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7月初的一個夜晚,1084年的南京燠熱得讓蘇東坡感到窒息。那年4月他由黃州出發前往汝州,如今在白鷺亭下的秦淮河邊停船暫歇。連續三個月的漂泊不但讓蘇東坡本人病倒,還讓他的幼子病殤于金陵舟次。
在這個狀態下,蘇東坡迎來他的一個故人:王安石。
王安石騎驢來到江邊,蘇東坡匆匆走出船來,抱歉地說,我只能用平民之服來見您。王安石笑答:“禮豈為我輩設者。”
假如只看這個場面,只覺是兩個名士久別重逢。但如果了解這兩人前半生的恩怨,他們這場重逢,應該是中國歷史上最令人心情復雜的重逢。
早在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開始執政,推行他著名的變法。當時的宋朝積貧積弱,變法是勢在必行了,王安石也想干一番實事。
但想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首先,王安石的性格剛愎自用,人稱“拗相公”,他有“三不足”:“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這恰好就是蘇軾替他總結的。意思是聽不進意見,也不信祖宗的成法,甚至不信天命。其次,王安石太心急了。他崇尚法治,覺得用刑罰很有幫助。但執行的官吏又濫用了權力,層層下去,這種刑罰也就層層加重了。
對此,蘇東坡是激烈的反對派。蘇軾遵從傳統的儒家,認為法雖重要,道德才是根本。可以想象,這兩人,針尖對麥芒,水火不共容。
蘇東坡向皇帝進言,說當下時代有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甚至斷言:“今日之政,小用則小敗,大用則大敗?!?/p>
這么激烈的反對,王安石對此什么態度呢?惱怒也許有之,但王安石說,蘇軾啊,他的才華真的很高,但所學不正(當然了,與他不是一路的嘛),他又不得意,心情不好,所以說話偏激。
對一個政敵、一個異己,能承認他“才高”,認為他言論偏激是自身不得意的緣故,這個態度可謂慈悲。在蘇軾陷于烏臺詩案之后,很多人對蘇東坡落井下石,但王安石上書神宗說:“豈有圣世而殺才士乎?”力保蘇軾。
蘇軾和王安石接下去的命運都是各自不順。
蘇軾身陷烏臺詩案,九死一生地幸存下來,被謫黃州過著農夫般的生活。王安石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在朝廷陷于人事紛爭,無奈辭職,一年后又復出,處境卻更難,最后黯然離京。
蘇東坡在王安石復相之后,已經看清王安石不幸的處境。他用《贈錢道人》詩來表達他對王安石的悲憫:“書生苦信書,世事仍臆度。不量力所負,輕出千鈞諾?!彼X得王安石是個書生,不是政客,但王安石也有他所敬佩的勇氣。
所以,當蘇軾和王安石在江邊相逢時,他的內心,有感激,有理解,有慚愧,更有惺惺相惜和同病相憐。
他們都如此失意,王安石見到蘇軾時,他已閑居了八九年。相逢一笑泯恩仇。兩人接連幾天把臂同游,“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王安石甚至建議蘇東坡在這里買地,結鄰而居。
這樣的邀請未必不為蘇東坡所向往。一個月后,蘇東坡離開南京,給王安石寫信道:“某游門下久矣,然未嘗得如此行,朝夕聞所未聞,慰幸之極。”“某始欲買田金陵,庶幾得陪杖履老于鐘山之下?!?/p>
這是兩人最后一面。兩年后王安石去世。
我們不妨為這兩個名士想象另一種結局:兩個曾經的“政敵”,在年老時卻比鄰而居,一起騎驢閑逛,一起杖履相陪,朝夕晤言一室之內,一起種菜,一起烹飪。
倘若真能那樣,歷史又將重寫,起碼美食史上除了著名的東坡肉之外,想必還要多一種“安石羹”吧。
晗晗//摘自《少年新知》2024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遠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