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藝輝：建立一個新的游戲

近期熱映的口碑之作《好東西》，是邵藝輝繼《愛情神話》之后的第二部電影，豆瓣開分9.1，被很多人評為“年度最佳”。正如片名《好東西》所表達的，“一切讓你快樂的東西，都是好東西”，觀眾在影院又哭又笑，得到了一次松弛的解放。

三年前的《愛情神話》讓很多人第一次知道了邵藝輝的名字，這次的《好東西》讓很多人真正記住了她。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邵藝輝將自己視為一個失意者。她稱自己做編劇時總遇到“流氓”，打不過“流氓”。寫小說后，一窮二白，打不過生活。積攢了足夠多的失望與快活，她開始寫作、拍電影，從自由懶散、沒有獲得世俗成就的文藝女青年，成為備受追捧的年輕女導演。邵藝輝，正在這片土壤建立一個新的游戲。

“好東西”

《好東西》講了三位女性的故事。單親媽媽王鐵梅帶著9歲的女兒王茉莉（小孩）搬進了弄堂生活。在這里，她遇到了樂隊主唱小葉。王鐵梅工作繁忙，小葉幫她照顧小孩。三人在出租屋里，抱團取暖，互相慰藉彼此的舊時創傷，并肩同行……

“靈動、輕盈”，是觀眾對邵藝輝電影最多的評價。《好東西》最難得的地方，是在電影里關注了犀利的性別話題，卻不讓任何一個群體感到冒犯，從這個角度來看，它確實是新的“好東西”。飯桌上，王鐵梅的前夫與現任小馬之間的斗嘴，貢獻了很多笑料，嚴肅的女性議題成了前夫和小馬口中的“爭寵”砝碼……

很難在大銀幕上看到如此密集的關于男女在社會、事業、家庭中的角色分工的討論，既學究又娛樂，既犀利又溫暖。電影還有一場討論月經的戲，當小葉自爆，小時候羞于來月經，刻意吃藥回避時，小孩不解地問：“月經又不是什么臟東西。世界上不是有一半人都在流血嗎？”童言無忌，一個簡單的事實戳破了成年人荒謬的羞恥感。

整部電影最輕盈、最動人的部分，是小葉播放各種音效，讓小孩猜是什么。媽媽在廚房里煎雞蛋的聲音，在小孩聽來是下暴雨；吸塵器打掃房間的聲音，是龍卷風的呼嘯聲；將西紅柿甩到水槽里的聲音，聽來是海豚跳進大海……媽媽的日常勞作展現出詩意、神奇、美好的一面，也飽含著創作者對人物深深的愛與理解。導演說，她不想把單親媽媽寫得那么慘，她懂得她們的艱難，但更愿意用自由、勇敢和愛，來寫一個童話。

全太原最幸福的小孩

《好東西》里很多畫面的靈感，來源于導演邵藝輝童年時的真實經歷。王鐵梅對女兒茉莉永遠是贊美、鼓勵，盡力關愛與保護，沒得到多少母愛的小葉羨慕地對茉莉說：“你真是全上海最幸福的小孩。”邵藝輝的媽媽也是這樣，永遠無條件夸她，邵藝輝笑稱自己是“全太原最幸福的小孩”。

邵藝輝出生在山西太原，媽媽是中學語文老師，她就讀于媽媽的學校，從小就看很多書，有三毛、張愛玲，也有亦舒。邵藝輝小時候從來沒上過輔導班，媽媽就讓她玩，還允許她在墻上畫畫，其他同學的家長看到后特別驚訝。媽媽從小就覺得她是天才，什么都很強，去跳舞就是跳舞天才，去寫作就是寫作天才。總之，雖然家境普通，但媽媽一直傾盡所有資源讓她快樂。

后來，爸媽離婚，邵藝輝跟著爸爸，住到了爺爺奶奶家，媽媽經常去學校看她，給她帶她喜歡的電影雜志。大學畢業以后，邵藝輝一直沒有工作，媽媽跟她說：“沒工作就沒工作，你想干嘛就去干嘛，我養你！”媽媽也不會催她結婚生子，對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開心健康。

邵藝輝說她更偏愛片中的“小孩”王茉莉，不光是因為她們很像。“很多這個年紀的孩子，他們總是承擔著工具化的功能，負責笑或者哭，但我希望這個孩子有獨立個體的思考和反應，可以成為一個不怎么順著大人意愿的孩子。”《好東西》在性別話題之外，更廣闊的意義是，它探討了一個孩子如何成長，如何獲得快樂。在“小孩”身上，或多或少可以看到很多人成長的經驗。小孩，也意味著未來和希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所有人的治愈，也是一股有望在將來改變游戲規則的新生力量。

一個“很新”的導演

2010年，邵藝輝考入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大學期間，她看完了波伏娃的《第二性》，開啟了對性別問題的深刻認知。畢業后，她到上海發展，靠寫小說和公眾號打賞、母親接濟、賣電子煙維持基本生存。因為創作理念不合，她拒絕了很多電視劇、網劇。

不上班的邵藝輝通常睡到中午起床，吃過午飯后開始寫作，寫完就去市場買菜、做飯。寓所周圍布滿各種小資咖啡店，但她只喝便利店10塊錢一杯的咖啡。她的物欲很低，很少買衣服，也不追求奢侈品，對吃的也不講究。

父親希望她考公務員，邵藝輝笑著回絕，媽媽支持她追求理想，時不時接濟她。大多數時間，她過得并不輕松。2019年，她寫了一篇名為《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人如今都在干什么》的文章，陳述自己的真實經歷及青年創作者面臨的現實困境。文章最后寫道：“我會稍微努力一點賺錢，過得下去的同時，爭取幫助更多年輕創作者也過得下去，有尊嚴地過下去。”

這篇無意間寫的文章火了，有校友與她深深共情，但也遭到質疑與謾罵。在朋友圈賣電子煙的這一年，邵藝輝完成了《愛情神話》的劇本。2020年，《愛情神話》拿到了FIRST創投會兩項大獎，得以進入拍攝流程。

后來所發生的一切，邵藝輝用“走了狗屎運”來形容。《愛情神話》成為2021年評分最高的華語電影，邵藝輝覺得自己太幸運了。“無論票房怎樣，我個人已經極大滿足，因為《愛情神話》從每一句臺詞到每一個鏡頭、每一首音樂，甚至每一句英文翻譯，都是我的意志，雖然還有很多瑕疵與不足，但我說出了想說的話，就是最大的幸運。”

邵藝輝從不混電影圈，也不隨便參加飯局。她在用一種全新的方式拍電影，所有演員每天到點收工，從不加班。在拍攝過程中，她沒喊過一句“卡”，她喊不出口，覺得太粗魯，只會說“好”“很好”“特別好”，且聲音微弱。她從沒在片場發過火，甚至沒有大聲講過話，與她合作的多位演員感嘆“原來拍電影還可以這樣”。

2022年，邵藝輝憑借《愛情神話》獲得第35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編劇。站在臺上，她略顯激動地說：“我自己又做編劇又做導演，其實我覺得寫劇本是比做導演更難、更漫長、更孤獨的事情，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寫作很痛苦，感謝我的媽媽給了我自由的精神與獨立的人格。我能站在這里最大的意義，是可以給很多生活困頓、毫無希望的年輕創作者一些鼓勵，堅持是因為熱愛，不是硬撐。”

資料來源：三聯生活周刊、人物等微信公眾號，播客“展開講講”