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與六便士（九）

《月亮與六便士》是英國小說家薩默賽特·毛姆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成書于1919年。作者以法國后印象派畫家保羅·高更的生平經(jīng)歷為素材，講述了原本平凡的倫敦證券經(jīng)紀人斯特里克蘭突然著了藝術(shù)的魔，拋妻棄子，不再過旁人看來富裕美滿的生活，而是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用畫筆把生命的價值全部注入絢爛的畫布里的故事。

作者在小說中揭示了理想、藝術(shù)與物質(zhì)文明以及現(xiàn)代婚姻、家庭生活之間存在的矛盾，告訴讀者：我們不能一味地追求功利與物質(zhì)，而忽略了心中的理想與人生的價值。

我們來到我住的公寓樓。我不愿意他跟我進來，但我沒說話，徑直走上樓梯。他走在后面，緊跟著我進了我的套房。他以前沒來過，但他對我費了那么多心思布置得很漂亮的房間卻沒有瞥上一眼。桌子上有一罐煙葉，他拿出煙斗，裝滿煙葉。他在唯一的那把無扶手椅子上坐下，翹起椅子的前腿。

“如果你想舒適點兒，為什么不坐單人沙發(fā)呢？”我憤憤地說。

“你為什么要關(guān)心我是否舒服？”

“我不關(guān)心你，”我反駁道，“我只是關(guān)心自己舒不舒服。看見別人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我感覺不舒服。”

他咯咯笑了，但沒有挪動。他繼續(xù)默默地抽煙，不再注意我，顯然是在沉思。我奇怪他為什么要來。

作家有一種本能，讓他對人性的諸多怪異特點產(chǎn)生興趣，這種興趣是那么有吸引力，讓他的道德感無能為力；這種本能常讓作家感到困窘，直到長期形成的習(xí)慣使他的感受力變遲鈍。他認識到自己從深思邪惡當中得到了藝術(shù)上的滿足，對此感到有點驚駭。但他的真誠迫使他承認，他對某些行為雖然反感，但他探究那些行為產(chǎn)生原因的好奇心那么強烈。一個惡棍人物，如果塑造得符合邏輯而且很完整，對于塑造者來說是很有魅惑力的，而這種魅惑力卻是對法律和秩序的一種冒犯。我想莎士比亞在塑造伊阿古這個人物時懷著一種熱情，這種熱情是他在月光和幻想的交互作用下虛構(gòu)苔絲狄蒙娜時所沒有的。作家創(chuàng)作惡棍人物很可能是為了滿足深深植根于自己內(nèi)心的本能，這些本能已被文明世界的禮儀和習(xí)俗逼回“潛意識”的神秘幽深之處。他給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物賦予骨和肉，就是給自己心中無法用其他方式表達的那部分賦予了生命。他的滿足感是一種得到解放的感覺。

作家更關(guān)心如何了解，而不是如何判斷。

我的靈魂里對斯特里克蘭有一種完全真實的恐懼，同時又有一種冷漠的好奇心，想發(fā)現(xiàn)他的動機。我對他感到困惑不解，他給那么善待他的人的生活造成了悲劇，我很想看看他對此持什么態(tài)度。我大膽地揮動了手術(shù)刀。

“施特羅韋告訴我，你給他妻子畫的像是你到目前為止畫得最好的畫。”

斯特里克蘭從嘴里拿出煙斗，眼里閃出一絲微笑。

“畫那幅畫很有意思。”

“你為什么把那畫送給他？”

“我已經(jīng)畫完了。它對我沒用了。”

“你知道施特羅韋差點把畫給毀了嗎？”

“我對那幅畫并不滿意。”

他沉默了一兩秒鐘，然后又從嘴里拿出煙斗，咯咯笑了。

“你知道那小胖子來看過我嗎？”

“他說的話沒讓你感動嗎？”

“沒有；我認為他的話很愚蠢，還很傷感。”

“我猜，你忘了你曾毀了他的生活吧？”我說。

他若有所思地摸著滿是胡子的下巴。

“他是個很蹩腳的畫家。”

“但是個很善良的人。”

“而且是個優(yōu)秀的廚子。”斯特里克蘭揶揄地補充道。

他的狠心到了沒有人性的地步，我氣憤至極，也就直言不諱了。

“我純粹出于好奇心希望你告訴我，對于布蘭琦·施特羅韋的死，你感到過一點點懊悔嗎？”

我觀察他的臉看有沒有變化，但他的臉仍然毫無表情。

“我為什么要懊悔？”他問。

“讓我給你擺擺事實吧。你那時生命垂危，迪爾克·施特羅韋把你帶到自己家。他像媽媽那樣照顧你。他為你犧牲了自己的時間、舒適和金錢。他把你從死神嘴里奪了回來。”

斯特里克蘭聳了聳肩。

“那個荒唐的小胖子喜歡為別人做事。那是他的生活。”

“就算你不欠他的情，你一定要那么出格，奪走他的妻子嗎？在你出現(xiàn)之前，他們本來挺幸福的。你為什么不能讓他們過下去呢？”

“你根據(jù)什么認為他們很幸福？”

“那很明顯嘛。”

“你是個有眼力的家伙。你認為他妻子會因為他為她做的事而原諒他嗎？”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他為什么娶她嗎？”

我搖了搖頭。

“她原來在一個羅馬親王家里當家庭教師，親王的兒子誘奸了她。她以為對方會娶她的。那家人把她趕出了家門，讓她流落街頭。她有孕在身，試圖自殺。施特羅韋發(fā)現(xiàn)了她并且娶了她。”

“這像是他的作為。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有他那樣的同情心。”

先前我常常思考，那兩個很不般配的人為什么會結(jié)婚，但我從來沒想過這種解釋。這大概就是迪爾克對妻子的愛情有些特殊的原因吧。我曾注意到他的愛情里有某種超過激情的成分。我也記得，我總是幻想布蘭琦的拘謹態(tài)度掩蓋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可是現(xiàn)在我看出來，除了想掩蓋一個讓她感到羞恥的秘密之外，還有更多的隱情。她的寧靜就像籠罩在一個被颶風橫掃過的小島上空的陰沉的寂靜。她的愉快是絕望的愉快。斯特里克蘭用一句話打斷了我的沉思，他的語氣如此玩世不恭，把我嚇了一跳。

“女人可以原諒傷害她的男人，”他說，“但永遠不能原諒為她做出犧牲的男人。”

“你知道招惹你結(jié)交的女人肯定沒有風險，這一定讓你很放心。”我頂了他一句。

他的嘴唇突然現(xiàn)出一點笑意。

“你總是準備犧牲自己的原則來做出回應(yīng)。”他回答。

“那個孩子怎么樣了？”

“啊，那是個死產(chǎn)兒，他們結(jié)婚三四個月后生出來的。”

隨后我問了一個在我看來最讓人困惑的問題。

“你能告訴我你究竟為什么要找布蘭琦·施特羅韋的麻煩嗎？”

他很長時間沒有回答，我差點要再問一遍。

“我怎么知道？”他終于說，“她連看我一眼都受不了。我感覺很有意思。”

“我明白了。”

他突然發(fā)怒了。

可是他馬上恢復(fù)了好脾氣，微微一笑看著我。

“她起先嚇壞了。”

“你告訴她了嗎？”

“沒必要。她知道。我沒說過一個字。她嚇得要命。最后我制服了她。”

他的生活奇怪地偏離了物質(zhì)的需求，而他的肉體有時似乎對他的精神進行可怕的報復(fù)。蟄伏于他心中的半人半獸的薩梯突然控制了他，在匯集了大自然各種原始力量的本能的掌控下，他無能為力。這本能使他完全癡迷，靈魂里沒有了謹慎和感恩的余地。

“可是你為什么要把她帶走呢？”我問。

“我沒要帶她走呀。”他皺著眉頭回答，“她說要跟我走的時候，我差不多跟施特羅韋一樣驚訝。我告訴她，等我跟她待夠了，她就必須走開，她說她愿意冒這個風險。”他停頓了片刻，“她有美妙的身體，我想畫一幅裸體畫，我畫完以后對她就沒有興趣了。”

“而她卻全心全意地愛著你。”

他跳了起來，在這間小屋子里踱來踱去。

“我不想要愛情。我沒時間談情說愛。這是個弱點。當我的激情得到滿足后，我就準備做其他事情了。我無法克制我的情欲，但是我恨它；它囚禁了我的精神；我想擺脫一切欲望，毫無牽掛地投入工作，我盼望那個時刻的到來。她們想說服我們，愛情是生命的全部。其實愛情只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我還從來沒聽見過斯特里克蘭一下子說這么多話。他說話時情緒激憤。可是，無論在這里還是在別處，我都不能說我準確地轉(zhuǎn)述了他的話；他的詞匯量很小，也沒有遣詞造句的天才，因此你得根據(jù)他的感嘆詞、面部表情、手勢和被人用濫了的短語來拼湊他的意思。

“你應(yīng)該生活在女人算作私有財產(chǎn)、男人當奴隸主的時代。”我說。

“我恰巧是一個完全正常的男人。”

聽了他鄭重其事說的這句話，我禁不住大笑起來；但他還是接著說，一面像籠中困獸似的在屋里踱來踱去，他企圖表達自己的感情，可是發(fā)現(xiàn)很難把話說得有條理。

“你還記得我的妻子嗎？我看到布蘭琦在一點點地使用我妻子所有的伎倆。她有無限的耐心，準備把我引進陷阱，把我捆上。她想把我降低到她的水平；她并不關(guān)心我，只是想讓我歸她所有。為了我，她愿意做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除了我想讓她做的一件事：別打擾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

“你離開她的時候，想讓她怎么做？”

“她滿可以回去找施特羅韋嘛，”他惱火地說，“他愿意接受她的。”

“你真沒人性。”我回答，“跟你談這些事，就像給一個先天失明的人描述顏色一樣，一點兒用都沒有。”

他在我的座椅前停下來，站在那里俯視我，從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出鄙視和驚訝。

“你真的那么在意布蘭琦的生死嗎？”

我思考著他的問題，因為我想誠實地回答，無論如何要對自己的心靈誠實。

“如果說她的死對我沒有多大的影響，那也太缺乏同情心了。生活本來還有很多東西要奉獻給她。她的生命竟然被如此殘酷地奪走，我認為實在太慘了。我又感到羞愧，因為我并不是真正在意這件事。”

“你沒有足夠的勇氣做自己認為對的事。生命沒有價值。布蘭琦·施特羅韋自殺，不是因為我離開了她，而是因為她是個心理失衡的傻女人。可是你談她已經(jīng)談得夠多了；她是個一點都不重要的人。來，我給你看看我的畫吧。”

看他說話的樣子，倒好像我是個小孩子，需要他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似的。我很氣憤，與其說是生他的氣，不如說是生自己的氣。我想起施特羅韋夫婦曾在蒙馬特區(qū)的溫馨公寓里過著幸福的生活，想起他們的純樸、善良和殷勤好客；在我看來，他們的生活竟然被一起無情的偶發(fā)事件打得粉碎，這實在太殘酷了；但最殘酷的是，這一事件實際上沒有改變什么。世界依然運轉(zhuǎn)，沒有人因這件慘事而活得更糟。我有這樣一個想法：迪爾克的感情較易沖動但缺乏深度，他很快就會忘掉這事的；而布蘭琦的一生，無論開始時有著多么美妙的希望和什么樣的夢想，最終也就跟從來沒存在過一樣。好像一切都是徒勞的，不可理喻的。

斯特里克蘭已找到自己的帽子，站起來看著我。

“你來嗎？”

“你為什么要跟我交往？”我問他，“你知道我恨你，瞧不起你。”

他平和地咯咯笑了。

“你跟我吵，只不過是因為我根本不在意你對我的看法。”

我突然怒火中燒，感覺自己的面頰漲紅了。你不可能讓他明白他的無情和自私自利會把你惹火。我渴望戳穿他那副全然冷漠的甲胄。我也知道，他的話歸根結(jié)底是有道理的。我們也許根據(jù)別人重視我們對他們的看法的程度，下意識地珍惜我們對別人的影響力，而憎恨那些我們無法如此影響的人。我猜想，這是人類自尊心的最痛苦的創(chuàng)傷。可是我不愿意讓他看出我的惱火。

“人能完全不考慮別人嗎？”我說，與其說是問他，不如說是問自己，“你依賴別人向你提供維持生存所需要的一切。你試圖只為自己生活，只靠自己生活，是很荒謬的。早晚有一天，你會生病，會疲憊，會衰老，到那時你會爬著回到人群中去。當你心中渴望安慰和同情的時候，你不會感到羞愧嗎？你是在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早晚有一天，你內(nèi)心的人性會渴求那些維系人類的共同紐帶。”

“走，去看我的畫吧。”

“你想過死嗎？”

“我為什么要想呢？死亡無關(guān)緊要。”

我凝視著他。他站在我面前一動不動，眼里現(xiàn)出一絲嘲諷；可是盡管這樣，在一瞬間我隱約看到了一個火熱的、備受折磨的靈魂在追求某種偉大的目標，比任何肉身生靈能想象出的目標還要偉大。我瞥見了追求偉大得難以形容的成就的過程。我看著眼前這個大鼻子、亮眼睛、紅胡子、頭發(fā)凌亂、衣衫襤褸的人；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只是個外罩，我面對的是一個脫離了軀殼的靈魂。

“咱們走，去看你的畫吧。”我說。

我不知道斯特里克蘭為什么突然主動提出給我看他的畫。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一個人的作品通常會揭示他的本質(zhì)。在社交活動中，他向你展現(xiàn)的是他希望世人接受的表面形象，你只能根據(jù)他的一些無意識的小動作、一些瞬間即逝的無意識的面部表情來進行推斷，這樣才能真正了解他。有的時候，人們把自己的假面發(fā)揮到極致，日久天長便真的成了自己假扮的那種人。可是，一個人在他寫的書或畫的畫里卻毫無戒備地展現(xiàn)出真實的自己。他若裝腔作勢，只會暴露出他的空虛。木板條即便涂了油漆，貌似鐵板條，也仍然被視為木板條。一個人無論怎樣佯裝特殊，也掩蓋不了他平庸的心智。對敏銳的觀察者來說，沒有人能創(chuàng)作出最隨意的作品而不泄露他靈魂最深處的隱秘。

我承認，當我走上斯特里克蘭住的公寓樓那沒完沒了的樓梯時，我有一點激動。在我看來，我似乎即將踏上令人驚奇的探險旅途。我好奇地打量著他的房間。它比我記憶中的要小，家具也少了。我有些朋友要求寬大的畫室，并揚言必須所有的條件都合意才能作畫，我真想知道他們來了會怎么說。

“你最好站在那兒。”他指著一個地點說，大概他想象我站在那里看他將要展示的畫效果最好。

“我想，你不想讓我說話吧。”我說。

“不想，你這個倒霉鬼；我想讓你閉上嘴。”

他把一幅畫放在畫架上，讓我看了一兩分鐘；然后拿下來，再放上一幅。我記得他給我看了大約三十幅畫。這是他作畫六年以來的成果。他沒有賣過一幅畫。這些畫的尺寸大小不一。較小的是靜物畫，最大的是風景畫。還有六七幅人物肖像畫。

“就是這些。”他最后說。

我真希望我能說，我當即看出了這些畫的美和偉大的獨創(chuàng)性。后來，我又見到過那些畫中的許多幅，對于其他幾幅，我也因看過復(fù)制品而很熟悉。因此我感到奇怪，我最初看到它們的時候怎么會非常失望。我并沒有感受到藝術(shù)的特質(zhì)通常帶來的那種奇特的興奮。斯特里克蘭的畫給我的印象是令人困惑不安的；事實上，我甚至沒有想過買他的畫，我一直為此責備自己。我錯過了一個最好的機會。那些畫作中的大部分幾經(jīng)周折進入了博物館，其余的也已成為富裕的藝術(shù)愛好者的珍藏品。我試圖找借口為自己辯解。我想，我的藝術(shù)鑒賞力不錯，但是我意識到它缺乏獨創(chuàng)性。我對油畫知之甚少，只是沿著別人給我開辟的道路前行。那時我最贊賞印象派畫家。我渴望擁有一幅西斯萊的畫和一幅德加的畫，我還崇拜馬奈。在我看來，馬奈的《奧林匹亞》是現(xiàn)代最偉大的油畫，他的《草地上的午餐》也深深地感動了我。在我看來，這些作品都是油畫的絕代佳作。

我不打算描述斯特里克蘭給我看的畫作。對繪畫作品的描述總是枯燥乏味的；再說啦，這類描述已為所有對此感興趣的人所熟悉了。既然斯特里克蘭對現(xiàn)代繪畫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如此巨大的影響，既然別人對他曾率先參與探索的領(lǐng)域做了詳細的記載，那么現(xiàn)在人們第一次看他的畫時，已經(jīng)有了更多的心理準備；可是必須記住，我當時從未見過這種類型的畫。首先，我認為他的繪畫技法似乎很笨拙，讓我十分震驚。我看慣了老一輩大師的素描作品，并相信安格爾是近代最偉大的人像素描畫家，因此認為斯特里克蘭畫得很差。那時我對他力求達到的簡化風格一無所知。我記得他的一幅靜物畫，畫的是幾只橘子擺在一個盤子上，我看著很別扭，因為盤子畫得不圓，橘子是歪斜的。他畫的人比真人稍大，顯得很難看。在我看來，那些面孔活像漫畫人物的面孔。畫它們的技法對我來說很新奇。他的風景畫更讓我困惑不解。有兩三幅畫的是楓丹白露的森林，還有幾幅畫的是巴黎的街景；我的第一感覺是，這些畫可能出自一個喝醉酒的馬車夫之手。我簡直完全被弄糊涂了。這些畫的色彩在我看來特別刺眼。我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這整件事是一場恢宏的、不可理喻的滑稽劇。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比以往更佩服施特羅韋的敏銳眼光。他從一開始就看出這里在進行一場繪畫革命，他在革命的初期就認出了斯特里克蘭這位天才，現(xiàn)在全世界都認可這位天才畫家了。

可是即便我當時感到困惑不安，我也并非沒有受到影響。就連我這樣一個完全不懂藝術(shù)的人都能感覺出屋里有一種真正的力量，在努力表現(xiàn)自己。我很激動，也很感興趣。我覺得這些畫想要告訴我非常重要的信息，但我說不出是什么。雖然在我看來它們是丑陋的，但它們暗示（而不是揭示）著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秘密。它們以奇異的方式誘惑著我。它們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我無法分析的情感。它們說出了詞語無力表達的東西。我想象，斯特里克蘭在物質(zhì)的東西里模糊地看到了某種精神意義，這種意義是那么奇怪，他只能用尚不完善的象征物來暗示。仿佛他在宇宙的混沌之中找到了一種新的圖案，正忍受著靈魂的痛苦試圖笨拙地畫下來。我看到了一個備受折磨的精靈在努力表達自己。我轉(zhuǎn)身面對他。

“我不知道你是否選錯了表現(xiàn)手段。”我說。

“你他媽的什么意思？”

“我想，你在試圖說話；我不太明白你要說什么，我不能肯定繪畫是不是最好的表達方法。”

我先前曾想象，我一看見他的畫就得到了理解他怪異性格的線索，其實我想錯了。這些畫只是增加了他已給我的驚詫。我比以往更困惑了。對我來說，只有一點是清楚的（也許連這都是幻想）：他在滿懷激情地奮力掙脫某種約束他的力量。但那究竟是什么力量，如何才能掙脫，仍然不清晰。我們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是孤獨的。每人被分別關(guān)在一個銅塔里，只能借助符號跟伙伴們溝通，而這種符號沒有共通的價值，因此其意義是模糊不定的。我們可憐地力圖向別人傳達自己心中寶貴的信息，但他們沒有接收這些信息的能力，于是我們孤獨地行進，雖然肩并肩，但并不是在一起，我們無法認識伙伴，伙伴也不認識我們。我們很像那些住在異國的人，他們不懂異國的語言，盡管有許多美好的、深刻的思想要表達，但不得不按照會話手冊說些平淡乏味的話。盡管腦子里充滿想法，卻只能對你說：“園丁的姑媽的雨傘在房子里。”

我得到的最后印象是，斯特里克蘭做出了驚人的努力來表達靈魂的某種狀態(tài)，鑒于此，我想我必須弄清楚他的畫里究竟有什么使我如此困惑。很明顯，色彩和形體對斯特里克蘭有獨特的意義。他忍不住要傳達他的某種感覺，他創(chuàng)造這些僅僅出于這種目的。如果他能更接近他所追尋的那種未知的東西，他會毫不猶豫地進行簡化或歪曲。對他來說，事實并不重要，因為他是在一大堆無關(guān)的事件下面尋找對他有意義的東西。仿佛他已經(jīng)領(lǐng)悟了宇宙的靈魂，覺得必須表現(xiàn)它。雖然這些畫讓我感到困惑不解，但我不能不為其中暗含的情感所打動；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感情，這是我從未想過我會對斯特里克蘭產(chǎn)生的感情。我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同情心。

“我想，現(xiàn)在我明白你為什么聽任你對布蘭琦·施特羅韋的感情擺布了。”我對他說。

“為什么？”

“我想，你的勇氣戰(zhàn)敗了。你軀體的弱點擴散到了你的靈魂里。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無限的渴望控制了你，驅(qū)使你獨自冒險去追尋某個目的地，你想在那里找到最終擺脫折磨你的精靈的方法。我看你就像那永遠跋涉的朝圣客，要去某個也許根本不存在的圣壇。我不知道你的目標是怎樣神秘莫測的涅槃。你了解自己嗎？也許你尋求的是‘真理’和‘自由’，一剎那間你以為你能在‘愛情’中找到解脫。我想，你疲憊的靈魂想在女人的懷抱里得到休息，而當你發(fā)現(xiàn)不行時，你就恨她。你絲毫不憐憫她，因為你絲毫不憐憫自己。你出于恐懼而殺害了她，你還在為剛剛逃脫的危險而顫抖呢。”

他苦笑了，并捋了捋胡子。

“你是個可怕的感傷主義者，我可憐的朋友。”

一個星期之后，我偶然聽說斯特里克蘭去了馬賽。我再沒有見過他。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認識到，我已寫下的有關(guān)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文字，一定很不令人滿意。我講了我所知道的事，但這些事仍很模糊，因為我不知道導(dǎo)致它們的原因。最奇怪的是斯特里克蘭決心當畫家這件事，似乎是隨意而為的；盡管這事一定與他的生活環(huán)境有因果關(guān)系，但我不得而知。從他說的話里，我打探不出任何東西。假如我要寫一部關(guān)于一個性格怪異的人的小說，而不是敘述我知道的事實的話，我會編造出許多細節(jié)來說明他是如何改變主意的。我想，我會描寫他在年少時已表現(xiàn)出繪畫的強烈意愿，但是它被父親的意志摧垮了，或因謀生的需要被犧牲掉了；我會描寫他無法忍耐生活中的各種約束；我會描寫他既熱愛藝術(shù)又要承擔與社會地位相應(yīng)的責任，始終在兩者之間掙扎，這可以喚起讀者對他的同情。這樣一來，我會把他塑造成一個更引人注目的人物。也許在他身上能看到一個新的普羅米修斯的形象。這也許是一個機會，能塑造出一個現(xiàn)代版的為造福人類而被罰受苦的英雄。這永遠是一個感人的題材。

另一方面，我會在他的婚姻關(guān)系對他的影響之中發(fā)現(xiàn)他的動機。要寫這一點，有十多種方法。他認識了他妻子結(jié)交的畫家和作家們，在交往中可能顯露出了一種潛在的天賦；或者家庭的不和使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了自己；一段戀情可能把他心中即將熄滅的火煸成了光亮的火焰。我想，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應(yīng)該把斯特里克蘭太太描寫成另外一個樣子了。我應(yīng)該拋棄事實，把她寫成一個嘮嘮叨叨的、令人厭煩的女人，或者一個偏執(zhí)的、對精神需求毫無同情心的女人。我應(yīng)該把斯特里克蘭的婚姻寫成是對他的長期折磨，因此逃離家庭就成了唯一可能的出路。我想，我應(yīng)該強調(diào)，他對不適合他的伴侶還是很有耐心的，他也有憐憫之心，不忍心甩掉套在他身上的軛具。我當然不會提他的孩子。

我也可以寫一個很能打動人心的故事，讓斯特里克蘭接觸某個老畫家，那位畫家年輕時由于生活壓力或?qū)ι虡I(yè)成功的渴望而虛擲了自己的天才，他從斯特里克蘭的事例中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錯過的可能性，便對斯特里克蘭施加影響，讓他拋棄一切，去接受藝術(shù)的神圣統(tǒng)治。我想，那位既有錢又有名望的成功老人活在別人的生活里，那是他以前明知道好卻無力追求的生活，這個畫面頗有諷刺意味。

真實的情況比這要枯燥得多。斯特里克蘭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就進了一個證券經(jīng)紀事務(wù)所，并沒有感到厭惡。在結(jié)婚之前，他跟伙伴們一樣過著平庸的生活，在證券交易所里賭一賭運氣，關(guān)注德比賽馬或牛津和劍橋賽艇對抗賽的結(jié)果，甚至賭上一兩個金鎊。我想，他在業(yè)余時間還練拳擊。他的壁爐架上擺著蘭特里夫人和瑪麗·安德森的照片。他閱讀《笨拙》雜志和《體育時報》。他常去漢普斯特德參加舞會。

至于我有那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他，并不重要。那些年，他為了學(xué)習(xí)繪畫這門難學(xué)的藝術(shù)，為了練就熟練的技巧，付出了很多辛苦，生活自然是單調(diào)乏味的；他為了掙到足夠的錢維持生計，頻繁變換謀生手段，我不知道這些變化中是否有任何值得關(guān)注的事。記載那些事無異于記載他所見過的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我認為那些事對他的性格沒有什么影響。他一定取得了很多生活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滿可以成為寫一部現(xiàn)代巴黎流浪漢小說的豐富素材，可是他對這些仍漠然視之，從他的談話可以判斷出，那些年的事并沒有給他留下特別深的印象。也許因為他去巴黎時年紀已大，故不會淪為燈紅酒綠環(huán)境的受害者。說起來可能有些奇怪，他在我面前不僅表現(xiàn)得很講求實際，而且不露聲色。我猜想，他這一階段的生活是浪漫的，但他肯定不覺得浪漫。也許為了實現(xiàn)生活中的浪漫，你必須具有類似演員的特質(zhì)；而且必須能站在局外人的位置，以既超脫又關(guān)注的興趣來觀看自己的表演。可是誰都不像斯特里克蘭那樣心無旁騖。在我認識的人里，他是自我意識最強的。但不幸的是，我無法描寫他是如何艱苦地一步步掌握了如此高超的藝術(shù)；因為如果我能表現(xiàn)他不因失敗而氣餒，通過勇敢的、不懈的努力抵御絕望侵襲，面對藝術(shù)家的死敵“自我懷疑”仍頑強堅持，那么我或許能讓人們對這個看起來肯定缺乏魅力的人物（我對這一點是太清楚了）產(chǎn)生某種同情。可是我沒有依據(jù)這樣寫。我一次都沒看見過斯特里克蘭作畫，也不知道有誰看見過。他對自己的奮斗情況嚴加保密。即使他孤身一人在畫室里跟“上帝的天使”拼死搏斗過，他也絕不允許任何人探知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