓嗩吶已經大作起來。那邊歡慶的氣氛與這邊快樂的情緒如同兩河匯流,頃刻融在一起。大批的人涌向村口戲臺。
據說,身后的燈山樓那邊,會有一些不孕女子偷油燈,拿回去擺在自家供桌上,傳說可以早日得子;還有人舉著娃娃去爬燈桿,寓意升高……據說,先前蔚縣一帶不少村莊都有拜燈山的風俗,但大都廢而不存。衍傳至今的獨獨只有上蘇莊村。對于拜燈山,我所看重的不只是這種具有神秘感的風俗形式,更是其中那種對命運和大自然的虔敬,和諧的精神,還有亙古不變的執著與沉靜。
打樹花
一直來到暖泉鎮北官堡的堡門前,也不清楚堡外民居的布局。反正我是順著人流、沿著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小街擠進來的。小街上沒有燈,到處是亂哄哄來回攢動的人影,嘈雜的聲音淹沒一切,要想和身邊的人說話,使多大的勁喊也是白喊。但這嘈雜聲里分明混著一種強烈的興奮的情緒。有時還能聽到一聲帶著被刺激得高興的尖叫。這種聲音有個尖兒,躥入夜間黑色的空氣里。
北官堡的堡門像個城門。一個村子怎么能有這么大的土城?至少三四丈高的土夯包磚的“城墻”上竟然還有一個檐角高高翹起的門樓子。門前是個小廣場。站在城門正對面,目光穿過門洞是一排紅燈,前大后小,一直向里邊向深處伸延。顯然那是堡內的一條大街。這一條街可就顯出北官堡非凡的家世與昨天。但這家世還有幾人知道?
門前廣場上臨時拉了一些電燈,將堡門下半截依稀照見,上半截和高高在上的門樓混在如墨的夜色里。一個正在熔化鐵水的大爐子起勁地燒著。鼓風機使爐頂和爐門不停地吐著幾尺長奪目的火舌。這火舌還在每個人眼睛里灼灼發亮,人們——當然包括我,都是來爭看此地一道奇俗打樹花。我于此奇俗,聞所未聞;只知道此地百姓年年正月十六鬧燈節,都要演一兩場“打樹花”。
當幾個熊腰虎背的大漢走上來,人們沸騰了。這便是打樹花的漢子。他們的服裝有些奇異,頭扣草帽,身穿老羊皮襖,毛面朝外,腰扎粗繩,腳遮布簾,走起來又笨重又威風,好像古代的勇士上陣。這時候,人群中便有人呼喊他們一個個人的名字。能夠打樹花的漢子都是本地的英雄好漢。不久人聲便靜下來。一張小八仙桌擺在爐前,桌上放粗陶小碗,內盛粗沙,插上三炷香。還有幾大碟,三個饃饃三碗菜,好漢們上來點香,燒黃紙,按年歲長幼排列趴下磕頭。圍觀人群了無聲息。這是祭爐的儀式。在民間,舉行風俗,絕非玩玩樂樂,皆以虔誠的心為之待之。
儀式過后,撤去供案,開爐放鐵水。照眼的鐵水傾入一個方形的火磚煲中。鐵水盛滿,便被兩個大漢快速抬到廣場中央。同時拿上來一個大鐵桶,水里泡放著十幾個長柄勺子,先是其中一個大漢走上去從鐵桶中拿起一個勺子,走到火紅的鐵水前,彎腰一舀,跟著甩腰掄臂,滿滿一勺明亮的鐵水潑在城墻上。就在這一瞬,好似天崩地裂,現出任何地方都不會見到的極其燦爛的奇觀!金紅的鐵水潑擊墻面,四外飛濺,就像整個城墻被炸開那樣,整個堡門連同上邊的門樓子都被照亮。由于鐵硬墻堅,鐵花飛得又高又遠,鋪天蓋地,然后如同細密的光雨閃閃爍爍由天而降。可是不等這光雨落下,打樹花的大漢又把第二勺鐵水潑上去。一片沖天的火炮轟上去,一片漫天的光雨落下來,接續不斷;每個大漢潑七八下后走下去,跟著另一位大漢上陣來。每個漢子的經驗和功夫不同,手法上各有絕招,又互不示弱,漸漸就較上勁兒了。只要一較勁,打樹花就更好看了。眾人眼尖,不久就看出一位年紀大的漢子,身材短粗敦實,潑鐵水時腰板像硬橡膠,一舀一舀潑起來又快又猛又有韻律,鐵水潑得高,散的面廣,而且正好繞過城門洞;鐵花升騰時如在頭上張開一棵輝煌又奇幻的大樹。每每潑完鐵水走下來時,身后邊的光雨嘩嘩地落著,映襯著他一條粗健的黑影,好像槍林彈雨中一個無畏的勇士。他的裝束也有特色。別人頭上的草帽都是有檐的,為了防止鐵水迸在臉上,唯有他戴的是一頂無檐的小氈帽,更顯出他的勇氣。
據當地的主人說,這漢子是北官堡中打樹花的“武狀元”。今年六十一歲,名叫王全,平日在內蒙古打工,年年回來過年時,都要在燈節里給鄉親們演一場打樹花。
正像所有民俗一樣,打樹花源于何時誰也不知。只知道世界上唯有中國有,中國唯有在蔚縣暖泉鎮北官堡才能見到。除去燕趙之地,哪兒的人還能如此豪情萬丈!
此地處在中原與北部草原的要沖,過往的行旅頻繁,戰事也忙,那種制造犁鏵、打刀制槍、打馬蹄鐵的“生鐵坑”(翻砂作坊)也就分外的多。人們在灌鐵水翻砂時,弄不好鐵水灑在地面,就會火花飛濺,這是鐵匠們都知道的事。逢到過年,有錢的人放炮,沒錢的鐵匠便把爐里的鐵水潑在墻上,用五光十色的鐵花表達心中的生活夢想,這便是打樹花的開始。當然,關于打樹花的肇始還有一些有名有姓、有聲有色的傳說呢。
民俗的形成總是經過漫長歲月的釀造。比如最初打樹花用的只是鐵水一種,后來發現鐵水的“花”是紅色的,銅水的“花”是綠色的,鋁水的“花”是白色的,漸漸就在爐中放些銅,又放些鋁,打起的樹花便五彩繽紛,愈來愈美麗;再比如他們使用的勺子是柳木的。民間說柳木生在河邊,屬陰,天性避火。但硬拿柳木去舀鐵水也不行,這鐵水溫高一千三百度呢。人們便把柳木勺子泡在水桶里,通常要泡上一天一夜,而且打樹花時每個漢子拿它用上七八下,就得趕緊再放在水桶里浸泡。多用幾下就會燒著。濕柳木勺子的最大好處是,鐵水在里邊滑溜溜,不像鐵水,好像是油,不單省力氣,而且得勁,可以潑得又高又遠。
鐵水落下來,閃過光亮,很快冷卻。打樹花的過程中,常常會有一塊兩塊小鐵粒落在人群里,輕輕砸在人們的肩上,甚至臉上,人們總是報之以笑,好像沾到福氣,我還把落到我身上的一小塊黑灰的鐵粘放在衣兜里,帶回去做紀念呢。
有人說,蔚縣的打樹花至少有三百年。不管它多少年了,如今每逢正月十六——也就是春節最后的一天,這里的人們都上街吃呀,樂呀,豎燈桿呀,耍高蹺呀,看燈影戲呀,鬧得半夜,最后總有一場漫天繽紛的打樹花;讓去歲的興致在這里結束,讓新一年的興致在這里開始。
中國人過燈節的風俗成百上千,河北蔚縣暖泉鎮北官堡的打樹花卻獨一無二。
王老賞
我最初知道王老賞是四十年前。他刻刀下的那些活靈靈的戲劇人物被精印在硬紙片上,裝在一個銀灰色的紙盒里,讓我著迷。我喜歡他那種樸拙中的靈動,還有古雅中的鄉土氣味。王老賞是較早地登堂入室的一位民間藝人。盡管蔚縣剪紙發軔于清代末葉,但王老賞使那一方水土生出的剪紙藝術,受到世人的傾慕。
然而,當我去造訪蔚縣這塊神奇土地時,就不只是去探尋王老賞的遺蹤了,我還要了解這個聞名天下的剪紙之鄉如今“活”得如何?怎么“活法”?
一入縣城,一種商業化的剪紙的氣氛就撲面而來。各種剪紙的廣告、專門店,以及圖像隨處可見。
當今,各地方都在用自己的地域文化“打造品牌”,營造聲勢,建廠開店,拿它賺錢。這里也是一樣,連王老賞的故鄉南張莊也在村口豎一塊巨型廣告牌,寫著“中國剪紙第一村”。
這種景象,比起陜西窯洞里那些盤腿坐在炕上的剪花娘子,在陽光明媚的斜射中,彎彎的眼角含著笑,用剪布裁衣的大鐵剪子隨手剪出一個個活蹦亂跳的生靈,完全是兩種感覺。
可是進一層觀察,整個蔚縣剪紙已經進入了另一種存在的形態。
首先是此地的剪紙已經進入規模生產。從縣城里國營的剪紙廠到南張莊那里一家一戶家庭式的作坊,雇用著少則三五人、多則數十人的剪紙工,從熏樣、打紙悶壓、刻制到染色,分工進行流暢而有序的流水作業。每個作坊的主人都是剪紙藝人,他們主要的工作不再是制作而是設計和營銷了。原先,剪紙的忙季多為秋收后轉入農閑的日子,現在則是一年四季天天如此,因為他們多是依靠各地工藝品批發商包括外商的訂單來制作。
當今,蔚縣境內有十六個鄉鎮的九十六個村莊從事剪紙。剪紙專業村二十八個,家庭式剪紙作坊一千一百戶,藝人二萬余人。年產剪紙三百萬套,年收入三千萬元。在中國許多地方剪紙藝術如入秋后的山間野樹,日漸衰頹和凋零,蔚縣所展示的不是一個奇跡嗎?
蔚縣剪紙的奇跡與它獨特的藝術魅力有關。各地剪紙普遍以單一的紅紙為材料,這便使得用彩色點染的蔚縣剪紙獨領風騷。它使用陰刻,正是為了那些大塊的紙面易于著色。它在色彩上直接吸收了木版年畫成熟的審美經驗,遂使這種艷麗五彩、強烈奪目的民間小品成為了中國文化一個典型的符號,并走向海外。如今蔚縣剪紙已經不只是年節應用的窗花,它廣泛地成為美化家居的飾品、饋贈友人的禮品和藝術欣賞品,融入現代人的生活。
能適應這種轉變的,是因為蔚縣剪紙還有一個優勢——它是“刻”紙,不是“剪”紙。
中國剪紙有剪刻之分。剪紙用剪子來剪,刻紙用刻刀來刻。剪紙一次只能剪一張,刻紙一次能刻許多張,多至十幾張甚至幾十張,成品能夠一模一樣。剪紙比較隨意,富于靈性,線條生動,樸實粗獷;刻紙必須按照畫稿雕刻,容易刻板,但可以達到極其繁復和精細的境地。這也是刻紙與生俱來的優點。它使刻紙便于成批生產,滿足現代市場大批量的需求。
進入了當代商品市場的蔚縣剪紙,一邊在復制傳統的經典,如戲劇人物和臉譜;一邊創新。新題材大量涌入。當代工藝美術在題材上的新潮流是彼此照搬,互通有無。如果刺繡去繡《清明上河圖》,雕刻也雕,烙畫也烙,剪紙也剪;如果雕刻去雕《九龍壁》,烙畫也烙,刺繡也繡,剪紙也剪。于是圣誕老人、世界名都、各國總統、卡通人物,全進了剪紙。剪紙題材的開拓,原本無可厚非,尤其民間藝術是一種應用藝術,有市場就存活,沒有市場就死亡。但在歷史上,各個地域的民間文化都是在相互隔絕的狀態下獨立完成的,地域的獨特性是它的本質。而民間文化與精英文化最本質的區別是,精英文化是個性的文化,是張揚藝術家本人個性的;民間的文化則是共性的文化,只有那個地域的人都認同了這種審美形態,它才能夠生成與存在。但是,當在它進入當代商品市場之后,就要適應廣泛的口味。地域性向世界性轉化。隨之便是原有的個性魅力的弱化與消損。
民間藝術中最重要的內涵是地域精神和生活情感。當民間藝術成為商品后,它原發的生活情感就消失了;招徠主顧成了它主要的目的。于是加金添銀,崇尚精細,追求繁縟,叫人感到它們在向買主招手吆喝,擠眉弄眼,失卻了往日的純樸與率真,這也是我在當今蔚縣的一些剪紙商店里感受到的。
當然,我也看到令人欣然的另一面。
那是在南張莊,一座極其普通的民居小院,簡樸的小門樓的瓦檐下掛著一塊黑漆金字的橫匾,上邊寫著“民間剪紙大師王老賞故居”。我帶著一種遙遠而親切的情感走進去。雖然這里的住家早已不是王家后裔;由于事隔至少五十年(王老賞于1951年故去,享年六十一歲),幾乎沒有王老賞的遺物,但這小院卻真切地保存著王老賞昔時的生活空間。瓦屋,磚墻,土地,老樹,馬棚,柴房……看上去都不平凡。任何故居都有一種神圣感,因為先人生活乃至生命的氣息——村人稱作“仙氣”,總是微微發光地散布在這里的一切事物里。使凡世景象化為神奇。
我忽然想,在中國,哪里還會把一位民間藝人的故居掛起牌子,原生態地保存著?天津的泥人張和北京的面人湯——恐怕全被那些拔地而起“穿洋裝”的高樓大廈踢得無影無蹤了吧。
蔚縣剪紙的真正希望,還是在于他們把自己的民間藝術當回事。他們有一些民間文化的學者,長期從事這一宗地域文化遺產的調查、收集、整理,并已經出版一些頗具水準的圖文專著,并一次次召開剪紙藝術的研討會。有了這般學術保證,遺存就不會被輕易地隨風散失。他們的文化眼光比一些大城市還要深遠呢。
同時,逢到春節,此地貼窗花的習俗依然強盛。蔚縣的傳統根基很深,單是在不同形式上窗格上排列窗花的方陣,就深受周易八卦、天干地支和二十八宿的影響。此地學者在這方面有很精到的研究。看來,真正使民間文化的生態得到保護,還是要靠民俗生活的存在。
一邊是傳統猶存,一邊是商品市場在加速膨脹,蔚縣剪紙正在由農耕文化形態向現代的商品形態轉化。他們將何去何從?從商品市場上看,民間文化在悄悄地變異,形存實亡;從文化生態上看,農耕文明正在日益衰竭。雖然蔚縣剪紙風光尚好,也只不過由于天遠地偏,真正意義的現代化大潮尚未來到罷了。他們感到這種遠在千里又近在眼前的危機了嗎?誰來幫助和提醒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